“小殿下”这一称呼,许岸倒是很久没听过了。
不过在皇室宗室的嫡出儿女之中,她年纪最小,品级却是最高,满月当日便封了赐了封号。儿时在母后宫中,她还常被人尊称一声“小殿下”,母后薨逝后,却只能听人一句“长乐公主”。
许岸一怔,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小殿下……”
许岸念了两遍,扬眉笑道:“倒是许久未听他人这般叫过本宫了。”
她盯着郑观火手里的令牌,皱起眉头思量着自己若要拿回令牌,究竟有几成胜算。郑观火看着她的眼睛,笑眯眯地把令牌往自己怀里一塞,顺势一躺,便倚在许岸方才躺过的榻上。
郑观火有恃无恐地靠在榻上,笑得愈发风流玩味。他悠哉悠哉地张开双臂,大有一种你奈我何的意味。
郑观火似笑非笑地挑眉道,“在下如今没有内力,小殿下若有本事,自己来取不就好了。”
许岸看着榻上的郑观火,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定定地与郑观火对视着,她稳了稳胸中的恼火与无奈,带着薄怒开口:“本宫从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无赖之人,今日见了郑小侯爷,当真是开了眼了。”
她俯身朝郑观火挨近了些,勾唇笑了起来。郑观火被她这突然的接近和笑容晃了一着,只不过是这么短短一瞬,许岸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来,两指有力地击在郑观火的脊背上。
郑观火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点穴了?
他的肢体现在不受他的控制,只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他盯着那坐在床前笑眯眯看着他的女子。他艰难地开口,连声音都有几分僵硬:“许岸,你这是乘人之危!”
许岸耸了耸肩,抿着嘴角轻轻地笑着,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辜单纯的样子。偏偏郑观火见此,心里一想到她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累自己,给自己使绊子,气得将牙关咬紧得都隐隐发疼。“小侯爷此言差矣,是小侯爷轻敌在先,这可怨不得本宫。依本宫看,郑小侯爷还是回了北齐多读些兵法好。”
许岸边说着边俯身,将手伸进他的衣襟里找令牌。
虽说她一向不怎么在意这些男女之防,但还是刻意地保持好了距离。若不是迫于无奈,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翻一个男子的衣衫的。
只是这夏末秋初的,最是燥热烦闷,郑观火穿这么多层衣服,有这必要吗?
许岸翻了一层又一层,心下很是郁闷:这家伙到底将令牌藏哪儿了?
她总不能扒他衣服吧!
这般想着,她心中郁结,半个身子牵制着他,下手都用力了几分。“你倒是轻点啊……”郑观火的衣服被她这用力一扯,她竟是一不小心便抓到了郑观火的脖子。
郑观火话音未落,两人便听得门口处传来的一声琐碎的声响,似是木盆掉落至地面的声音。
许岸起身回头向门外望去,郑观火也急忙拢了衣服坐起来,只见那客栈掌柜像根杆儿似的杵在门外,脚旁还有一个装着衣物的木盘子,衣物掉出木盘,散落在地上。
“小……小的不知道两位竟然都在……”掌柜的急忙躬身向两人道歉,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收拾衣物,将几件衣衫胡乱一团便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边退后还边鞠躬着结结巴巴地说:“两……两位公子……继续,继续……”
许岸一个枕头砸过去:“继续你大爷!”
说来也怪,她一个习惯于将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人,竟然接连不断地为郑观火恼到
大门还敞开着,眼下这情景,许岸继续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许岸回头瞥了郑观火一眼,闷闷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为他解开了穴道。
郑观火活动活动了手臂,幸灾乐祸地去瞧许岸的脸色。
“没想到”,郑观火故意拖长了尾音说道,“小殿下您,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啊!”
