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大赫然吃了一惊。定睛望去,一个年约六十的老者向他招手示意。不用说,这就是李公望了。
何老大长吸一口气,稳一下情绪,趋前几步,站定身子,狼腰弯曲,双手前出,成拳状。同时嘴里道一声:爷儿们好!
原来那禹州方言本属官话,称对方爷儿们,是种敬称,其本意在自降一辈,对方为大。何老大喊李公望爷儿们,李公望自然坦然受之。论年纪,他也比何老大多出些许。
何老大喊完后,不知所措,就那么站着。李公望微微哂笑,扭头喊一声,小琴,搬个椅子出来。
话未毕,走廊尽头的上房屋内,婀娜走出一个头发绾成一个簪子,着湖色旗袍的女人。嘴里嚷嚷着,来了,来了。
何老大偷眼望去,那女人三十出头。虽着宽松旗袍,盖脚裤子,却也难掩身材匀称。再看脸庞,白里透红,眉如弯月。
后头跟着一个年约十来岁的小女孩儿。
十多年前,何水皈依天理教,拜李文成为师,鞍前马后,东奔西走。他发誓不近女色,一门心思练石锁功,被军师牛亮臣,元帅徐元成多次嘲笑,称其为“护法”。但何水不为所动,坚称要守身如玉。
何老大并非身体残疾,更非心理扭曲,他心里藏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他从不示人,哪怕在内心的各种活动中,她也是“垂帘”而坐。他在内心最深处,为她打造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小屋,她就在小屋里安静地坐着。
每当夜深人静,那女人会从金屋款款走出。那一刻,何水感觉这个世间是那样美好。这个女人,何水打算将其呵护终生,并带到坟墓。
此下,听到刘氏声音,何水心底竟然荡起一丝涟漪,而且那涟漪越旋越大。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哪成想那刘氏也正拿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瞄他。这一下,何水更不自在了。
他立即暗攥拳头,让元神归位,压住那丝心猿意马的情愫。稳稳神,沉稳而不失礼貌地弯了一下腰。
刘氏目不转睛,盯着何老大,口里却对后面的小丫头说,老爷不是让搬椅子吗?快去呀。
小丫头先是给李公望搬来一把罗圈椅。那椅子像是前朝的,褐色椅面的周围,赫然是黄花梨木做就的靠撑。小丫头搬来椅子,不忘了在上面铺上一个坐垫儿。
李公望慢慢坐下,看了何老大一眼,努努嘴角,说,给这爷儿们也搬个墩儿吧。
李公望也称呼何水爷儿们,那就不是敬称了,那是对自己身份的确定,和对自己辈分的认可。其实际意义是,嗯,咱俩互称爷儿们,我自然是高你一辈的。
不一会儿,小丫头搬来一个木墩子,高约一尺,上面蒙了一张蓝白相间的棉布垫儿。何老大坐上去虽然略显局促,倒也舒服。
李公望开口了,爷儿们,听口音你不是本地的吧?
李公望边说边拿出一个紫色玳瑁做就的扁圆形小罐子,手探进去摸摸索索地捻了一下,拿出一些看不见是何物的东西,放在鼻子前面,轻轻翕动,只听得“啊——阿嚏”一声,何老大吃了一惊。
再看李公望,急遽扭曲的面部迅速恢复原状,并露出满意、舒适的笑容。旁边刘氏也给李公望抛去一个媚眼儿。李公望看见,回应着,淫邪地笑了。
“爷儿们,俺老家是河北邯郸的。”何老大如实回答。
“嗯,嗯。我说嘛,听口音不像是咱这儿的,你来咱这儿多少年了?”
“乾隆六十年,算来有二十年了。”
李公望虽然六十刚到,但头发已见白丝,脑后束个发辫,撅起来,像极了掉色的象牙。
他沉吟一下,望一眼何老大。说,你做这豆皮生意也有好几年了吧?
