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
今天是个下雨天,微风掠过雨点,掠过院中池塘,在淡清的水面泛起微丝涟漪,卷起坠在青石小路上的红枫叶,在雨滴间滑翔、盘旋、飞舞。沿着蔷薇和檐下梁椽攀上我的窗沿,径直披散在我的脸庞,就如轻丝手绢一般柔软。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特别喜欢这样的时刻,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像有一双纯澈双眼的孩童,除了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以外,没有过多的思绪和顾虑,我就希望这样无限的释放自己那潜藏已久的惰性和慵懒,尽可能让自己变得无所事事,尽可能让呼吸变得缓慢,尽可能的享受这曼妙时刻。
阿木!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喜欢用感受言语的人,我对这个世界很敏感,那些微风、那些飘落的树叶,那些滴答作响的雨滴,对我而言,都是鲜活的生命且无比的美丽,能够让我发自内心的去赞叹。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我越发显得与这个世界缺乏关联,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紧闭心门,显得有些自私。可是,他们在谈论这些的时候,我竟一点都不排斥,更没有丝毫的烦恼,因为我感受得到,感受得到他们的期盼或者说一种朦胧的意愿,在他们心里将会掩藏很久甚至是永久的心情,好像是改变,好像是终结,又好像是平静。我知道我的语言组织能力不够,我无法表达的太过清楚,因为太清楚便显得过于直白,我会觉得只是语言的传递,没有任何的情感,这样对于我来说缺乏意义,同时我也怕影响到你,但我相信你能感受得到,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在看这世界的白天与黑夜,也一直在听这世界存在的诸多声响。
现在外面的雨依然沙沙作响,天色暗了不少,我的思绪很慢,而且写字很慢,但管它呢,我要的就是慢一点的节奏,自从去年二月来到大仓以后,一切都变得很不一样,生活变得自在舒宁许多,仿佛久病初愈的感觉。或许我就是在逃避嘈杂吧,逃避那些原本每天经历的纷纷扰扰带来的束缚与不安。因为我就在这里,我感受到我自己了,你能体会这种快乐和安宁吗?我的呼吸、我的血液都似如这房屋对面的仓溪那样浅浅而流,畅快的发出声响。所以,我很确定的说这一次我找到那个梦寐以求的地方了,这地方就是我现在给你写信的地方,它有个简单的名字,叫大仓。一切都显得很清新、很自然、很漂亮!在这个地方,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似乎也思量出了一些道理,嗯,可以给你透露一个:生命要活得有感觉或者说有意义,就需要去寻找能够安放心灵的地方,在那地方找到安放这世界的心灵。不过,你可不要觉得我是在咬文嚼字,我以前也是认为这样的话语就是在卖弄辞藻,可现在不一样了,这就是我的感悟,真真切切的感悟,就是那潜藏心里想说的话。
明天,我要和秋叔还有他儿子阿叶进到大仓山脉中的羡月山里一趟,我想说这是一件夹杂着悲哀的事情,我们此次进山主要是为安放阿叶爷爷的遗骨,前天爷爷去世了,走的很安静,也很突然,我们发现时,他正安静的坐靠在门前的紫荆藤椅上,左手半握着长长的老烟杆,右手拿着一把略显老旧的银梳,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之前听阿叶讲过那银梳是他奶奶的遗物,爷爷一直带在身上,一闲下来就拿出来看看擦擦,奶奶已去世二十多年了,这是她留给爷爷唯一的东西,所以爷爷很珍惜。更多的事我不想再做更多的了解,只是知道又一个来过这世界的人离开了,带着对这眼前山水田园的最后一眼和对爱人的怀念离开了。我相信我们都是不愿意面对离别的人,对于我而言,在我生命里出现过而又是我觉得重要的人,哪怕是初来相识又转瞬而别,我都难以去承载那倾泻而来而又踽踽而去的悲哀,因为内心会斩钉截铁的告诉你:你见不到了!那声音,是那么的决绝与刺痛。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永远预测不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一直保持美好向往的我还是要保持微笑的,还是要淡定的去迎接仪式的,要保持迎来送往的姿态,不去渲染过多的悲哀,也不愿意去渲染过于张扬的快乐。