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紧紧握住马继业的手，使劲摇晃，在欧洲特殊的背景下重来新疆，非常难得；马继业不敢迎接斯坦因的目光——由于他轻信贾船，导致假文书像黑风暴一样席卷欧洲，给霍恩雷、布勒等著名学者带来了巨大灾难。
同上次一样，“中国花园”为考察队举行盛大接风洗尘宴会。斯坦因迫不及待地问起阿杜尼。马继业肯定地说他没有进新疆，除非偷渡。
从第二天开始，马继业带着斯坦因挨个走访喀什各级官员和社会名流。俄国领事馆新主人是刚刚替代彼德罗夫斯基的科洛克洛夫，他温和谦逊，举止文雅，与马继业保持着正常外交关系，对斯坦因也礼貌周全。
斯坦因突击读完蒋孝琬翻译的突厥文资料，对他的工作效率非常满意，“真是相见恨晚！如果上次的师爷是您而不是贾船，那么，考察成果会增加一倍。我想，这次前往楼兰途中，继续考察约特干、尼雅古城等遗址——尤其是约特干，据寒浞说新形成的支流在今年夏天已经穿过沙丘间的谷地，到达那里，并且把松软的古代农田冲刷成规模不小的雅丹群！”斯坦因越说越兴奋，“和田知州周易真是好人，为迎接考察队，特意修筑了从皮山绿洲到和田城的大道。他还表示，将继承潘大人的优良传统，派遣考察队需要的民工”
蒋孝琬皱皱眉头，直言不讳地说：“大人，这次考察队有牢兰法师和他的徒弟五蕴，以及沙洲商驼的八荒、大夏等驼工，人员超过任何一支欧洲探险队，后勤保障十分困难。如果再携带大量懒散的民工进行长途跋涉，会给您增加沉重负担！”
斯坦因望着他，“可是，没有民工，就没有办法挖掘。不挖掘，何谈考察”
“我有更好的办法来组织民工：通过喀什方面和潘大人、刘大人等给所经过地区的州府官员发电报，所需民工就地派遣，考察结束后就解散，令其自行回家，这样，就节省一大笔开销。而考察队的行动就更加灵活了。”蒋孝琬说。
“这样当然更好，可是，你能保证落实吗？”
“在您到来之前我已经与马大人做好协调工作。而且，从新疆到甘肃，如果资金方面发生困难，可就近到官衙预支。”
“太好了！”斯坦因感激地望他一眼，“在从克什米尔出发的时候——甚至在翻越帕米尔冰雪山谷的过程中，我都思考着一个问题：此次考察，所经之处大多为荒凉的无人地区，非但电报无法发送，就连信差也难以联系，而一支欧洲探险队失去与外界的联系而贸然进大沙漠，非常危险。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电报、信差的不足？”
蒋孝琬略一思考，果断地说：“沙漠里有很多古城遗址，那里的烽火台残址犹存，而且，不少地方的干芦苇还能燃烧。队伍到达一个地方，首先点燃烽火，信差在很远地方就能看见。烽火会告诉他们考察队方位及动向。”
斯坦因高兴地大笑起来：“蒋师爷，你简直是玄奘法师专门派来帮助我的！”
“大人，我一直把玄奘当成自己的导师，他十三岁在洛阳净土寺出家，而我十三岁开始读《大唐西域记》；他十八岁为躲避战乱经过长安南下成都，而我在十八岁时为躲避科举考试离家北上，所走路线，正是法师唐武德六年离开成都，顺长江东行访学、返回长安的路线，接着，我又从长安出发，经武威、敦煌到了新疆南部，“蒋孝琬因为激动眼睛变得异常明亮，“我现在的心情，好似迎接法师从印度归来，心情十分愉悦！”
斯坦因抓住他的手，“说实话，在与你书信来往的过程中，我一直担心见面后失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没有失望，你比我想像得更优秀！”
“原来，我以为仅仅受聘于中国花园做文案整理工作，得知要随同您穿越沙漠，我很犹豫，担心自己的身体吃不消，但是，您的计划打消了我的所有顾虑，“蒋孝琬感叹道，“或许，这是我平生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卑职愿意赴汤蹈火！”