“三年,爷儿们。”
“嗯嗯,手艺不错。这年头手艺就是饭碗啊。”李公望头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说了一句何老大参不透的话。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李公望看着何老大,慢腾腾吐出一句。
“爷儿们,您尽管说。”
“哎呦,恁娘那个腿儿!这又是文军那狗日的干的吧?”李公望突然撩起袍子,伸手探进裤脚,摸索着。
哎呀,你骂个啥?旁边站着的刘氏扔过来一句。
正厅里突然跑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手中擎着一根梢棒,边舞动,边沿着走廊过来。那小孩儿随娘,长得面庞圆润,肤色白皙。
“文军,你这个畜生,又把核桃皮放我裤子里了吧?”
文军童声童气,脸上一副抵赖的表情“谁说的?谁说的?”未了,扭头朝远处的石房,也就是箭楼喊道,“李强,李强,下来教我少林十二禅刀!”
李公望苦笑一下,但眼神中仍是充满慈爱和喜悦。
回过头来,突然想起啥似的,问何老大:“爷儿们,咱家豆子多,能做好多豆皮。但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来家里做。成吗?”不等何老大回答,又跟进一句,“赚钱了,你多我少。”
何老大心里未免纳闷,这李公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来他家做,那哪能行?开张豆皮生意前夜,张氏一再交代,生意不求做大,只求做稳,微利是福,暴财是祸,谨记谨记。
何老大沉吟着,想着如何拒绝李公望,李强已从箭楼下来,走到跟前了。
李强,肩宽腰细,身材敦实,面色黝黑,木讷无情,两眼微露寒光。一看就是练武之人。
他看一眼何老大,凑近李文军,从肩上卸下一把长约八尺的禅杖。说是禅杖,那杖头的斧钺显然是开过刃的,更像一把长柄禅刀。重量说啥也在二十斤开外。
李文军显然拿不动禅刀。但他喜欢看李强耍刀。李强纵然不愿,也不敢流露出来。站定了,扎起马步,气沉丹田,将禅刀慢慢托起。
禅杖,原本僧人云游时随身携带的物件。它是僧人身份的重要标志,“坐禅”、“禅定”乃至“禅化”都是以其铭以含义。它既可以防身,也可以助力。
当然,持禅云游僧,都是得道的高僧,在佛界浸润多年,不但僧学渊博,而且功夫了得。
少林十二禅刀是禅宗重要门派,云门宗十三世妙心禅师所创。它原本是大师云游时为活动身骨,挥舞禅杖而自创,共十二式。
传至少林寺,被著名武僧朗慧瞧出其中蕴含的杀机,于是加以发扬,并将禅杖改成极具杀伤力的禅刀,使其威力十足,闻者躲避。
前朝嘉靖三十二年,东南倭乱,少林寺月空法师亲率三十僧兵大破倭寇。松江战役中,彻堂、一峰、真元、了心四位武僧力克二百五十余名倭寇。了心武僧手持禅刀,口宣佛号,浴血奋战,诛杀七十八名倭寇,最后力竭而死。
后戚继光、俞大猷将禅刀刀法十二式教与明军,立即传开,并名闻天下。
十二禅刀法,讲究外力,强调气势,每一动作,都伴以真气呼吸。以神控气,以气发力,以力贯刀,以刀点人。真气呼出,禅刀到位,端的好看。
眼看那李强将十二刀法的“举、挺、拖、捺、劈、砍、剁、格、戳、削、搠、收”演示完毕,并无破绽。何老大忍不住叫声“好!”同时,脚在地上狠顿一下。
李公望回过头来,看一眼何老大,也向李强投去嘉许的一瞥。
王文军跳将起来,要去动刀,被李公望喝止。刘氏刘小琴自也阻止李文军,同时利用当儿再次偷瞄何老大。这一次,何老大没有注意到。
