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水回头一看,小巷的北出口处站着一同来禹州的“刘仙儿”。刘仙儿正在向他摆手,腰间的褡裢里明显鼓囊囊的。
何水正要回去,看见他,碍于情面,也就礼貌地向他招手,那“刘仙儿”倒是走得快,一溜儿小跑,就到了宋元功的门口。
抬头看看,正碰着庙真出来倒柴灰,刘仙儿愣了一下,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眼珠子随即转动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庙真看见刘仙儿,也跟着愣了一下,旋即把脑袋缩回屋里。
何老大、刘仙儿沿着巷子出来,到了奎楼街口,松伟卖粮的店门已经关闭。二人无话,一直向南,走到了南城门。
地上的雪过了中午,开始融化,出了城到五里堡,因为人来车往,路已经变得泥泞起来,二人稍显吃力地走着。刘仙儿在前,何老大在后,两人逶迤走上了土岗子。
约摸一个时辰,快到文峰塔的时候,刘仙儿突然想起什么,说:“何先生,刚才在小巷口,看见你的那个熟人,很像这院里的妙真和尚,但那又是个女的,好生奇怪。”
何老大笑了笑,说:长得一样的人多了去,就像你,和你长得一样的人也很多,只不过没碰见就是了。”那刘仙儿不再言语,只是暗自摇了摇头。
他心里一直搞不明白,那个妙真咋会跑到城里去呢?难不成真像这位何先生所言,是长得一样的人吗?
到了文峰塔,刘仙儿就又去踹那门,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倒是何老大不太乐意了:“刘先生,出家人都是慈悲为怀的。我们万万不可不尊重人家。如果里面没有应答,我们就不必勉强进去了吧。”
刘仙儿原本在前,这一下又落在了何老大后面,悻悻地没有言语。到了梁家庄村口,看见人影儿了,是洪超和寡妇何喜莲在说话。
那何喜莲边说,边迈着小脚,一摇一摆地快速离开。她要避讳人家,虽然年纪已经不轻。
何老大和刘仙儿匆匆打了个招呼,也往朝着村外的一条路走去,那是通往小吕的。
回到村头,打开大门,那边元鹏早已等候多时,急巴巴地冲了过来,张氏也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望着这边。
何老大一扫路途的疲惫,也忘了自己中午还没吃点什么东西,肚里早已咕咕叫个不停,进了上房屋。
他平时没事很少进来,即便在白天。现在进了屋里,发现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东西虽不多,但摆放整齐。
客堂中间摆了一个低矮的方桌,桌的旁边是一个更矮的小木敦子,桌上放了几本书,还有展开的一张大纸,纸的旁边,是一个磨得掉了毛的毛笔和砚盒。
何老大把元鹏的东西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个地方,打开李文澜送的包裹。
发现里面是折叠整齐的几层绫罗绸缎,精致的苏绣广绣上饰以云锦图案,煞是好看,还有两包花生糕,里面还有一个袋子,沉甸甸的,估摸着是钱。
何老大倒出来一数,竟有十两纹银。张氏吃了一惊,元鹏也叫出声来。“这李文澜确实够大方。”何老大叹一声。
他最关心的,给元鹏买的墨盒、糖人,还有宋元功送的那根毛笔,也在里面。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放到元鹏跟前,唯恐把那东西弄坏了,那个略带笨拙的样子,让张氏眼角浮上一丝微笑,柔柔的。
何老大正抬头发现,立即慌了,忙低下头,说:“你看,这些东西能做点什么?”元鹏不顾,只往砚盒里倒水研磨,试那狼毫。
张氏看着元鹏动作,柔声回答何水道:“你看买点啥都行,过个热闹年吧。”
何水迈步出门,回到自己屋里,他用自己能听见的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只要你开心,怎么都成…”
他此时觉得饿意涌来,胃里一阵难受,屋里并无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他脱下罩袍,露出短打,拎起石锁,试着看能否转移一下那股饿劲儿。听得后面门哐地一声,开了。
张氏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微嗔道:“饿了吧?”说着,递过一包花生糕。何老大心中一暖,竟然手足无措。
张氏拿眼扫了一下何老大屋子,她是第一次进何老大房间。看见凌乱的样子,她又微微一笑,并不言语。旋即扭身返回,从上房屋端过一瓷碗水来,放到桌上,回到上房屋了。
张氏宛若惊鸿飞至,又宛若惊鸿飞起,一临一走,让何老大头晕目眩,似乎有点醉意朦胧。
表妹自从来到小吕,是第一次来到自己的屋里,刹那间他觉得这屋子有了生命似的,是那么温馨与可爱。他狠狠地锤了自己心口一拳,让自己的心稍微平静些。
何老大突然想起城里遇见边丙申家里有了豆子,以及张松伟卖豆子的事情,觉得里面蹊跷颇多,就又想进去给张氏说一声。
刚想敲门,不想那门自己开了,张氏站在门口,正要迈步出来,两人都吓了一跳。还是张氏先开口:“你有啥事?”