“谢谢，谢谢！多年来，我都把玄奘看成保护神！在他睿智魅力的指引下，这些年，我几乎考察遍他当年在印度期间到过的地区，并且怀着朝圣心情拜谒《大唐西域记》提到的一些圣迹。尤其是这次探险计划，没有法师给我勇气和毅力，我根本无法翻越比帕米尔雪原更险峻、更艰难的政务纠缠，而那些是无知官僚们有意设置的层峦叠嶂。”斯坦因像个孩童，拍拍手，欢快地说：“好了，关于玄奘的话题，我们有两年时间探讨，现在，我想立刻就飞到约特干，请你安排好各种事务，让考察队尽快出发。”
蒋孝琬笑笑，“一切就绪，只等您下命令。”
“你非常优秀，“斯坦因赞赏道，“凭着你的聪明才智，一定成为卓越学者。你的突厥语很流利，如果能学会英语或克什米尔语，那么，我们交流起来更方便！”
“……这，我还没想过。”蒋孝琬尴尬地转过头。
几天后，沙洲商驼出发。经过疾行，抵达和田。
迎接他们的仍然是以周易为首的众多官员、百姓、商人、寻宝人、牲口和尘土。当然，还有改变了腔调的铜喇叭“佚书”。
考察队还住在寒浞花园。
同上次一样，邻居胖学者正在神采奕奕地朗诵一不过，这次他用新学会的佉卢文朗诵《十四行诗》，每念到结尾的“裸奔！裸奔！”他就激动地拍拍手，铜喇叭也恰如其分地唱和：“裸奔！裸奔！”在它换气间隙，斯坦因巧妙地增加了一个新的声部：“可敬！可敬”
胖学者惊愕地回过神、哈哈大笑、笨拙地站起身、热情洋溢地拥抱，这一连串动作、表情、味道几乎是六年前的重演。喀什、莎车、和田、尼雅等斯坦因到过的地方，时光似乎都停滞不前。胖学者感激地拿出斯坦因著作《古代和田》和《沙埋和田废墟记》，指着前面的彩图说，我不应该坐在这里朗诵《列王记》，应该是“佚书”，它响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天不响，虔诚得就像教徒，我自愧不如。斯坦因说，好吧，我下一部著作把它用在封面上。
斯坦因亲自摄影。选择拍摄角度时他发觉钟楼很陌生，因为众多的牌匾都换成新面孔，“奋威将军”、“威震沙漠”、“精气神”、“响震四海，扬名八荒”之类内容依然如故，只是，字迹、作者发生变化——蒋孝琬题写的牌匾“敦煌佚书”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寒浞非常欣赏斯坦因全神贯注的工作态度。他碟喋不休，说当年用整块的和田玉料砌成了跟胡杨树一样高的底座，然后，在上面建造了坚固耐用的钟楼。他最大的愿望是大夏、八荒兄弟联手用传统工艺装饰，可是，他们宁愿做骆驼客也不挣高额装修费。不过，蒋师爷书写的匾牌很提神，呵呵，很提神，能弥补所有遗憾。
突然，空中或大地，剧烈轰鸣，像沙山快速移动。大家摇摇晃晃，站不稳。视角快速转变。多种景象重叠，撕扯。果树靠齐，分开，隆重推出玉佩玲珑的娇娇。六年不见，还是那么光彩夺目。鸣响来自她，还是“佚书”？
斯坦因努力挣脱娇娇的轻盈脚步声和笑意，转过头，问：“谁在上面敲钟”“修行者乐傅。”寒浞说。
斯坦因仰起头，疑惑地望着上面，“这么高，又没台阶，乐傅怎么上去？”
“哈哈，不会像壁画中那样，不敲自鸣！”寒浞神秘地一笑，“乐傳确实在钟楼里修行，多少年了，他只让钟发出响声，自己一言不发，否则，修行就失败了。”
斯坦因更加疑惑，“那么，他什么时候离开钟楼”
“你看见那个小窗了吗？当供养人通过它送进去的食物连着三天没动，当钟声连续三天没响，就要拆开门，将他火化。出了舍利子，就证明他修行成功。”
娇娇呢？难道刚才是幻觉？果树们全心全意地给果实喂奶，没有回答。晚上，斯坦因与拉姆、蒋孝琬出席和田知州周易的接风晚宴。回来后他把蒋孝琬单独请到帐篷里，“寒浞为什么要把钟楼搞得那么神秘”
“也许，他不甘心旗子遭受冷落吧。”蒋孝琬冷笑道，“他原来的志向是当知州。”
斯坦因想了想，又问：“那么，你题写敦煌佚书匾牌，有什么意义？”
“说来也很偶然。前年，我收到马继业先生寄来的聘书后，寒浞非要让我给钟楼留下墨宝，作为纪念。因为铜钟的现在名字叫佚书，所以，就写上了。”
“名字是佚书？为什么？”斯坦因莫名其妙。
蒋孝琬说：“因为洋人炒作，这些年的时尚是佚书。”
“那么，和田远在西陲，为何要与敦煌联系在一起？”
