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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网

9月12日午时

陈降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分组学习结束了,她傻傻地看着周围人来人往,这个时间,病人们该前往膳堂用餐了。但她感觉不到一丝饿意,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在这场诡异的游戏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该干些什么。

她渐渐蹲下身子,双手用力地抱着脑袋,脑袋朝着地面,似乎想要钻进很深很深的地心里去。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求求你,让我走。”

这一刻,陈降回想起了自己从前的生活。在她耳边飘浮着的是叶古和自己的对话。

“你总是把你的自私当作你的权利。”这是在叶古对她的评论中,她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平常叶古对她说什么她都想不起,因为他就是一个说话不容易让人记不起的人,就像是空气。噢,不,应该是有色有味的空气,不致命,但惹她烦。

“对,既然是这样,别挡着我了。”她冷冷地回答。这大概是一个月前的对话——8月的一个午后,阳光强烈到让人闭着眼都觉得有灼痛感。陈降站在林岗区的街边与交往了快一年的男友分手。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叶古低低地怒吼,陈降看出他非常生气。但是在大街上,他又完全放不开。说完还左右顾盼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继续对着沉默不语的陈降说,“为什么一定要用分手来解决?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非如此不可?”

陈降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回想起这一年来的时间,多么像冗长窒息的裹脚布,而现在她必须要在叶古面前把从前的时光,如沉积下来的脏水一样全部泼个精光。

“非此不可,因为你妨碍了我的自由!”她盯着叶古的眼睛说着。

叶古似乎还在等她讲更多的原因,但是她突然停止了说话。

“我理解不了你如此抽象的理由,能具体一点儿吗?具体到事情上,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都是可以改变的!我愿意改变啊!”

陈降对着叶古大喊:“我不要谁为我改变,你改变不了!你能变成别人吗?我能不是我吗?谁也没法改变!”

“好。是我妨碍了你的自由。祝你他妈的自由一辈子!”这是叶古当面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她看着叶古怒气冲冲的背影时,突然觉得有些内疚,心里空空的。但是,这种短暂的内疚和空虚立即就被第二天叶古的短信轰个一干二净。显然,他还打算继续纠缠着这事不放,他隔三岔五就给陈降发来短信,或者在SNS网站上给她留言,时而语气生硬,时而可怜巴巴,时而扬言要来她家楼下等她,等到她为止。但是这些短信,陈降都一条未回。

在这个时候,要是叶古知道自己在哪儿,八成能把她从这深深的圣愈院中揪出来。可是她继续一想,就算他有本事找到她,并且能够成功出去,也绝对不能和他在一起,绝对不能。

可是现在呢?到底是谁想要加害于她?又是何故非要害她?已经折腾了快一天了,事情仍然不见转机。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没办法找到一个能沟通的人。

她想到叶古那句“祝你他妈的自由一辈子”!叹了口气,向膳堂那边望去。

就在此刻,陈降看到一个身着深紫色带有烫黄金边袍子的男人朝她这边走来,左右两边分别是陆部长和福医师。她一惊,这应该就是院长了,于是她立即跑向他。

“院长!是院长吗?”陈降非常激动。

陆镕和福医师停下了脚步,不声不响在一旁看着陈降与达一纬的目光交汇。

“有什么事情吗?”达一纬仔细打量着陈降。

“院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认为我是苏复醒,也许长得像,也许别的什么原因。但是我发誓,我不是她。当我进入圣愈院后,所有人都认定我是苏复醒,根本不听我任何解释……我被关了快一天了,失去了所有联系,我的家人……还在等着我。想请院长批准我出去,出去之后可以验证我的身份!这一切……都可以证实的!”陈降看着达一纬,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这,这怎么回事?你……不是苏复醒?”达一纬愣了良久,皱着眉,看着陈降,又转身看了看陆镕和福医师。陆镕做出了一个无语的表情,耸耸肩。心里嘀咕了一句:“疯娘们儿。”福医师叹了一口气,面露无奈神色。

“只要能出去,我就能证实一切。要是不相信的话,你们可以派人陪我一起……”

