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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画外音(4)

萧墅癫狂,痴狂。1989年他画展的第一天,一位翻译陪着一位外宾来看画。看毕外宾通过翻译说你的画非常好,但是在你们国内卖不了什么钱,因为你们穷。我可以帮你在我国举办画展,帮你赚很多的钱。萧先生仰天大笑,笑得好多观众围了过来。笑毕,他温和地对翻译说我讲什么你译什么好吗?翻译说好。萧先生打开他穿的蓝涤卡学生装的口袋,对外宾说你知道我这里装着什么吗?外宾摇头。萧先生说我左边这个兜里装半个地球,右边这个兜里装半个地球。我兜里揣的是整个世界,是万物。你那个兜里装的不就是几个钱吗?你可以趁着我的展览还没正式开始就请便。

说罢萧先生怒指翻译:你给我译!

展览厅顿时静止了。如同电影中的“定格”。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片刻后一位展厅服务员鼓起掌来。大家都鼓起掌来。鼓掌。鼓掌。鼓掌。

今春有东瀛客来京,想约见众多画家,然后在日本办一个中国画展。尤其一定要见萧先生。萧墅说为什么他要找中国画家,我就得去看他?他为什么不能到我家来看我?人说日本人哪里认得你的家怎么去看你呢。萧墅说不来就不来。没有想到这位东瀛客确是诚心诚意,果然找到了萧墅家。只是萧墅见愿意参加这个画展的画家不少,这次就不想参加了。他写了一个一尺见方的“佛”字,叫妻子拿了去见这位诚心的日本友人。意思是他乃真佛的心,不赶热闹。谢谢。

记得萧墅有一次与我说及:“我并不愿意在外锋芒毕露。也是逼得我没有办法了。”

萧墅的脾气很有知名度。其实这是一股凛然之气。另外,他积几十年的郁闷之气未必尽散体外,看到叫他生气的场面,如同燃着了导火索,很快爆炸开去。萧墅的怪也成为各种版本的演义。其实他是在粉碎怪模怪样的架子牌子样子。萧墅说凡装神的,需要告诉他,他不是神,也不是人,是非人。不是真正的人,要迫使他走向真正。萧墅或许也失之天真,世间有几多人能走向真正?然而惟萧墅先生能冲击污浊与死寂。人称萧墅是祢衡。萧墅自称:天下哪有我这野蛮人?

凡真正精彩的人往往被人误会。萧墅若不是被人误会他本人不需要张扬自己。如他所说:“你把我当圣人,我矮小;你把我看矮小,我就是圣人。”越是不理萧墅误会萧墅的,便越是会看到他狂傲纵情的表象。

去年他自港办画展回来,去羊城访画界前辈黎雄才先生。黎先生当即为他书下一联:“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自然是喻萧墅若逆云之走月。萧墅提笔和上一联:“云行月前如月往,日落山后似山移。”非月走山移,是云行日落也。黎老先生见联爽然答道:是也,是也。

萧墅苦笑:我有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是很多人都具有能接受他的语言符号的频道。误会包裹着他,如同一个又丑又俗的襁褓包裹着一个挥着小拳头蹬着小腿夸张地大哭大叫的赤裸的婴儿。其实婴儿的这种表达方式只是希望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1945年7月

北京。火神庙大街延庆寺街4号走出一个清秀瘦削的小男孩。他要去聚和昌棉毛纺厂做童工,站着捻毛线头。虽然他才七岁,也上小学。但是他三岁父母双亡,有钱时念点书,没钱了就停学。继母每对邻居夸他听话,说这孩子说不叫他到外面去跑就不去,自己说到门口站一站就回来,果然一会儿就回来。这小男孩每见继母独自流泪,总双膝跪下劝慰,说妈妈别哭我长大孝顺您。小男孩聪明过人混进戏班子学艺,九岁就开始唱戏,十一岁写得一手诗,十三岁便以卖画为生。在北京的和平画店,他的画最多卖得四十五元一幅。当年的两位店员,已成为今日荣宝斋的两位鉴定家,他们至今还记得当年的萧墅。因为贫穷,因为不能正经上学,倒是有可能什么都学,包括卖西瓜、扛啤酒、打各种小工。又常被大孩子欺负。有一次他憋足了劲,冷不防拼尽全力跃起他那瘦小的身躯向一个老揍他的大孩子撞去。大孩子掉进了水沟。大孩子从水沟里上来后会不会报复呢?小萧墅当时既然豁出去冲撞了,也就不计后果。从此他决心练武功。他家附近有一处坟地。一个大坟头边有一棵大槐树。没有人来坟地,怕鬼。然而人间的鬼就少吗?小萧墅看中了这坟边树下,或攻读或习武。光脚踢树,一,二,好痛!对准大槐树,踢!

