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天空下,一道火光冲飞而起,伴随着呼啸的尖声,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此刻的洛阳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魔鬼,一条条密麻紧缠的红光就是它鲜亮的獠牙,无际的黑夜就是它冰冷严酷的脸面。
眼看着四面烧得正旺的无数处火光,耳听得哪里都是受难者的尖叫嘶吼,马油此刻却漠不关心,他看着怀里那个才三岁大的孩子,稚嫩的脸上一双幼目盯着他,微撇的小嘴仿似在说“我能自己走,我不要你抱”。
“是吗?”仿佛着了魔一般,他自言自语道。
这孩子居然没被漫天火光所吓到,马油略带胡茬的嘴角微微上扬,别说,还挺像自己小时候的。
眼下虽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马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少年韶华,那段时日便是在这座城度过的,此刻火光飘闪,令他有些找不着归家的路了。
是啊,都二十年的时光了,无论是战乱还是平安,种种光景的洛阳他都了然深悉,此刻重返归途,怎么有些陌生呢?
虽然几经兴落,洛阳城已然是今非昔比,但对于一个几十年未归的游子来说,有什么是比家乡的路更加令人亲切而熟悉的呢?
他依旧怀抱着小孩,在偌大的洛阳城内穿街走巷,顶着滔天火光,马油越走越快,就这样直过了小半刻,他的脚步停留在一家大院门外。
人高的石狮双双桩立,一如天上的游龙一般吞吐怒号,这也象征了院子主人身份的高贵。
其实单单看到门上的御匾烫金大字“刺史府”,马油就知道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全国到处都是刺史府,只有洛城的这块匾,是先皇御赐,亲手交到父亲手上的。一晃四十年过去,父亲还是呆在洛城执掌着一州刺史,而他以往的至交好友,似乎都已高掌大权了。
想到这里不禁唏嘘感慨,想当初为了权利虚名,大哥二哥还和父亲争吵不依,不知道这些年他们相处如何,但看这大匾仍在,想必父亲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们兄弟俩吧。
他在这门前唏嘘感叹不要紧,这战乱多事之秋,门口的守卫见他盯着门上的匾看个不停,不免有些疑虑。
不过那守卫在府中干了这许多年了,多少有些眼力,只见面前这中年汉子一身粗布麻衣,脸上皱纹虽少,却深嵌横亘,一头短发甚是怪异,尤其是一双眼睛,一眼看去,仿佛能卷人入深。
虽说眼前这人看着一股穷酸劲儿,这两名守卫可都不敢怠慢,靠右的守卫躬身过来问道:“先生不知有何贵干?”
马油也不看他,只低低地道:“去告诉老爷,三少爷回来了。”
三少爷?什么三少爷?要不是自己耳力相当不错,那守卫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家里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三少爷的?但看了看马油怀里揽着的那个孩子,他仿佛自己明白了什么。
想不到老爷平时看起来蛮老实的,在外面竟然还有私生子啊,这可把他乐坏了,赶紧进了院内通报。
“三少爷?他这样说的么?你没有听错?”正坐在亭子里赏花的老爷马杵文听到这通报直从石凳上跳了起来,一下巴的花白山羊胡子也跟着抖了抖,满头的皱纹也紧缩着裹住了他的老眼。
一口气三连炮的问题抛出来,须知他也是有点急了。老大马东龙和老二马大关此刻都在前院扑火,马家虽大,但大战之下,未免有些地方会被波及。
事实上,也必须有些地方被波及,不做做样子,明眼人就觉得太露骨了。这些破事,就让两兄弟去做吧。
马杵文人已老了,许多事情也不需要放在心上了,他此刻只想欣赏自己好不容易栽种的昙花,据说这花一生只开这一次,纯洁美艳,两种风格俱为一体,算算花期这个时候应该也快要开花了。
这时候来打扰他的人,竟然是自己失踪二十年的小儿子,这怎么让人想得到呢?