阿叶爷爷去世那天傍晚,也就是前天,村里大大小小来了三十多人,他们都带着头巾,披着及膝的黑色斗篷,他们每人都从家里带来一捆香木柴火,在离家最近的河滩上整齐的堆成一座长高都两米左右的柴垛,之后村里的一个名叫坦松布的老者整理好自己的斗篷和头巾便招呼男人、女人们还有小孩站在柴垛四周围城一圈等候仪式的正式开始。秋叔,阿叶见大家都站好后,便一人拿一支火把轻放在柴垛缝隙里,之后来到坦松布身旁抓起地上木盆里已备好的麦秆末洒进火苗。这时,男人们取下腰间的竹笙,起伏有序的笙乐响了起来,伴着那声响,女人们有节奏的拍起节拍,左右舞动着身姿,并用族语唱起了那习会已久的歌,笙歌伴随着上窜的火苗和摇摆升空的火星逐渐变得雄浑,铿锵的节奏层层攀升,貌似在深邃幽暗的夜空汇成了江河湖海,高亢得像是要卷走那气息中夹杂的哀愁,随着浪花喷洒出潜藏灵魂已久的尘埃。这一切都变得那么自然和澄澈,你知道吗?我从未在一个葬礼上感觉如此清明却又无所适从,我就这样看着听着,感受着那歌声的去向,感受着简单而原始的永别。
好了,就写到这里了,我要准备行装了,这次的行程会很远,听阿叶说山里的路很不好走,所以我更得好好弄一下。这几天霁月有些不听话了,我看是想回去找你了,这次我让它把信带给你,你也别急着回信,让它在你身边多待些日子。
舒婕
2017年9月6日傍晚
写这封信的这一天,是我在大仓渡过的倒数第二个自在悠闲的时光,对我而言,显得有些梦幻和短暂了,因为我所追寻的自由闲暇,紧跟着充斥而来的诸多事情,再一次还原为我所向往的梦境。被一束流光从那个世界带回来以后,自己就好像被扯出灵魂一样昏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这一待便是三月多时间了,在医院的这段日子,每周三清晨醒来,用过护士送来的早餐以后,就会有那么些自称是国家机要部门的陌生人来看望自己,不对,应该是来问询自己,询问自己昏睡前的经历,他们的问题都很直接和犀利,但我却是一直保持着习以为常的迟钝或者说忽略,除了我的姓名,年龄,出生以外,自己几乎没有回答过一个问题。可是,自己头脑却从未停歇,一直环绕并漂浮着所有经历过的片段,呈现着那些潜入心底的面孔。我知道,我无法去隔阂这一切,但我如果还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就得把所有经历过的人和事拿出来放下或者说安顿好,不能让其一直充斥脑海和心门,而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把这一切写下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的不去怀想,只有如此,才能拯救我自己而得以解脱。
那封信,是我写去那个世界,写给他的第二十一封信,在这封信开始之前,所有的一切早已被强行牵引,而在此信之后,我才慢慢的感受和知晓,可是却已深陷其中,并经历梦一般的探索,或者说是安排。由此,如果说要把这一切写下来,那便从这封信开始记录吧,因为从这封信开始,我对那一段充斥大脑的过往,开始记忆并感受深刻,一切都似电影片段在变幻和演绎,而我自己作为一个演员,却是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游刃有余的扮演着自己角色,并且在一觉醒来之后,深深的迷失在过去而烘托着结局。
写那封信时,我已在大仓生活了一年多,至于为什么去到大仓,究其根由,可能会有不同的答案,如果说是在一年半以前,那时候若是有人问我,我会很坚定的说是由于厌倦了城市枯燥、复杂、乏味的工作和生活,就如那信里所说那样,是为寻找安宁和快乐。但是若现在让我回答,我会回答的很简洁,那便是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本身就是这一切的选择。现在回想起来,大仓这个地方在最开始完全迎合了我的意愿,可以这么说,那里存在的人,存在的房屋,都好似为了等我而去,而在我收拾行囊离开之时,好似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在一场暴雨来临时,便迫不及待消失而去。好似变得不复存在,就是其一直追逐的解脱。而我作为他们期盼来临的人,成为了大仓及之后的一切,存在和消失的唯一见证。从阿叶爷爷去世开始,进入大仓山脉,暴风雨中走进一个通道,去平乱止争,儿女情长;而又一次暴风雨来临时,又走出一个通道,眩晕在一束流光之中,醒来还是原有这个世界。如今在我的意识之中,一切都已成为墨灰色,所有我所见到的面孔,笑颜,愤怒,明争暗斗都已成为记忆中的卷卷扉页,任凭着意识将其翻开或折叠。
而这所有扉页的开合,却是少不了霁月的牵引,一只在雨后月出之夜来去有定的黑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