何老大当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如果是松伟贩卖粮食的背后,张彩插手了,形势会很危险。我想这事王天赐是不会干的。大清律他懂。”
张氏听了,也觉得事情蹊跷,心里不由得一沉。
天理教起事失败,她和元鹏死里逃生,嫂子死难,哥哥至今下落不明,诸多亲人都在滑县事乱中死于非命。
每念及此,她心里都痛不欲生。加入天理教原非她本意,虽然李文成没有加害于她,甚至封她做了“夫人”,地位炙手可热,也没有让她充满什么感激。
甚至有时,她内心深处还隐隐仇视这个天理教,仇视李文成,如果不是被逼加入,她和家人不是会更好吗?
如今举目望去,只有哥哥一点骨血尚存,还有那个痴心到死,憨得有点让人心疼的表哥。也许,他俩是自己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生生死死,在世上是如此短暂,砍砍杀杀,生命瞬间就阴阳两隔。什么是得意?什么是最值钱的东西呢?她突然悟道,原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呆在一起,不离不弃,粗茶淡饭,一日三餐,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虽然心中哀伤,可她是一个要强的人,在天理教几年,她已经学会保护自己,进而保护家人。
那就是从不轻易流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让人无法知道你的想法,进而无法走进你的世界。
何水表哥,她不是不知道他是何种样人,她也不是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思。女人在情感上比男人更为细腻,更为敏感。只是,她从不表现出来。
那种忧伤,那种哀愁,只是在心头轻轻掠过,宛如蜻蜓,就疾驰而起,不见踪影。
毕竟她是个女人,准确地说,还是个姑娘,思路更为活泼,甚至跳跃。她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说:“你回屋歇着吧。”
何水心下喜悦,下意识退后一步,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表妹端过来的那碗水,端起来仰脖而进,虽是寒冬,心里却暖意融融。
他拎起石锁练了一会儿,心中有事,就放下石锁,出门往院外走去。他要让表妹和元鹏高兴,除了今天从禹州带回的东西外,他还要宣泄自己那外溢的幸福之情。
他知道东头雷家开了个杂货铺,平时买些灯油、用粗线做成的灯芯、农家自织的粗布,丰年时还有豆油,何老大做的豆腐也在这里代售过。
今天何老大过来,主要看看临近春节,雷家可有从禹州买进的烟花炮竹之类的东西。
上午在禹州只顾在李文澜家和、宋元功几人聊天,加之满心思都关注张松伟贩卖粮食的事情,没顾得上买些对联、烟花之类的东西。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何老大信步进了杂货铺。
杂货铺是雷家临街的两间门脸,里面堆放了一些柴草、农具,在靠墙的位置,放置了一个木格柜子,里面放了一些诸如铁锅、瓷碗、水瓢之类的常用炊具。
靠近柜子下面,有一个大缸,缸口用布垫子盖着。不用说,缸里是农家自造的白酒。只不过自去年开始,因为是歉年,雷家已经很少进货了。
说起雷家,何老大和他们也算很熟。雷氏三兄弟,老大雷方因病早亡,老二雷力育有三子,老三雷默成年不在家,漂泊在外,已不知死活。
开杂货铺的是老二雷力,平时和何老大关系还算可以,他的三儿子雷朋总爱找张元鹏玩。
进了屋子,雷力看见是何老大,从躺椅上欠了欠身子,算是打过招呼了。何老大也不客气,点点头,张口就是:“你这里进没进鞭炮之类的东西呀”
雷力有点诧异,说:“这两年没进啊,不挣钱。除夕笼场火,点些柏枝就算了。”
何老大知道,到了腊月二十八以后,农家就开始准备除夕点放鞭炮的事情。
小孩子常会结伴去那老坟地里,找那粗壮的柏树,爬上去折些柏枝。
到了除夕夜,在院里点上一堆火,把柏枝扔进去。柏枝原本带油,不仅助燃,在火中还会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穷人家嘛,权作听鞭炮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