荷花池旁演练禅刀的一幕,被远在厨房后面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神犀利而又略带倦态,迷离,空洞,而又充满渴望和企及,也许还有别的。
李强见何老大喊好,自是得意十分。上前弯腰作揖,向李公望唱诺问好。李公望并不理会,只顾微闭了眼睛,想自己的心事。
李公望此时思绪早已飞到王母娘娘的后花园。
“看这天气,要是今年有雨水,也许会有个收成。”李公望想,“豆子可以磨成豆皮,做些豆筋,豆腐。出售给乡里乡亲们。”
李公望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展望,按万柏里里长杨于民的话说,方圆几十里,只有李爷是见过世面的。
早年李公望随父亲走南闯北,挣下泼天的家业,和他机灵、善断的个性密不可分。父亲常在人前称呼他为“小能人”。
李公望父子继承祖上家业,先是将禹州的瓷器装在雇来的十多辆马车上,一路运到浙江、广州一带。卖了钱并不立即返回,而是在当地寻找布匹、丝绸,买了再装上马车,运回禹州。
回来先往开封府黄家缎庄赊账一部分出售,剩余的留在禹州。这样,买卖合一,进进出出。数十年下来,自是积攒了不少钱财。
十年前,李公望在广州购置丝绸时,认识了十三行烟花巷的妓女小翠。那小翠肤白如脂,眼若流波,红唇上下用胭脂各点一个红点。发髻向后梳去,中分开来,别有韵致。
李公望嘴里不停地喊着“俺哩个娘啊,你咋镇可人意!”
一次,小翠从妆奁箱取出一个褐色圆盒,打开盖子,捏出一撮儿暗褐色的粉末状东西。放在李公望鼻子下面,轻启樱唇:李爷,您闻一下可好?
李公望不知是何东西,凑近鼻子。一股面面儿吸入鼻腔,刹那间如万只蚂蚁爬动,李公望忍不住,一个喷嚏“阿嚏”而出。瞬间感觉浑身通泰,妙不可言。
小翠见李公望很受用,也禁不住吃吃而笑。又倒出一碗水来,捏出些许粉末,置于其中,并拔下头顶发后的簪子,轻轻搅动几下,说道:“李爷,喝了这碗水吧。”
李公望早已对小翠惟命是从,别说是碗水,就是一碗尿,他也会不皱眉头地喝下去。李公望二话不说,端起碗,仰脖喝下。
半个时辰不到,李公望只觉得恶心,想呕吐却又吐不出,再过一会儿,觉得身体发热,想有汗流出。
事毕,李公望得知,那是鸦片。
文字的记录是贫乏的,但至少在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鸦片就传到了中国。三国时名医华佗使用大麻和鸦片作为麻醉剂。
唐代阿拉伯鸦片被称为“阿芙蓉”。北宋印行的《开宝本草》中,鸦片被定名为罂粟粟,这后一个“粟”当蒴果解。
有记载,大明万历帝曾将罂粟作为兴药放在身边,到了崇祯帝,已经开始泛滥。
清中期,官员黄喻普开始意识到吸食鸦片的危害,在描述台湾人吸食鸦片的过程后,他断言:除了杀掉吸食鸦片者,否则无法令其戒除恶习。
嘉庆帝也三令五申,禁食鸦片,但在广东沿海等地,仍有番人偷偷带入。到了嘉庆后期,吸食鸦片已成公开现象。
李公望第一次吸食鸦片,让他无法言说,更无法忘怀。临走时,他将卖掉瓷器的一千余两纹银,通过小翠,全部买成了鸦片。
那也是李公望经商多年第一次空手而归,或者说没有空手,是带了几大箱鸦片归来。
李公望的想法颇具前瞻性,通过某种手段让乡亲们喜欢上这种东西,继而让他们产生依赖感,离不得它。那么财源自然滚滚而来。
李公望闭眼遐思,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一声“呔!你想干啥!”一声,把李公望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