“多年以来，我首次被邀题字，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写什么。突然，巨大的轰鸣声传来，那是鸣沙山地钟的响声——沙子下面有一口洪亮的神钟——于是，我就想起来了敦煌。”蒋孝琬自嘲地笑笑，“再说，父亲失踪的地方也在敦煌。他在月牙泉旁给我写了最后一封家书，可是，家书丢了。寒浞拍到铜钟的拥有权后，我曾想当撞钟人，希望借助它的声音寻找父亲，呵呵，寒浞没有答应。而现在，我没有力气撞钟了！百感交集，就题写了敦煌佚书。再没有其他什么深意，寒浞愿挂，就挂去吧，说不定，哪天就又取下来当柴烧。”
原版文字
蓝天之下，雪山耸立，和田河清洁明快，穿过温柔恬静的牧场，舒缓惬意，向大漠流去。骆驼似乎预感到即将开始一次长途远征，都埋头于草丛尽情嚼食鲜嫩的野花与芳草，积蓄能量。昆仑坐在帐篷前，打量着这一峰峰可爱的骆驼，心里充满甜蜜和幸福感。经过几个月休养，骆驼玛瑙般的眼睛和金黄身体都闪现着美丽光彩。
有个粉红色花朵在河的下游随风摇曳。花朵出现四个花瓣。那是一个俏丽的女性轮廓。今天来的女人怎么形单影只？以前，都是三三两两，并且乘坐着有华盖的马车，可是，这个花朵——这个女人怎么自己来了？
身影晃动着，近了。
采诗两眼无神，走到昆仑跟前，哀怜地望一阵，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悲痛欲绝地哭起来，“老驼主，你可得救救我……”
“别哭，采诗，你怎么啦？”昆仑扶起她，倒碗水，递过去，“慢慢说不要急，到底发生了啥事情？”
“……呜呜，我全完了，血本无归，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遭这报应，呜呜……”
“难道有土匪抢了你的水磨坊？”
“土匪抢倒好了，还能留些东西，可是，这次是血本无归啊，老驼主，我没法活下去了！”采诗擦一把眼泪，“老天好像专门跟人作对。我在河下游增建一座新水磨坊，又在新形成的和田河上修了一座，没想到，大水全从新河道里流走了，冲垮了水磨坊，旧河道上的两座水磨坊都转不成了……多年积蓄全搭上，向寒浞借贷的钱，光利息都够买三匹骆驼，水磨坊被冲垮后，他每天都派人催账，晚上也不离开我的小阁楼，说担心我上吊、跳楼……老驼主，和田河怎么一夜之间就改道了呢？原来只防火，没想到，老天总有办法杀人，呜呜……”
“别胡说八道！”昆仑猛地站起来，打断她的话，“和田河是神圣雪山、冰峰孕育出的一匹水骆驼，离开高原和草地，在沙漠中造就绿洲、生命，所以，一切变化都是神的旨意！就好比人离开了母体，以后怎么走，完全掌握在个人手中，所以，谁也别想按照自己的生活模式衡量别人。你有时候太任性了，出沙漠的骆驼客向来只有今天，没有明天，既然你愿意同八荒生孩子，为什么不承认，而且，还不让他见面？嫌弃他，就别往一起凑啊！”
“我……实际上……”
昆仑似乎很生气，“上次商队决定，让我与善爱生的普鲁，大夏与娇娇生的且末、东泉，还有其他驼工的孩子都跟随潘镇到迪化去，在雪莲办的私塾读书。当时我想，把你和八荒的孩子也一起送去，可是，磨破了嘴皮子，你就是不答应！”
“我只想把八荒拴到身边……”
昆仑向远处望一阵雪山，回过头，“算了！别解释，我不跟你计较。这样吧，过两天，八荒和大夏带领商队就从喀什到了和田，我跟他们商量商量，先从斯坦因预付的工钱里拿出一部分，还寒浞债。至于水磨坊要不要重建，你找八荒谈吧，我怎么都行。”
采诗来不及擦掉眼眼上还挂的泪花，停住哭，惊喜地问：“真的吗？谢谢您，老驼主，您真是大活佛！我同意把孩子带到雪莲那里去，上次，都怪我糊涂，担心以后见不着他。”
“再别提以前的事情。”昆仑说，“八荒的性格像玉石，光润、透明，但是坚硬无比。他两天后就到达和田，就看你游说的本事了。这次你要说不动，以后，恐怕没有人会帮你。”
“驼主，您也要进沙漠，而且，不打算回来？”