陈降看着达一纬,从他的眼神中,她似乎看到了一种强烈的可能性,看到了他的沉思逐渐多出了些许恐惧,那个恐惧在一点点扩散,变大。她嗅出了达一纬和圣愈院其他人的不同。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只有达一纬是真正在倾听她说话,并且有可能相信这等荒唐事的人。

“你说说,整个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一遍。”达一纬惊恐地盯着陈降,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惊惧。

9月12日

林岗区太渡路高档住宅区

快到晚饭时间,苏复醒拒绝了同“妈妈”一起出门去超市。

她不敢出门,是因为她害怕一出门便能看到自己的通缉令。可是现如今这样像个藏世魔鬼一般躲着,这种感觉让她十分痛苦。

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要不要去南源?

看着眼前这个宽敞、明亮、装修精致的大房子,这和从前姑父、姑母木质装修风格的房子大相径庭。她感到陌生、晕眩,回想起昨夜到今天下午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该干些什么。

恍惚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起餐桌上的半盘蒸虾,一边剥着虾皮,思绪一边飘逸着。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剥好了4只虾,并且放在了盘子里。她望着4片光溜溜、透亮饱满的虾,莫名的失落感使她丧失了食欲。她确信,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享受正常生活的能力。

她告诉自己,这里没有萦绕着房梁的圣曲,没有催促分组学习的广播声,没有要抓着你强制进行心理检测和虔信度测定的人,这里很自由,这里是——家。是舒适的家,是别人的家,陈降的家。“家”这个名词是属于别人的世界。那个几乎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陈降现在在哪里呢?她是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的吗?她迟早会回来吧。这一切真像陈降日记本里所说的那个“游戏”。

待在这个“家”,被叫作别人的名字,是一件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想到这里,苏复醒心里袭来一阵恐惧和恶心,她捂了一下嘴,抑制住想呕吐的感觉,脑中浮现出“妈妈”关切的语气和眼神,可是,那不是对着她——苏复醒说的话,这一切,与她无关。不错,圣愈院是真实的监狱,这里是虚假的“家”,也许圣愈院更像她的容身之地。

“别傻了,我是一个冒充者。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苏复醒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注定是一个逃亡者的命运。”

她看了看钟,现在是下午5:45。“妈妈”也许就快从超市回来了,她的时间不多了。

“复醒,去哪里呀?晚饭马上准备好咯。”吴妈从厨房里出来,惊讶地看见苏复醒拎着一个浅黄色的旅行包,并且还在往里面塞一些东西。

“出去一下。”苏复醒没有看她。差点儿就忘记了吴妈的存在,她心里舒了一口气,想着吴妈应该没有看见她去了二楼的卧室,搜出了陈降妈妈的现金。

“噢?带那么大的包,晚饭不吃了吗?”吴妈问道。

这时苏复醒已经打开了大门,她感觉自己一刻也不能待在这里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向小区大门走去。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以至于她开始怀疑,这里真的是她曾居住过13年的地方吗?她需要搞清这个疑问。姑母她究竟在哪儿呢?是搬走了吗?

“请问,住在10栋401的苏女士是搬走了吗?什么时候搬走的?”苏复醒来到小区门口的管理处,询问道。

“苏女士?我帮你看看。”管理处人员一边查找着电脑一边摇着头,“10栋401的登记者是陈先生和刘女士,没有一位姓苏的女士住在那里。”

“那请帮我查找一下苏循女士和易峻先生,是住在这里的吗?”

“你好,没有这两个人的记录。”

圣愈院

听着陈降声泪俱下、事无巨细的描述,达一纬眼神空洞,流露出呆若木鸡的神态。一旁的陆镕和福医师从未见过达院长有这样的表情。

“你是说……你是一个想来暗访我们这里的大学毕业生,来之后,你先被安全部门打了,然后关了禁闭,接着你的身份证不见了?然后,这里所有人都说你是苏复醒,这让你自己都没法证明你不是她。但是你清楚自己是被误认的,一进圣愈院,你就莫名其妙地成为另一个人是吗?”

