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过年时和阿秦一样热闹,不,也许更加热闹百倍。
或许是洋溢在北周和西梁持久战胜利的喜悦里,也或许本就因为北周的强大和富庶。
冷阮亲眼见着昌国公府里流水价的礼品年货进进出出,从上到下,不管是主子还是丫头,身上俱个换新,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穷奢极欲。因为过年,日日宴请走马观花,府里管得也松散,角门上吃酒的,耳房里打牌的,一直要闹到深夜才罢休。
大年三十一,冷阮和小芷等几个小丫头偷偷跑到最靠近街道的西侧门看烟火。看门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厮,听说正是南侧门谢老头子的侄儿。但性子却与谢老头子那呆板固执的性子完全不同,也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
悄悄地开了角门,各人拿散碎铜版买了就近街道上的冰糖葫芦,枣泥糕饼,糖炒栗子等等小吃,又买了烟花爆竹,玩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趁着管事婆子们查夜前回去了。
这一夜,邓异陪着父母在前院守岁,兼喝了些酒,到得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方回长嘉院歇息。天尚未亮,便被瑞书等人叫起来穿衣收拾,进宫参加朝会。
这大年初一的朝会最是无趣,满满当当的繁文缛节很是枯燥无味,散朝时已就近午时。在宫内用过午膳,下午,还得陪着周帝祭祀宗祠。到了晚上,便是皇帝陛下宴请二品以上在京官员在荣惠殿用晚膳。
邓异虽是三品,但因其父乃位极人臣的昌国公,自己又是朝中新贵,所以自然也在其列。
席上,周帝提起邓异的年岁,说他今年即将满十七。北周有习俗,男子十七岁前定亲,十八岁取亲,过了年纪,便算是逾了祖制,不合规矩,不成典范。
明里暗里问他是否看中了哪家姑娘。
邓异推脱年纪尚轻,男儿从军志在沙场,不着急婚姻嫁娶。偏偏周帝陛下等不得,给邓异介绍起姻缘来。
说的不是旁人,正是周帝同胞兄弟东阳王的嫡女华庄郡主。因为自小进宫惯了,周帝很是宠爱,视如己出。
邓异又推辞道,自己已有婚约,对方也是将门之女,武成侯的孙女。
谁知昌国公主动解释道,那不过是儿女尚幼时,双方的戏言。未下聘书,并未有定论。
因此周帝大喜,当即金口一开,便给邓异赐了婚。
邓异转念一想,那华庄郡主温柔可亲,而武成侯的孙女却性情未知,说不定华庄郡主更有容人之量。当下,也便同意了。
第二日,皇帝的赐婚旨意便颇为隆重地下到昌国公府,至此,人人都知道邓异将娶华庄郡主为妻。
“我就说吧,那华庄郡主多半是要入门的。”小芷嗑着瓜子,为自己的猜测准确露出一脸得意的天真神情。
冷阮既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惊喜,只是觉着跟自己没有多大干系。
“怎么?你不好奇华庄郡主的为人?”
“我干嘛要好奇?”
“私底下人人都说,将来,公子爷要将你收房的。等你生下一儿半女,就可以升做姨娘。你难道不关心将来的主母是什么人?”
人人都私下说,却只有小芷一人敢当着她的面说这样一番话。冷阮苦笑,“我还小呢,说这些做什么。”
“你今年也快满十三了吧,莲藕说,女孩子到了十三四岁,葵水来了,便算是女人了,就可以配亲了。你觉得你还小呢?”
冷阮打趣道:“那你是女人了麽?”
小芷气得一把瓜子撒了她一身,“我在说你,你又说我做什么?”