“我要跟驼队到敦煌悬泉置看看。人老了，就想念年轻时走过的路，想得心都发疼。”昆仑长叹一声，“至于能不能回来，我说了不算，天定。”
三天后，沙洲商驼来到和扭城。
八荒与驼工很快扎好营地，然后叫大家去喝酒。刚走上大街，迎面走来一位伙计，说：“大哥，有个漂亮的女人已经订好饭菜，等着你喝酒呢”
“谁？女人？哪个女人？”八荒奇怪问。
“嘿嘿，我不认识，只知道她要请你喝酒。”
“男人可不能拒绝女人的酒啊。”八荒高兴地大笑几声，然后对驼工说：“你们自己找地方喝花酒，把钱花光，干干净净进沙漠！”
八荒穿过繁华大街，到一个热闹的酒馆，上二楼，进包厢，脸上笑僵住了。
铜喇叭拉长音调问咋回事，咋回事。
“你过来！”八荒愤怒地抓住伙计衣领，“是这个女人请我来吗？”
“对，对，大哥，我以为你们很熟悉呢……”
采诗站起来，“不关他的事，你要是有胆量的男人，就坐下来，喝酒”
“你？喝酒？别啰嗦了，有什么事快说，我才不跟你喝酒呢，“八荒冷冷一笑，“或者，你认错人了，把我当成寒浞了？我没有那么胖，也没那么贪婪吧”
“你像个好男人那样，高尚点，好不好？我有重要事情给你说。”
“是不是水磨坊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的耳朵这样长啊……”采诗低下头。
“不，是你那些雇工的腿长，跑到叶尔羌迎接我！他们非要跟上驼队寻宝去。哦，对了，他们说到你的很多事情，其中包括寒浞收回华丽的四轮马车。”
采诗抬起头，望着他，“……你不是想见孩子吗，这次我把他带来了。”八荒一愣，站起来，“别提了，我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也不再相信你，何况，那未曾见面的孩子是寒浞的种，还是哪个雇工的种，很难说”
采诗眼里涌满泪水，“八荒，以前，要是你这样说，我会大骂你太无耻，因为你明明心里清楚孩子是你的。可是，现在，我累了，没有力气同你吵架。好歹我们交往多少年了，我又遭到巨大不幸，你正正经经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也好，就听你说说吧。”八荒拉过凳子，坐下，倒碗酒，自己喝了，“我这耳朵真贱，几天不听女人的谎话就痒痒了。”
采诗关上包厢门，坐在他旁边，“八荒，即便你没有良心，但你还算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吧？孩子确实是你的。”
“真滑稽！我的孩子？可是，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阿泰，今年七岁了。”
“你凭什么说是我的孩子？”八荒又喝干一碗酒，“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女人那张巧嘴。采诗，我知道你现在一贫如洗，就算女人天生是说谎的动物，你也不能拿孩子做诱饵来欺骗人吧？好吧，不管阿泰是不是我的种，我抚养他，好不好”
“阿泰真的是你亲生骨肉！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采诗伤心地流着眼泪。
“嘿嘿，把自己说得好像才熟的葡萄。你有那么鲜嫩吗？就我知道的，你有过两个男人，对不对？哦，错了，我把瓦尔特怎么没算，是三个！”八荒怪怪地笑着，“我真羡慕斯坦因，娇娇对他全心全意，自从上次考察队解散后，她没有让任何男人碰过。你们都是脚印绿洲的女人，差别为什么那么大”
“……瓦尔特是你们经常取笑的那种旋鸡，不是真男人。”
八荒哼一声，“你是不是听说他自杀了，才这样讲”
“真的，他喝醉酒，亲口给我说，他长年累月寻宝，精神高度紧张，害怕在沙漠里被魔鬼迷惑住；后来，制造假文书，又经常担心被人识破真相，结果，他就做不成男人了，吃多少药都没有用。当时，他脱裤子要让看，我吓得晕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