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小姐”,依旧每隔半小时就说一遍“伟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你”。随它去说吧。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它的生命就靠这句话支撑着,没有这个支撑,它也就到了生命的尽期。
黛二和母亲住在P城东部一条污水河畔耸立的高楼中,那条污水河像一个完全无辜而泪痕满面的小女孩,用它那肮脏无力的手指,拼命梳理着波浪般的长发。黄昏时候,黛二经常到河边漫步,长时间注视着汩汩流淌的水波,倾听它掀出的慢吞吞的古怪长声。她对这条在任何一本地图册上都无法找到的小河怀有特殊的感情,她总能从它那无可奈何静静喘息的身上,获得关于生命过程的部分思想。
黛二在寓所里经常穿着睡衣度过白天。阳光穿过窗前的篱笆一般稠密的黄袍色树干,射进屋来,洒在那些边缘已经破损的柔软的沙发上,洒在被尘土遮盖着拒绝向人们显露其本来面目的陶瓷、雕木和银质的器皿上。房子中间的地面上,是一块半旧的麻栗色东欧毛毯,她在上边走来走去,阳光紧跟着她的步履,在她的鞋跟与毛毯之间发出咝咝啦啦的鸣响。
几年来,黛二在这个隐蔽静僻的寓所里,确切地说,在她自己的房间中,一直过着一种被她的母亲称之为“精神贵族”的生活。其实,这称呼非常不准确,精神富有才称得上精神贵族,而黛二的精神一片虚空。她自己倒是觉得称之为“自然的或温和的怀疑论者和绝望主义者”更为贴近。
不过,黛二羡慕她母亲那一辈的人。他们年轻时曾拥有过坚定的信仰和使命,像敬畏上帝一样敬畏过被黛二不以为然的什么。他们拥有过激情万丈的青春。比起他们,黛二觉得自己像没活过似的。
她想,这就是时间对于人类的安排吧。
黛二并不是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女子,她自发地做着一项工作——记录她所看到的一切行为怪异者与精神混乱者的言行。为了发展这一伟大的嗜好,黛二曾经以欺骗的手段混迹于精神病人之中。
她曾在有关资料上查阅到,国际精神科学学会设立在悉尼。所以她每天留心观察身边的细细琐琐、微微末末,把具有研究价值的事物记录下来,然后汇集到一起,寄到悉尼去。由于她的勤奋和聪慧,她成为这个国际学会惟一的中国会员。她对这个自发的报酬甚微的工作不厌其烦。这工作本身也许显得有点怪诞荒唐,她做起来也显得有点鬼鬼祟祟,畏畏缩缩,近乎无聊。可她并不在乎。
再说,做什么是有聊呢?说不定她的这些材料还能够对人类精神科学的研究提供一些帮助呢。就是这一点。她也并不在乎。黛二觉得她总得找点什么支撑自己活着。
总之,她的生活除了拥有这一嗜好,拥有前后左右空空荡荡的时间,拥有一颗对于天底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男人们的广泛失去信心以外,她还拥有一个与别人正好相反的信念:无聊就是生活的力量。
在黛二的房间里,窗棂边缘处的一本布满尘埃的日历簿,总是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像它的主人一样,经常在毫无风景的天气向外边张望、觊觎,它婆娑着被岁月的痕迹涂染得日益沉重的身体,倾斜着身子从她的窗口吃力地探出头去,让身后那只残损古钟的巨大滴答声以及弥漫室内的稠密如水的樟脑香气,填满整个空间。
那本日历簿苍白的身体上,已被她用黑水笔画满字迹,混乱沉重、负荷累累。那上面载满她的秘密。在夜深人静之际,在空气们擅自嘶嘶地游弋和搔弄之下,她常常听到那本日历簿发出尖利而嘶哑的吟泣与呼喊。黛二坚信,那不是它怪诞的呓语,而是一种绝望的生命之声。
就在某一天深夜,它终于满载着它的主人的思绪与生息,从十三层楼的往事一般陈旧的窗口纵身跳下去。那些纸片忽忽悠悠像一片一片撕碎而愤怒的床单,从一扇扇漆黑的窗子前滑落,跌入茫茫黑暗。
这是一个没有操纵者的物件的奇妙自杀事件。
这是某种结束的象征。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黛二就下楼寻找那个厌倦了日常生活的勇士——她的日历簿。
她在正对着她的那扇窗子的地面草丛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找了半天,不见它的丁点残骸碎影。草丛已经枯萎得只剩下矮矮的一截干茎,蔫黄衰谢,任何纸片落在上边都会暴露无遗。
它能跑到哪里去呢?