“是的……院长。”

“院长,别和她浪费时间!”陆镕有点儿不耐烦,他已经不想再听这些鬼话了,“装模作样!要不就是她到现在脑袋都还没清醒过来!暗访?暗访她个鬼啊!”

“院长,请你相信我!即使不让我出去证明,你让我给家人打个电话也好啊!只要证明我的清白,出去之后,我保证一切都不会追究的。”

“追究?哈哈哈哈。”达一纬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吓到了一旁的陆镕和福医师,“你以为,你是谁啊?”接着,达一纬又换了一副脸,凝视着陈降说:“今天破个例,咱们就试试,我带你去信息部门打个电话,你要能证明你不是苏复醒,也可以啊。我们圣愈院不是一个不人道的地方。陆部长,你带她去信息部门去。”

“谢谢,谢谢院长。”陈降内心无比激动,事情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当信息部部长刚挂断达一纬的电话时,陆镕和陈降就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了。

“来吧,拨打到外面请用这一部红色的外线电话,在号码前面加5161即可,谈话内容会自动录音的。”

“按个免提!我现场听听。”陆镕大呵了一声。

陈降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电话,她知道这部电话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手中缠绕着的电话线是可以把她从这个地狱里拉出来的救命绳索。

看着陈降被陆镕带走,朝着走廊尽头边的信息部门方向越走越远,达一纬突然脸色惨白,脖子根、手腕在不停地颤抖。他强忍着情绪,对福医师告辞说:“昨天,我身体就不舒服,现在要回办公室午休。”说完便赶紧逃离了大厅,逃离这个处处是目光的地方。

他一边跌撞地朝办公室走去,一边心里重复着一些不成句子的段落:“啊……发生了……不止一个,不止一个,果然……魔鬼啊……魔鬼的见证人……可怕……圣愈院……秘密……暴露……”

他死死地关上办公室的门,呆坐在沙发中。

“一纬,你心中的上帝是什么样子的?”

“是人们不可能理解的,一个可怕的样子。”

很多年前,那个可爱的少年总爱问年少的他很多问题。他是唯一愿意了解他的人。男孩子们在十三四岁时,大多都爱玩乐、体育竞技和女生。但是他俩却喜欢坐在操场上聊天儿。

“你觉得这世上有魔鬼吗?一纬。”

“有。”

“什么样子?”

“就像我一样。”

“我才不信!”

“你有想过变成另外一个人,过另外一种生活吗?”

“嗯……那我还能认识你吗?为什么要变成另外一个人?”

“因为成为另外一个人,就再也没有自己身上的诅咒了。”

……

“你不懂的,唤真,你不是我。我想成为任何一个人,但是我不想是我自己。”

森南市林岗区太渡路

“陈降!喂。陈降!”

她刚出了小区大门,走了不到50米路,就听到背后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叫她。她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继续大步朝前走。因为,她得赶紧离开太渡路,不能再逗留。她要走,她这一次要真的走,既不做一个疯人,也不做别人的女儿。她明白自己是苏复醒,是一个重刑犯,是一个逃亡者。

“陈降!不要这样。”那个年轻男人伸出手从苏复醒背后搭在她肩上,重重一拍。

她回头看着他,他是一个眼睛里带着笑意、委屈和怒气的男生。苏复醒瞬间反应出这个男生也许是陈降妈妈所说的那个叶古。

“能聊聊吗?”叶古拉着她的手肘,不让她走。但是,不到半秒钟的时间,眼神突然退缩了一下,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陈降会有这种冷漠、陌生的表情。他心里突然有些伤感,看样子陈降是打算把他当陌生人了,看样子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下次,下次聊。”苏复醒只想快点儿离开这条街。但是,她感觉到对方是个很难缠的人,任凭她怎么挣脱都挣脱不了叶古的手臂,抓得非常紧。

“不行,谁知道下次又是多久?你急急忙忙要去哪儿呀?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叶古的语气竟然有点儿像在撒娇。

