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影子,
是树的影子。
随着风,
在山林之间,
来回滚动。
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变成了房子。
这个女人变成房子,并不是毫无预兆,在那之前的三个月里,她每天晚上都在祈祷,祈求老天能赐给她一间房子,好让她的爱人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哪怕让她用毕生的时间来偿还这笔债务也行。这个女人就这样每天想啊想,突然有一天她发了高烧,病好了之后开始拥有某种神奇而诡异的预兆。每当她睡着时,就感觉自己的四肢好像树枝一样开始不断往四周蔓延,她的睡眠也变得又深又远。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在黑暗的泥土里扎下了根。每天夜里都会有一些新的根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她身体里各个穴道、筋骨处钻来钻去,酸并且涨疼。一开始她只是以为自己生病了,但到医院里做了检查,并没有查出任何异常。为了使她不再做那些奇怪的梦,医生给她开了安眠药。可是她睡着了之后,意识还是很清醒。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这所房子的四周游走,像一个护院的狗,巡视着这所房子周围的一切危险。
她的心情又沉重又快乐,愉快的是,她在睡梦里看到她的小女孩睡得香甜可人,她的家人在她的庇护下得以安眠。伤心的是,在她的梦里,她看到她的爱人在夜里偷偷起床给另一个和她很相似的女人打电话,看到马路边上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受冻挨饿。一天晚上在睡梦里,她拔走了这所房子外面一根快要倾倒的电线杆,另一天晚上她修理了外面的路灯。紧接着草坪、水坑,一一都被她修好了。当她的爱人惊奇地发现这些变化时,她偷偷地笑了却又不敢告诉别人这件事情的真相。白天她正常的上班,夜里回到家里修补他们的房子。直到有一天这个女人在切菜的时候切到了自己的手,结果惊讶地发现从她的手指里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水泥。她把这点水泥抹在墙上,墙面立刻焕然一新,好像被重新修葺过似的。这令她感到恐惧极了,她觉得有人正在用电钻钻她的脑袋,取走她生活的一切。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可怕,有一天她走到一棵桃树下,往这棵桃树的左边走了三步然后又往下挖了半米,就挖到了战时一户人家埋在地下的一小罐金币。她的灵魂在夜里来到这里,并发现了它们。她用这罐金币,买下了这座房子,然后在四月的某一天告诉她的爱人,她要离开了。
女人觉得自己要离开,是因为她越来越难以从自己的梦中醒来。她经常早晨起床的时候觉得头昏脑涨,意识很清醒,但是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一开始她强迫自己醒来,只需要半个小时,后来渐渐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要花上大半天。她的爱人无论怎么摇晃她、刺激她,她就是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她想睁开眼睛,明明白白地看一眼这个世界,但又不想睁开眼睛,因为在梦里她是独自拥有一栋房子和发掘过一袋金币的女人。
在夏天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傍晚,从遥远的东方来了一个托着钵、穿着袈裟的僧人。女人觉得那个僧人很面熟,熟得就像是自己的爱人,但她却又不敢去相认。僧人很熟练地推开了她家的门,几乎径直进入到她的家里,告诉她她患了石化症。并给了她三滴药水,但这三滴药水皆有时效。它的神奇之处在于也许明天就会失效、也许永远都不失效。石化症来自于一个诅咒。它不是病,但患上石化症的人会一点一点失去生活在人世的信念,直到变成一块石头。而且它会传染人,所以她必须要赶在自己完全变成石头之前离开这个地方,以免还有其他人受伤害。说完那些话,僧人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而她的爱人像另一阵风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在得知了她要离开这个故事背后的原因以后,她的爱人比她的反应要快多了。当天晚上,她的爱人就把她安置在距离这所房子三公里以外的一座制造土烟用的塔里。
那座塔矮小而阴暗潮湿,时常有老鼠在里面窜来窜去,塔的周遭涂着厚厚一层用麦秸和泥土混合制成的材料,上面绘制着各式各样来自遥远部族的文字。这些文字多是模仿之作,是后来的人依据甲骨文用彩漆喷绘的图腾。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在多年以前政府严禁私人制造土烟以后,这座废弃的塔曾经被用来供奉神灵,以供一年一度的祭祀使用。换句话来说这座塔是用来醒梦的,而世人多借用它来做梦。刚住进塔里的时候,她的爱人还像侍奉一位女神似的,锦衣玉食地侍奉着这一位给了他们居所的女人,每隔一天就送来一些新鲜的食物和衣物供她享用。但一年一年时间过去了,这个女人还是日日昏睡不醒,却又始终不见一丝要离开人世的痕迹。她的爱人伤心极了,但又不得不像一个活着的人似的处理着日常生活中一切的琐事。
在女人住进塔里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她的爱人丢了两次工作,酒驾被罚三次,失手断了一根手指,在一场维权运动中失去了存款,几年之后成了酒鬼,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又突然剃度断发自称金蝉转世,公然利用女人在桃树下发现金币的事,大肆宣传称:只要一个金币,他便可向神女诉诸人们的请求。他通过和一些投机商人的合作、附上神话传说宣传,把女人所住的土烟塔修建成了度假圣地,对外宣称这里住着一个活佛。人们纷纷涌到她的塔下,向她跪拜、行礼。有一段时间外界传言她得到了永生,另外一段时间则流传她尸骨不化。也许是凑巧,几个病人在土烟塔下跪拜了女人之后,病陆续都好了。土烟塔一时间香火鼎盛,竟到了当地人人皆知的地步。
女人的爱人得了香火钱,与新的情妇夜夜笙歌,并向她许下了永生永世互相牵绊的誓言。就像和这个女人不知觉地结束一样,那个男人和另一个很像她的女人在这个女人早有预测的梦中开始了不知觉的爱情。但是好景不长,兴许是这家香火过于旺盛,冲击到了当地的一些老牌旅游土庙,也许是有人见他赚得盆满钵满心生歹计,夜半纵火烧了那个男人的房子,揭穿了他假僧人的面目。那男人自知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只得带着新的情妇游走他乡,变成了一个托着钵、穿着袈裟的云游僧,走家串户四处说人家患了石化病,只为卖得口袋里的三滴药水的和尚。而他的新情妇依旧日夜祈祷许愿,在梦里迷醉不醒,以为自己变成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