三十几年后,1979年。萧墅又一次从新疆走回北京后没有户口没有职业没有饲口的钱什么什么也没有连生存于这个世上的合法性也还没有。连他从小就想孝顺继母的能力也没有,连他真正牵挂着的继母也没了。继母病危时,他把继母从床上托起,一直托到医院。至少,要把继母的骨灰葬好。没钱交三年存放骨灰的款项,只能找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安葬。正是寒冬。他选择了夜间。白天人多人家要是不让他把骨灰埋到八宝山后边他又有什么办法?他一手托起骨灰盒,一手提把铁锹从市中心骑河楼那边一直走到八宝山。刚好午夜两点。夜深处走出三人不让在此地掘坑。只好暂且把三人一一撂倒,随即笑问我的功夫如何?三人不能不服之际,萧墅讲他和他的继母,三人一口声说埋。埋完,萧墅跪下,向着地下的继母咚咚地嗑响头。

事后人问他如何能从市中心步行到八宝山。萧墅说这才多远,我是从新疆走回来的。

萧墅埋葬了继母连同埋葬了他的孩提时代。外人再看不出这个“梁山好汉的现实显现”原来是一个非常听话的,不叫他到外面去跑便不去,自己说到门口站一站就回来果然就回来的孩子

他原本是一个乖孩子。

1990年12月10日

没有想到萧墅的家这么简,这么陋,然而又这么超拔脱俗。几乎有一面墙那么长的一块横匾,或者说,是一个木制空框。萧先生说这是空旷无心,天地宇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凡脱俗之品,必出于脱俗人之手。这天地宇宙尽得风流之横匾的主人,他的“载体”,就是这间陋室。一只二十瓦的日光灯下,电视机蓬头垢面的什么都不盖。我说像这样电视机容易坏。他说坏了他自己修。门的上方用木板搭出一个吊柜,放着一只一般人早就扔掉的老式旧木箱。老掉牙的小铁床旁,放着一把扫帚。床上一条薄被一件军大衣。窗外阳台上,竖着一根方天画戟。墙上有他画的一幅《雅室秋情图》。

我想起他的一幅一天半画就的十四米长的画,画中是三头气韵极为生动的骆驼。其中两头不胜负荷地互相挟持着、较着劲儿地奔跑。另一头清清淡淡地独自前行。画幅下方有跋语:一驼名,二驼利,三驼一身聪明气。萧墅说你看,这一只骆驼清清爽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难过起来。

尽管我知道如今他不可小视的经济实力结结实实地印证着著名画家萧墅在海内外的影响,尽管我看到他画案上的盆里瓶里塞着、摞着、卷着的大票面人民币,我还是难过起来。

萧墅雄赳赳地说本人不爱过日子,就爱过生活。

然而,我只望着他那倚着旧铁床的扫帚。我痴愣之时,就听萧墅说他有时没出被窝诗就几首。扫扫地,又是两首。心之官则思。好比大布袋不装米,怎么能站住?人脑袋不装知识,又怎么能站立在这个世界上?他每到凌晨两点,起床抽烟、思索。清晨起来追记笔记,写诗。他认为情在格外,所以写诗而不愿受格律之约束。他说话间常常背诵他刚写的诗句。我只记得他写北戴河的几句:

立秋方五日

乘车赴东海

观潮虎卧石

凭临碣石台

闭目听海语

声如兵马来

浪激石崖碎

壮士惊眸开

一望波万顷

忽觉天地矮

侠胆舒猿臂

擎天意自裁

我说他天地皆成文章。他说他扫地特别认真,先泼上水,再把旮旯都扫了。

我想他一直生活在被误会中,人家认为认识了他其实又处在一个误会的死区。他说他是有平常心的平常人。随即脱口吟诗——

不要把自己当作珍珠

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捏成泥巴吧

让大众把自己踏成一条平坦的路

事隔四个月,4月14日傍晚,他来我家。他从来没在我家吃过饭。他每次离家上别处前,总是往肚子里灌满了水和粮食,然后便可像骆驼那样不吃不喝了。只这一次,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一块馒头。我想他不到饿急了都不会开口。果然,他胃都痛了。我和我丈夫吃饭是没有“格律”,真正自由体的。家中有牛奶、面包、方便面。我丈夫说快煮奶。萧墅说他不喝的。我丈夫说下方便面。萧墅说不要放进方便面里的作料,怕有荤味儿。我烧方便面,煮鸡蛋。怕他饿,先递给他一只长长的法式面包,北京人称“法棍”的。萧墅并不动手掰面包。我拿过来给他掰。他说他怕掰断了,出什么事儿。

然后端上煮鸡蛋。他说不吃,早上吃过一只了。我说我们早上也吃了,现在还吃。

我说他脸色发黑。他说被人骗了,不过他一直是这个脸色。萧墅以豪侠之心真诚待人,惟其真诚就可能受骗。真诚的面越博大,受骗的概率可能越高。我说萧先生你交往人也要注意,不过我知道他的真诚不会因为被狠心地骗过一次就减少一点。

他说他不会再受骗了。他垂下头垂下眼。就在这个瞬间,他的皱纹退去了,缺牙看不见了,眼里的沧桑眉间的坚毅都不见了。只看到他微微鼓起的腮和微微嘟起的嘴。他原来满脸的孩子气。只是经过戈壁的“砂洗”和“石磨”,他就像砂洗、石磨的牛仔布那样粗犷而坚硬而耐穿耐磨了。所以他的画在苍劲浩渺汪洋恣肆中透着真趣。

他的大眼睛变得明澈而善良,他说他觉得我和我丈夫这样辛苦地工作安静地生活很好。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很快就不会误会他,因为实际上这位“梁山好汉的现实显现”所希求的,也和我这个凡俗之人一样,不过是辛苦地工作和安静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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