许岸心中很憋屈,看着郑观火那似笑非笑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她没搭理郑观火,走到屏风后的木盆前,鞠了捧水洗脸漱口。闹了一个清晨,她吃了瘪不说,蓬头垢面衣衫凌乱,脸色再灰一点就可以去投奔金陵城郊的丐帮了。
她洗漱完,郑观火正好靠在门边闭目养神。
明明都是一夜未曾睡好,斗智斗勇了一个清晨,郑观火不过是换了身暗红袍子,整个人看上去还是那般清俊风流,骨子里还是随意潇洒的模样,顶多一夜未好眠后,面容多了分沧桑,却使整个人都成熟稳重了许多。
许岸走过他身边时轻轻了瞥了他一眼,大步迈出房门去用早膳。
郑观火不慌不忙地理了理方才被压出褶子的竹青色衣袍,翩然跟上许岸。许岸下了楼至大堂,只那么几个汉子三三两两地坐在大堂内。许岸正端着碗粥,衣袖掩面,用勺舀着小口小口的喝着粥。她看见跟着她下楼的郑观火,不着痕迹地将头撇到一边,理都没理一下郑观火。
猝不及防地对上许岸的冷脸,他倒也不恼不怒,就连一丝一毫的挫败都看不出来。他从善如流地坐到许岸对面,吩咐着小二要了碗粥。“再来两个胡饼。”
此言一出,许岸喝粥的动作一顿,微皱着眉头,轻轻转过头来,想是在思量着什么。那小二也是一愣,随即呵呵地干笑道:“公子可太高看咱了,莫说是在歌阳城,就是往金陵去,小的也难找到胡饼啊。”
许岸放下碗,就着帕子擦了擦嘴角,转头对小二道:“来碗馄饨罢。”
小二去后,许岸叹了口气道:“郑公子,来了南梁还想着要胡饼。”
郑观火闻言顿感不解,语气中都带了些惊诧:“怎么?你们南梁连两个胡饼都这么难做?”
“南梁不比北齐。我听闻在昌都,上达贵族高官,下至百姓商贩,都极欢迎胡人、东瀛和天竺人士。武昭帝不仅大开国门接纳外籍学徒商贩前来互通两国物资,就连我们南梁一向视如洪水猛兽的外籍风俗文化都欣然接受。故,北齐物资远盛于南梁,仅从吃食一点便可窥见全局。”
许岸说这话时,素来淡漠平静的脸都柔和下来,一双眸中的光彩也极是温柔。就连语气中也有着教人无法忽视的向往与欣赏。
她话说的不错,北齐较于南梁,政策、民风都更为开放旷达,是以北齐物资兵力也更为强大。可仅从两国子民日常的用品吃食便能思量至此,这其间,更多依仗于她自己对两国局势和政策看的透彻。
有此通透理智善谋略之才,南梁如今还会竟沦落至斯,可想其朝堂制度之腐朽骇人。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郑观火心中想的极多,可话到了嘴边,也只是一句:“没想到许姑娘对北齐国策都有如此见解。”
一番交谈之间,小二也端了馄饨过来。
这馄饨倒是近几年极为盛行的吃食,在前朝时便已天下闻名,有人称其“今之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也”(《北户录》中《颜氏家训》,南北朝,颜之推)。南梁人口味偏甜喜好清淡,于北齐昌都大有不同,可这馄饨想来差别不大,郑观火应是吃的得。
郑观火三下五除二地就用完了早膳,许岸倒是颇为惊讶。金陵城中达官贵人家也有不少将自家孩子放到钟山军营随军历练的,那些贵人子弟也都是好吃好喝地待着,练兵强度连实战的一半都没有,还不是练的没过半年就哭爹喊娘的要回府。当年她还差点儿被某个官员参了一本。而郑观火随军出征也不过是一年不到的时间,这歌阳城客栈的膳食连她吃来都有些不合口味,他竟然一点都不挑剔。
她喝了口茶,入口还有点发涩。她皱了皱眉,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寻常膳食,可合郑公子的胃口?”
郑观火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点了点头应道:“我这人一向不怎么挑剔。”
许岸点了点头,继续把脸转向窗边看风景,不免有几分疑惑。
这家客栈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会屈尊住宿的地方,但胜在地段绝佳,出门走几步便是歌阳城最繁华热闹的濠东街,按说就算如今生意不好做,也应当不至于如此冷清,大堂内方才还有几个人,如今却是只有她和郑观火两人在客栈里。
客栈的掌柜大摇大摆地挥着蒲扇下楼,小二端着收拾好的碗筷匆匆地行了个礼。郑观火叫住他:“掌柜的,你们客栈今儿怎么回事,昨儿晚上我们来的时候都不见如此冷清。”许岸看了他一眼,想来他也是有着同样的疑惑。
掌柜闻言毕恭毕敬的到他们桌前,听完郑观火的话,一双眼睛睁的老大,声音都拔高了三分。“两位公子还不知道呢”,掌柜的一拍手,痛心疾首地挥着蒲扇道,“今儿我们歌阳城知府大人的嫡女选亲啊!就在濠东街的春风楼。”
说罢,掌柜的拿起蒲扇贼兮兮地笑着说:“这知府大人家的嫡小姐生的好看,咱歌阳城好多适龄的青年才俊一大早就赶去春风楼了!那场面可真是不的了,小人待会儿也想去凑凑热闹。”
“要说那知府大人,来头可不小”,掌柜的蓦地一下压低了声音,还伸头探脑了看了看周围,“这金陵上头啊,也是很看重他的。”说罢,他还暗暗伸出手指,指了指上面。
郑观火闻言,摸着下巴,玩味地瞧了瞧许岸。许岸则轻笑了一声,那掌柜的耳尖,听她这一笑顿时便急眼了,哑着嗓子拉过她,“我看小公子也是富贵人家的,做生意的吧,不晓得这官家的事儿。这金陵城中就是贵人家中的看门犬,出了金陵,那可都是大老虎啊。”
“我看您这朋……朋友,倒像是个有主意的,小公子跟着他呀,心里才能门儿清。”掌柜的抬眼看了看郑观火,小声跟许岸说道。
许岸漫不经心地玩着桌上的茶盏,垂眸看桌面,遮住眼中的一抹讽意。她轻轻地笑着道:“我听着掌柜这话,才是门儿清呢。”
“小公子过奖了,您要是待会儿想去,我叫人给您带路。”
许岸摆摆手,道:“掌柜的不也要去吗,我那朋友若是有兴趣,我跟他一道去。”
掌柜的点头哈腰出了门。许岸朝郑观火扬了扬下巴,问道:“听出什么来了?”