日历簿上记载了她太多的秘密,她感到她的一部分私人生活已经随着它的自杀举动,悄悄地、秘密地转移到一个未知的人手中。
黛二抬头仰视她的窗子下边的几扇窗口,对它们进行逐一的审视。她发现在五楼窗口的边缘处闪出一只眼白过大的眼睛,另一只眼睛遮挡在漆黑如茫夜的窗帘后边。那黑眼球从过多的眼白紧张地凸起,像一只炽热的煤球随时可以蹿出火苗来。
黛二后来才知道,她从低矮处仰望到那只眼睛的效果,与它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
她无法断定那是男人的眼睛还是女人的眼睛,她只看到一只过度冷漠而热烈的眼睛闪烁在黎明在即的五层楼窗口。那只眼睛向楼下的枯草坪上窥视了一会儿,就倏忽不见了。那戒备森严的黑窗帘边角处闪开的一线缝隙,也随之消失。
黛二满腹狐疑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就离开了。
几个月之后的四月的一天黄昏,在这块我寻找过日历簿的草地上——这时,枯黄的衰草已经绿意盎然,几只红嘴鸟在绿荫地与光秃秃的电线缆绳之间,斜着翅膀飘来荡去——四月的这天黄昏,我从这块日历簿的遗失地出发,凭着感觉,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那样向“猎物”寻去。我一点一点摸索,终于找到了它的处所。
那是我生命中非常奇异的一天。它使得这沉思的绿地一时间惊慌失措。
直到这一天,关于上边那只古怪眼睛的疑虑消除才算释然。
在楼梯上,我一边慢慢攀爬,一边思量那填满了我的私人机密的日历簿会落入谁人之手。我过分沉湎于此案的分析和推理,以至于在某层楼的拐角处猛然撞见一位女人时,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她是谁。我觉得她就在我脑际边缘,可就是想不出来。
那女人的脸颊内涵丰富而沧桑,但这些形容词并不能遮盖她质本的美貌和光洁,那是一种静谧、冷僻而病态的美。你无法说清她的目光正在洞穿什么。
她在某层楼梯的角隅赫然而立,面部由于背光而越发苍白。她仿佛在专程等我,等我一步一步缓缓爬上楼来,与她不期而遇。
“你在找我?”她首先出了声,诡然一笑。那声音沙哑,一股凉凉的质感。
我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回复。
“我们会再见面的。”她说完又诡然一笑。然后便悠悠地从楼梯上一级级翩跹滑下去,仿佛是走进深邃的时间之洞,永不复还。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像一场梦或电影,从眼前飘忽逝去。我恍惚感到,我的日历簿正揣在她的怀中。
此刻,人去楼空。
猛然间,我记起,那女人正是我梦中出现的伊堕人。她就是那个叫做伊堕人的人。
这时,我才顾上抬头望一眼楼壁,正中处写着:五层。
黛二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宽大柔软的棉布睡衣,准备像以往那样工作。
几年来,她始终做着这样一件事:静静地安坐下来,靠在硕大松软的沙发里,或者倚在一床双人的却是由她一人独卧的软榻之上,选择一个最舒适的姿势,休闲思索,休味怀想,像照镜子一般审视自己,也审视这个世界上忙忙碌碌的人们被种种厌倦和毁灭所吞没的心,那心的四周裹了太厚的由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和遍体的毛细孔从这个世界侵蚀而来的肮脏的尘埃,她需要一只最本色、最无负担的铅笔,把它当成一只手臂伸进人们的心灵,慢慢梳理,把那些只属于自己的一闪即灭,稍纵即逝的隐思逸想,洒落到膝头凌乱的纸页之上。
“作家们”的那种职业习惯总是很有追求,他们需要读者和听众。黛二的工作不是写给广大人群的,她愿意不考虑读者,不必顾及字迹的潦草,完完全全放松到一个作家永无办法抵达的自由状态……这工作的确有些无聊,像她每天在假装工作似的。
无聊就无聊吧,既然活着。
其实,黛二知道怎么着是有聊——为着没有信仰去死。
可是,有谁会为此而去呢?
