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大概是要不成了,最近,她总是梦到以前的事。
她还是个六七岁丫头的时候最喜欢荡秋千,不管有什么烦心事,在秋千上荡一荡便都忘了。
八岁时她听说自己有个指腹为亲的未婚夫,等她及笄后就来提亲,她心里又是羞怯又是好奇,心里不停描摹他的模样。
一年后,等那家人来做客的时候,她急着去看,跑掉了鞋子,差点摔倒。
危急时刻,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她抬头去看,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看起来比她大两岁,长相并不出彩,单眼皮,矮鼻梁,薄嘴唇,谈不上丑,也绝称不上是俊美,只能说是个挺拔干净的少年。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她的未婚夫,张家的独子,张枫泉。
起初她心里是有些失落的,因为那人和她想象中的俊美公子一点也挨不上边,可后来,她却不知怎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初见的那日,他扶住了她,让她坐在廊下,将她的鞋子捡了回来,为她穿上,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温柔的说:“姑娘,走路要当心啊。”
当时,她窘得说不出话,脸上发烫,嗯了一声便低了头,再也不敢看他。
他们之间只见了这一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点微不足道的回忆愈发清晰,成了她心里忘不掉的痛。
紫苑十一岁的时候,与张家的婚约取消了,原因是张家的老爷在官场上得罪了人,全家都要被流放。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在后院的秋千上荡了一下午,仿佛这样就能甩掉心里的烦闷和那个温柔含笑的人。
十二岁的时候,紫苑进了宫里当差,父亲知道她性子简单,姿色仅能称得上是清丽,不是个能当嫔妃的料子,但是宫里选调,不得不应。
离家的那日,她母亲拉着她的手,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进了宫一定要小心仔细,不要存害人的心思,但也要防着别人,不能让人给害了,等熬到二十五岁被放出来,寻个人家嫁了才是最好。
絮絮叨叨地说了好长时间,直等到马车来了她才恋恋不舍的放手。
紫苑嫌弃母亲啰嗦,等上了马车才想到,以后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掀开帘子想再对父母说什么,马车拐了弯,早已看不到父母的影子了。
入宫后,她收起在家的性子,在顺妃身边时刻小心,谨言慎行,就这么的熬了八年,从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
她掰着指头算日子,再有五年,她就能放出宫,和父母团聚了。
然而,命运弄人,不成想,她在宫里遇到了故人,她曾经的未婚夫,张枫泉。
不,此时的他已改了名字,叫做张宏全。
在三皇子身边看到他时,紫苑险些摔了茶盏,她一眼认出了他,他还是那个容貌普通,背脊挺直的少年,只是他变成了近侍,宫里的人都说她行事稳妥大方,她却再没有见到他像当初那般温柔的笑。
可他似乎没有认出她,也或许根本就不记得她,借着办差的时候找其他太监闲聊,才知道张宏全家里倒了之后,过得很不好,走投无路才进了宫,期间的苦楚他人并不清楚,张宏全也并不是个会喊苦的人。
紫苑想起小时候父亲曾夸张家公子文章写得好,还是独子,将来前途无量,嫁过去肯定不会委屈了她。她心里刀割一般难受,面上却不敢显出什么,那是张宏全的人生,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感慨什么,任何同情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伤害。
那天,他们除了打招呼,再没有说别的话,到了夜里,她辗转了一夜没睡着。
也是从那天起,一直在熬日子,算着天数回家的紫苑变了。尽管她无数次告诫自己俩人之间早已解除婚约,是陌生人,张宏全也不记得她。可一听到三皇子过来给顺妃请安的消息,她就没了冷静,眼神总是忍不住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连去给三皇子送东西,脚步也轻快许多,若是遇到那个人,哪怕只是说句话,她脸上的笑都能挂一天。
紫苑不知道张宏全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她也害怕知道,毕竟当初他家里出了事,她家没有帮忙反而取消了婚约,她害怕他心里是存着怨怼的,好在张宏全对谁都是淡淡的,看不出讨厌或者喜欢谁,她便安慰自己也许没有惹了人讨厌。
日子久了,一起当差的香草逐渐察觉出不对劲,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她隐约察觉到紫苑喜欢上了三皇子身边的人,她鼓励紫苑主动出击,还分享了宫里太监和宫女结成“对食”的八卦。
紫苑听得瞠目结舌,脸热心跳,羞得夺门而逃,后来遇到张宏全,想到香草说的话,她的脸就红了。
这次前往行宫进行祭祀,他们二人都被点了在跟前当差,许是因为行宫人少,规矩也没有在宫里那般森严,紫苑迷了心窍,竟然真的鼓起勇气,磕磕绊绊的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张宏全依然是冷静自持的模样,听到她对他的的思慕之情,没有高兴也没有厌恶的神色,只是淡淡的说自己低贱浅薄,配不上紫苑姑娘的厚爱,劝她好好当差,等二十五岁出了宫,定能寻到更好的姻缘。