默了会子,小芷又道:“莲藕家里在给她寻亲事了呢。”
冷阮就着炉火,小心翼翼地给生了冻疮的双手上药。想起大年三十她娘就来接她回去过年了,不由叹道:“莲藕生得好,娘亲是前院的管事,虽然不是大丫头,但活计轻巧,安安逸逸在这院里过了好几年。到了年纪便放出去成亲,昌国公府里呆过的,纵然是个丫头,也没人敢瞧轻。安安稳稳过下半生,实在是美哉。”
“谁说不是呢,不晓得我的姻缘在哪里。”小芷一时有些伤感。她家里独一个亲姐姐,前两年成亲跟着夫君去了外地,她在这京都也是孤身一人,婚姻大事眼瞧着过不了两年了,却无人张罗。
“没事,等我升了姨娘,就把你风风光光嫁了。”冷阮笑道。
“去死啦。”小芷将手上仅有的几颗瓜子扔向她,扔完才后悔了,只好又出去找吃的,否则这长夜漫漫,实在是难挨啊。
正月十五时,冷阮特意换了一身鲜亮。衣裳是夫人赏赐的,明艳清新的樱色罗裙,丝锦上细细绣着含苞欲放的西府海棠,那花朵儿铺展在裙摆上,走动时,便缓缓蔓延散落。配上一根心灵手巧的小芷打的绦带,繁复的如意吉祥络子上缀着珊瑚色的荷包。邓异亲自将先前赏给她的羽氅给她披上,那红彤彤的颜色,越发映得她如雪里红梅,夜中明珠,光华灿烂,一笑仿佛三千世界都失了颜色。
冷阮自打进了昌国公,邓异头一回带她出门。京都的元宵节,那自然是非比寻常的热闹。城东灯市,光华璀璨的灯笼满满当当挂了三条大街,街道上着新衣的行人摩肩接踵,谈笑风生。也只有这样的日子,那些藏在闺阁中的夫人小姐,才能出趟门子。
邓异唯独只带了冷阮和冬露两个,而冬露,也不过是为了不叫冷阮显得十分特殊,才顺道被叫上的。
一出了街,冷阮便被这京都的繁华所吸引。虽然跟在邓异身旁,却也止不住要东看看这家的新奇灯笼,右望望那家的鬼怪面具。一路走来,卖元宵的,猜灯谜的,炒栗子的,卖花环的,耍火戏的,赌酒赌棋的,甚至还有外邦耍魔术的,稀奇多样,叫人目不暇接。
冷阮瞧见一个好玩,便悄悄地拖住邓异的手,柔声道:“给奴婢买一个吧。”
邓异无可奈何地敲敲她的头,却也不由自主地叫小厮拿了银子。
相比之下,跟在身后的冬露便要温婉安静多了,只是偶尔嘱咐她道:“买太多了,你拿得到吗?”
冷阮便塞到冬露怀里,“姐姐不介意的话,帮我拿一会儿罢。小芷喜欢吃这种烧饼,其他油酥饼儿,春卷,都要带回去给瑞书姐姐,莲藕姐姐的嘛。”
行至一家酒楼跟前,邓异顿下脚步,“你们在这里等着,冬露你看着她,我去去就来。”
冷阮和冬露齐齐点头。
“你这丫头可真水灵啊。”酒楼二楼上,着绿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看着楼下同冬露嬉笑的冷阮笑道。
身边的邓异瞪向他,“跟你有何干系?”
“这便是你从西梁的俘虏里偷偷救下来的人?果真有眼光啊,邓异,平时可瞧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邓异皱眉:“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钰笑得胸有成竹,“你说,若是被人知道她是西梁的俘虏……”
“不会有人知道,只要你不说。”邓异坚定的目光透着三分狠意,“你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别着急啊,冷着张脸给谁看?我又没说要揭发你。”宋钰连忙安抚道。
邓异别开脸,“就算是被人知道了,看中了一个女俘虏留在身边,又有什么干系。”
“是没有干系。”宋钰点头,但是昌国公能不能容得下这样一个女子在自己儿子身边就很难说了。说好听了只是个战俘,说难听些那便是随时可以引爆的炸药。毕竟,邓氏一族从军几十年,统领二十万大军,杀的西梁人何止千千万万。
邓异下楼时,已经是一刻钟以后。
“她人呢。”邓异皱眉问冬露。
冬露怯懦地答:“她说要去买灯笼,我让小厮跟着呢。”
“怎么能放她走呢,人生地不熟,走丢了怎么办?”他斥道,目光充斥着焦躁。一面又吩咐其他小厮道:“快去找她回来。”
众人立即作鸟兽散。
他不安地站在街道上,不敢离开,怕离开冷阮就找不到回来的路。满眼的流光溢彩,莺莺燕燕,却怎么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忽觉得,那个一身红装的小女子,已然刻进了他心底。怎样的眼,怎样的眉,怎样的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颦一笑皆在他眼中心上,抹杀不去。
再好看的女子经过,他也知,并不是她。
忽地,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转身,身后的人缓缓绽开一抹姣花照水般的明艳笑容,唇边的梨涡渐渐加深,眼中蕴了丝惊心动魄的盈盈春水,天真妩媚,将那满街道的华彩宫灯生生比下。
少女初长成,她仿佛已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怯懦又固执的假小子。
“你去哪里了。”他怒道。
冷阮抬了抬手,“你看。”她将手中的灯笼转了个圈,那灯笼上新墨,一共四面,面面都画上了她的模样。明丽的红衣粉裙,娇媚动人的笑容,纤细如柳的身姿,全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