那守卫愣生生看着老爷在那里胡思乱想,竟没有回话,等到马杵文晃眼看过来,他才答道:“是的,门口那人自称是三少爷,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留一头短发,很是奇异。对了,他还抱了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儿,奴才就只知道这么多。”
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那守卫第一时间将所有信息告诉了老爷子。马杵文手中乌木长拐一甩,敲打在亭中石几上,自语道:“三十多,算来应该有四十了吧,身体发肤也弃之不顾了,倒是和那小子差不离。”
忽提声对那守卫道:“去,把他叫进来,就领到这卫花亭里来,顺便把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叫来,前院的事情就交给下人们去做吧。”
那守卫恭敬应好,弓腰拱手倒退而去,心里面吐槽未散,面上却再也不能有一点异色。
这洛州刺史府历经二十余年,花花草草、摆设件余自然变化了不少,奇怪的是连着府内的格局仿似都跟着修整了一番。
直从南面大门而入,以往得向西行,再转往北面,通过二门才能到达议事的大厅,这也是朝廷标准的一般官员府院结构。此刻正对着马油的,赫然便是二门,西边竟筑上了一堵高墙,把偌大的西面空间堵了个遍,这样一来,原来空旷的院子竟然小了一大半。
马油只得跟着这家仆亦步亦趋地走着,暗暗记着来路,事先做好的一些准备似乎落了个空。
所幸这路也不难记,一直往北走就可以了,以往的茅厕拆掉铺了平地,部分西面的庭院连柳树都拔掉了,竟在这么一块腾出来的小地方落成了议事的大厅,时隔如此多年,连马油都有些肉疼。
而穿过大厅再绕行了好一阵,简直是盘着大哥马东龙的房间饶了一个大圈,不过熟悉的影子还在,不然真难为了马油的中年人记忆。
花香扑来,青草植物的气息迎面飘荡,淙淙流水声声如梦,这是马油从未听过的声音,也是他从未闻过的气息。
人工开辟的小溪小臂般宽,四周栽满了喜湿的花草,弯弯石桥小巧精美,这些都曾是马油喜欢的调调,明明轻轻一跨,就可以越过细长的溪流,偏偏他就爱走在桥上。
桥也是路,他不喜欢没有路的感觉。
亭子就在对岸,一头苍白的老人扶着亭中石几,右手持着的长拐一抖一抖的,旁边两个中年男人官帽也是一晃一晃的,看来他们三人在争论着什么。
下人手掌一拐,示意马油老爷就在那边,不说二话便退走了。
马油把怀中熟睡的小孩儿拍醒,那孩子糊涂醒来也不喊叫,马油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拉上马油的手往亭子那边走去。
牵着这小孩的手,马油竟真有一种老来得子的感觉。
刚走到拱桥端上,马油忽地“扑通”一声跪下,正对着亭子方向,他大声呼道:“爹,不孝孩儿回来了。”
这一声呼喝清澈浑厚,马杵文三人齐往他盯来,好似现在才看见了他,马杵文同时还注意了一下他牵着的孩子。
老人都喜欢孩子,何况这孩子还这么稚嫩,微闪的眼光相隔如此之远,他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清澈纯洁,从未觉得自己眼光如此清晰,马杵文的眼角笑了。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了,这小孩子竟然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爷爷!”,这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园中传了很久。
直等了许久,马杵文也没有一声回应,马油就这样一直跪着不肯起来,那小家伙也学着样子跪得标准,只是累了便起来抖抖腿,又接着轻轻跪了下去。
第一次跪的时候不知道,小膝盖磕下去实在是有些疼痛。
就这样直过了小半刻,老爷子漫不经心地甩了甩长拐,坐在他左侧的大哥马东龙便高声呼道:“过来!”
走得近来,马油的眼光从眼前父兄三人面上一路扫过。时隔多年,父亲的额上多添了几道亘痕,比之自己年少时不知老了多少,只能从轮廓中依稀看到当年的英容。
二哥马大关倒是没怎么变,他是个粗犷的汉子,平生最喜欢的就是骑马打猎,再者就是青楼女色,一身结实得很,浓眉髯须一如往时。
大哥马东龙却生了华发,两只原本就小的眼睛此刻更眯得紧了,他打量人的样子还是和以前差不多,总让人误以为是在轻视自己。
马杵文也歪着个脖子打量着他,这个自己二十年都没有见到了的儿子:除了一头短发毁掉好些年轻时的形象,略短平的鼻子搭上他灰蒙蒙的眼神,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还是令自己生出要教训他的冲动。
是自己的儿子没错了,马杵文紧咬着一口老牙,好半天才蹦出两个字来:“跪下!”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平静的眼睛里竟浸出一滴老泪来。
又跪?马油心里嘀咕了一声,但看着老父亲的表情,知道自己也躲不过去了,径直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那小孩子见他跪了,作势也要往下跪。马杵文长拐“当”一声敲在石几上,喝道:“你站着!今天就是要让这孽子好好跪跪!咳咳~”
说得急了,开始喘咳起来,马东龙连忙搭手过去搂住老爷子的肩,问道:“你没事吧,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