紫苑傻笑,装作是自己喝醉说的胡话,转头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她骂自己昏了头,竟然捧出一颗真心让人家糟践,又恨自己沉不住气,若是一直不说出来,至少她还能看着他,作为老乡和他说说话,现在,一切都毁了。
后来那几日,紫苑再没去找过他,路上遇到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
直到几天后,三皇子失踪,身为近侍的张宏全被顺妃问罪,差点被打死,她急得不行,托香草给他带了许多伤药,又贿赂其他太监照顾他,这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张宏全没有问药是谁送的,只送了一支木钗给香草,香草立即意会,将木钗交给紫苑。
紫苑摸着木钗上粗糙的纹理,怔忪了一瞬便笑了,那钗上刻了一朵花,许是有些年头了,花纹有些淡了,但隐约间还是能看出是紫苑花的轮廓,恐怕他买到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吧。
这恰巧的偶然,对她是个惊喜,那晚,她握着手里的木钗,做了一夜好梦。
她以为这是他们的开始,没想到却是结束。
“紫苑姑娘,你醒着吗?是我,张宏全。”
紫苑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叫她,她含糊的应了一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皮努力撑起,推门进来的正是张宏全。
自她高烧以来,其他人避她如蛇蝎,除了张宏全。他每日准时为她送来饭菜,将太医提前准备的药煎煮后,监督她服用,所以致使他人几个时辰身亡的剧毒,她坚持了三天。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看到塌边坐下的孩子时,紫苑扯起一个虚弱的笑,想要起身却被张宏全拦住了。
赵珏黑色的眼珠盯着她脖颈间伸出的藤蔓,问道:“紫苑,你身上的毒真的是被我传染的吗?香草也是如此吗?这几日死去的人都是如此吗?”
提起香草,紫苑眼里掠过一丝黯然,更多的却是愤怒,她艰难伸出手,拉住赵珏的衣摆,回答道:“不,不,香草,是,是被人害死的啊,她喝了那盏花、花茶后就忽然吐,吐了血,倒下了······”
情绪激动的她还未说完,喉间的血涌上来,一向镇定的张宏全拿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为她拭去口鼻间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似乎是知道自己时间已经不多了,摇了摇头,示意张宏全不必再擦了。
紫苑嘴里含着血,表情也因痛苦而有些狰狞,简直与赵珏记忆里那个爱笑的姐姐判若两人,她收紧手指,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香草······花纹,不、不一样,全、全都,不一样,三皇子,您小、小心·····香、香草,阿,阿娘,枫,枫······”
赵珏的衣摆一轻,紫苑的手无力垂下,已是去了。
这个花一般清丽的女子,死前受尽了毒物发作的痛苦,但离开人世时,她眉眼弯弯,嘴角含笑,不知弥留之际,她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那未念完的名字在她心底藏了多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宣之于口。
“主子,请容奴婢为紫苑姑娘收拾,送她最后一程。”
张宏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泛白的指节扣在青砖上,渗出一丝血迹。
赵珏点头,允了。
将三皇子送回寝殿之后,张宏全又来到了偏殿的小耳房里。
紫苑刚去不久,身体还温热,带笑的脸恬静又温和,给人一种她仅仅是睡着的错觉。
张宏全擦去她身上的鲜血,脱下染血的衣服,为她换上干净的衫子,然而,染血的衣物里,一个物事滚落出来。
是一支木钗,上面紫苑花的纹路被人抚得温润发亮。
他捡起木钗,双腿宛如有千斤重,根本站不起来,他握着木钗,滑坐在地,只觉得仿佛有刀子顺着呼吸进了他的口鼻,进了他的心肺,将他内里的五脏六腑搅成了一片片的碎肉。
他其实记得她,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在走廊奔跑的女孩子,记得她发间别着的紫苑花,记得她羞红的脸,木钗的纹路是他遇到她那年亲手所刻,是曾想送给她的信物。
然而,信物还没来得及送出,父亲就出了事,在狱中受不住拷打自杀了,母亲听到消息犯了急病,撒手人寰,他被逼无奈,净身入了宫。
往日的一切都成了破碎的梦,连同那木钗里的小姑娘一起,都被他小心收藏在心里。
再见到紫苑时,他同样一眼就认出了她,小女孩长大了,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不愿相认,也不敢相认,只想让她记住名为张枫泉的自己。
那夜,傻姑娘剖开了一颗心给他看,他却受不起,他已不堪,半生都陷在了泥沼里,何必再拖累她,倒不如放手,她那么美好,值得一个好男人来做她的夫君,疼她宠她,幸福过完一生。
紫苑不知道,那晚她流着泪转身离开后,背后的那个人立在原地,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站了整整一夜。
木钗上的紫苑花不是偶然,那里刻着的是被他铭记了十二年,在他心尖上的姑娘,是他身为张枫泉时,最后最美好的回忆。
现在,那个姑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