反正她现在还不能去。
窗外起风了,在这样一个冷风们游魂独语般的冬季,在这样一个寂寥得能倾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脉管里涌动声的寓所中,在这个无人做爱也会发出吱吱扭扭的叫声、像一辆铁锈轮子的老牛车似的水床之上,在她的那个绝命的日历簿失踪之后,黛二重新开始了她那旷日持久的工作。
从楼上或者楼下的天花板隐隐约约漫溢过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正是冬季里的寒假时候,她留心注意到这琴声从上午六点钟她刚刚醒来就已经断断连连、细细碎碎传来,她听得出这是一个初学者规范而生硬的指法练习,那声音隔着楼板浸透过来,显得陈旧、呆板而且遥远,像一段尘封已久然而又洗刷不掉的往事慢慢被拂开,徐徐蔓延。
这戚戚之声里埋伏着太多的世事炎凉。
黛二喜欢这格调,它正符合她此刻的心境,使她仿若站在下一个世纪的尽头,回首去看已经退缩淡忘了的今天。如果是一个熟练的钢琴演奏者,那么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她会把那娴熟悦耳的琴声混为录音机里的曲目,从而失去那稚拙的琴者所带给她的关于时间与生命的意义。
那琴声使黛二无法自制地掉进与她相关的人和事里边去。
她在想那个叫做伊堕人的梦中女子。
那是谁?
三女人像头发般纷乱
在电梯上,我碰上邻居家的黛二小姐。我刚刚从早市买菜回来,菜篮里装满了鲜脆欲滴的红萝卜、山药、生菜、精肉和我——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年轻男人——对于生活的无限热爱。黛二是个年轻的瘦女人,手背上四条可爱的骨缝深深地陷进去,赫然醒目。我总想在那瘦嶙嶙的骨缝里埋上一颗麦粒,我想象它肯定能够在她温暖柔韧的手背上长出香喷喷的麦苗。
这双手仿佛天生就不是用来和面烧饭的。如今满街都是肉感的那一类女孩,这越发显得黛二不合时尚。
我有点喜欢黛二,但仅仅是有点喜欢而已。黛二小姐常常透出古怪而莫测的神态。她似乎总在家里。我曾问过她的工作。她诡秘地一笑,然后说,她在一个地方干“夜间服务”。我从来没问过到底服务哪些项目,但她的话留给人很大的想象余地,我心里隐隐约约感到这里边大有文章。
我的关于黛二小姐职业内容的想象,无能为力地制约了我的情感。同时,也怂恿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
以前她偶尔到我的房间来玩,她总是悒郁寡欢,仿佛在吃力地寻找着什么很严肃沉重的幸福。她斜靠在我的沙发里,一支支吸烟。她喜欢熄灭我房顶正中雪亮的白炽灯,打开墙角那盏橙黄色的落地小灯,她的眼睛只有在这种半明半昧的光束里才流光溢彩、灼热撩人。
黛二小姐喜欢把我当做小男孩来料理,有一次,当她那软软的身子贴近我时,我一时控制不住,就抱住了她。没想到,黛二比我更紧地也抱住了我,而且再也不肯松手。
后来,我们做了那个事情,她温暖的腹部像一个馥郁芬芳的花园,使我感到那是世界上难得的好地方。
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常常约会。
这天,在电梯上,黛二小姐先是假装没看见我,后来我趁着开电梯的小姐转身之际,悄悄拉了一下她的手,并借机在她的臀部抚摸了一下。
在十三层楼,我们一同走出电梯,楼道里灰暗的墙壁和光秃秃的泥地透出一层绿锈的色泽。我们在楼梯的拐角处,在稀薄的光线中站了一小会儿,我看见一缕旭日初升的毛茸茸的阳光斜射在黛二的脸颊上,她的脸颊总是使我觉得冷,一派丰收之后的荒芜景色。