“那知府是你的人?”郑观火翘着腿躺在凳子上,悠哉悠哉地问道。
许岸摇了摇头,眼中是愈发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我的人才不会那么张扬,我倒是有点好奇,这歌阳知府,究竟是谁的人。”
“你们南梁宗室的内讧可真是精彩,”郑观火挺身坐起,也是同样的兴奋,“横竖也无事,赶去看看热闹,晚上再走。”
许岸笑了笑,将重新绾了一个发髻,显得更加神气英俊,转身跟着郑观火一道出了门。郑观火打量了一眼她的打扮,诚恳地点了点头:“在下觉得小殿下是真的很适合扮男装。”
“这身段一点都看不出来小殿下原是个女子。”
许岸本是笑眯眯地听他说话,心想这人终于说了句称心的话了。谁知他一开口便是如此教人生气。
“郑观火!”许岸厉声喊道,眼看着一掌就要劈过去,郑观火的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处,道:“这黑紫檀质感当真是不错……”
许岸磨着牙收回手,心中默念着:不能暴露身份不能暴露武功,母后教你的要端庄持重温婉贤淑不能跟男人一般见识,本宫才十六岁不着急不着急……
默念完,她狠狠地瞪着郑观火,被瞪的人则继续悠哉悠哉地走着,容貌和气质不加掩饰,所过之处皆能听到街边女子的吸气声。
一路大眼瞪小眼,总算是到了春风楼。
春风楼一楼的大堂和门口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叽叽喳喳地活像果蔬贱卖的市集一条街。
许岸一向喜静爱洁,皱着眉头自觉的退到人群外围。郑观火来时一个没注意,就被人群簇拥着进了人海中。于是两人隔着人山人海继续大眼瞪小眼,许岸在外面乐得清闲,郑观火则夹在一群书生之中,心里疑惑着原来南梁书生的力气都如此之大吗,比起北齐的士兵都不遑多让。莫约将近午时,不知谁大声喊了句:“怎么还不开选啊!我老汉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众人一阵哄笑,都等了一早上了,便开始嚷嚷起来。
许岸闭目扶额叹道:更像市集了!
郑观火夹在人群中,动也动不了,在一阵阵喧闹嘈杂的议论声中,一个精巧的小红灯笼轻轻巧巧地放在了栏杆边。
“是灯笼是灯笼!”有个前排眼尖的人喊道。
“选了选了……”
“砸我砸我!”
郑观火听到此起彼伏的“砸我”,不由得嗤笑出声,正打算趁乱回头,却是又一波人涌上前来。他只好定在原地。
头上一重,眼前一红,四周一静。
郑观火正想看看是谁砸他,一扭头,身边的人竟都主动地让开一条道。旁边一人嘟哝道:“便宜你小子了。”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看了眼对面的许岸。
许岸目睹全程,只见那红灯笼猝不及防地被扔下来,稳稳当当地就砸中了郑观火。许岸抬头赞许的看了眼楼上:这准头,好家伙。
她对着一脸错愕的郑观火笑着耸了耸肩,已有知府府上的侍卫婢女围住了他。此事来的意外,可确确实实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还有要事处理,本想昨日留下郑观火,过两日自有碧穹峰的弟子会来助他回北齐。许岸知道他的能耐,就算真进了知府府中,早晚都能逃出来。许岸笑着回头就要离开,只听郑观火道:“你们找错人了。”
郑观火挣脱了侍卫,用手指着许岸,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其实,我俩是断袖。”
此话一出,侍卫、家仆、围观百姓都傻了眼。
莫名被点到名准备偷偷溜走的许岸,一脸惊愕地看着郑观火,只见他狡黠对他了眨了眨眼,用口型说道:小殿下,独善其身,你想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