我向她约了一个时间,在我的房间见面,重温那已被中断很久的往日之梦。黛二不置可否。只说:“再说吧。”
然后,我们就分手。
我看着黛二小姐向自己的家门方向走去,半途她转过一下身子,并没有说什么。
我想,黛二小姐大概只是想让我看看她的表情吧。黛二的脸上明显地带有一股小寡妇般的绝望神情。
我不知道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
最后,她转过身子,走进家门,那门像小鸟鸣叫似的吱扭一声,把她身体的最后进屋的部分——弧线美妙的臀部——关进房间里去。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梦里忙着找厕所,黛二小姐就摁响了我的门铃。我穿着短裤就跑去开门,然后一闪身就溜进了卫生间,急不可待地把身体里多余的水分排了出去。撒尿的时候,我想,我膀胱里的内环境足可以用来当做一个养鱼场,专门培育鱼苗。
卫生间的灯光依旧不住地一亮一灭,使我那流畅的抛物线状的尿柱看上去一截一截的,断断续续。
我从卫生间出来时,浑身清爽了许多,觉得体重都减轻了几磅,然后我像兔子似的又蹿回了被窝。
“你看见过我的日历簿吗?大树枝。”黛二小姐跟了过来,坐在床边,然后并不再说什么。
黛二小姐叫我“大树枝”,这是她几年前对我专利的称呼。
那是有一天,我和黛二小姐在污水河畔漫步,我戴了一顶青灰色的毛呢礼帽,晚风把我肥大的衣裤像麻花那样拧在我瘦长的身上。
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还是个挺健壮的小伙子,肌肉和勇气紧紧地附着在我的肢体上。
而如今我的肌肉组织居然像我日益退化的幻想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地萎缩了,只剩下一副衣服架子似的骨骼,支撑着厚重的冬衣和无可奈何的时光,走起路来呼呼啦啦,犹如一面旗帜随风招展。
那一天,在污水河畔,我的大礼帽僵硬地扣在头顶,身上的衣服全都翻飞到身后去。我和黛二小姐走在路灯昏暗的秃树林里。后来,我们停下来,一棵粗壮的褐色树站立在我的身边,它在摇晃,庞大的树冠显得气喘吁吁。
黛二说:站在树旁边,你整个人就是一根大树枝。
然后,她为自己的比喻径自笑了起来。黛二似乎很少发笑。往往是偶尔一笑,马上又收住,齐齐的牙齿露出雪白的一条线——一只只洁白的小玉米粒。
我觉得“树枝”这东西,在生活中的微不足道,非常符合我在这个世界中所处的状态。
我当时对黛二说:“谢谢你重用我。”
这会儿,我缩在被窝里。
我请黛二小姐先到卫生间去,随便干点什么。比如,检查一下我那只闪闪灭灭的灯泡。
黛二小姐想说什么,但还是转身去看卫生间了。
我迅速从被窝里爬出来,蹬上裤子,并且严格地把裤带扣好,然后套上羊毛衫。
时间的中断,使我对黛二小姐已失去把握性,我无法贸然行事。
我注意到这时房间里温暖而寥落,那些半旧的栗色硬木家具,透出一股沉甸甸的黯淡,与当今那些泛亮的新潮家具相比较,它们无可奈何地透出失意与哀伤。阳光从硕大的玻璃窗外纷纷扬扬地洒落到旧地毯上,整个房间便弥漫起一股沉闷的温馨与古朽之气。在这种气息中长久浸泡的人,他的精神无疑要先于他的自然生命而死去的。
现在,这套寓所已经呈现出典型的单身男人生活的全部特征了。
黛二小姐一会儿就从卫生间折回来,说:“那灯炮好像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