苏复醒心急地想:那个陈降,怎么交了个这样的男友。

“陈降,我都来了好多天了,终于遇到你了,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叶古将她越抓越紧,另一只围了过来,准备抱着她。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苏复醒用力吼着,做出了一个极其凶神恶煞的表情,并且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了叶古。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废话了。

“杀啊,你来啊。”叶古反倒笑了起来,“你要敢杀人,那肯定不是你了!哈哈哈。”

现在,离开这里要紧。她迅速转身就走。但是叶古仍然跟在她身后,她走多快,他就走多快。

圣愈院

“好好好,可以了!别闹了。”陆镕站在信息部门口,对着陈降喊道。

“这,这不可能啊?”陈降全身发软。她刚刚拨出了大概有十个电话,她把能记得的号码都打过了,就是怎么打都打不通。接着,她又拨了一遍家里的电话。但是,家里的电话如有鬼怪作祟一样成为空号,她妈妈的电话打过去竟然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打错了。

“让我再打一个……让我……等等,等一会儿我再打。”

“你再打多少遍都是一样的!快点儿,别折磨老子了!”

“最后一个,最后一个……”说是最后一个,可是陈降根本不记得别的电话。她感觉到目前的情形已经完全失控,心里非常肯定自己是被圣愈院陷害了。在极度绝望的情境之下,她决定孤注一掷。为了让其他人听不见,这次她拿起了话筒,拨打了报警电话,电话一通,她就大声吼出:“警察啊,圣愈院关押无辜的来访者,滥用私刑,要死人了,快来啊!”

她知道,这通电话打完,等待她的必将会是安全部门的暴力。

森南市林岗区

“你还打算跟着我跟多久?”苏复醒看着背后的叶古。

“我怎么走路都是我的自由。”

“你的自由妨碍到我的自由了。”她冷冷丢下一句,张开手臂准备拦截路上的出租车。

叶古赶紧把她举起的手拦了下来,再度挡在她面前。就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那句让他无言以对的话——

“非此不可,因为你妨碍了我的自由!”

她当时说话的样子,决绝的语气,一直以来,这些细节都还在他脑袋中回旋。

真是让人丧气啊,喜欢的人把自己当作妨碍自由的东西。这可真是对一个恋人最贬低的评价了吧。叶古心里一阵难受。多不容易等到她啊,可她就像变得更冷淡和绝情了一样,完全不给他任何机会,一心只想着摆脱他。他把这种难受顿时转化成一股怒气,用力拦住了眼前的她。

“你现在可以抓着我不让我走,可是这只会让我们更不可能。”苏复醒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着眼前这个快要失去理智的人说,尽管她真的很想给这个难缠的人一巴掌,但是那样只会让他更“来事儿”,她对这个人的快速判断就是如此。

说罢,她赶紧打开了停在自己面前出租车的车门,但是固执如牛、脸皮奇厚的叶古竟然还没有松开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和她一起上了车。

“你上次和我分手,也分得太草率了。那绝对不算是分手!”车开了,叶古振振有词地告诉她。

“分手还有算不算数的吗?一方离开,另一方无论怎样都得接受。”

“双方皆大欢喜才对。例如我和我前女友,我们现在都还是好朋友。你是这样吗?你和你前男友是永不再联系了吧?”

苏复醒没有说话。她的头突然生猛地疼了起来,那疼痛就像是有东西在脑袋里跳动一般,脑海中那些带着鲜红色彩的画面冲击着此刻的她,那是4年前的画面了。是啊,这些画面她怎么可能忘记呢?

4年前

8月一个夜里

林岗区吾明街道公寓楼

这是苏复醒第一次来到王翼家,也是最后一次。

即使是入夜后的冷清街道,都还充斥着鱼腥味与污水蒸发的气息。这里被大家唤作“下半城”,治安混乱、环境恶劣、人员嘈杂,和整个林岗区相比,这里似乎显得格格不入。它像每个城市中必然堕落的一个角落,也是林岗区美好光泽背后摆脱不了的阴影面。

王翼住在一个有四面楼环绕的有巨大天井北面的一个小房间,就算外面阳光普照,他家都很难见到一丝光,就算是在大白天,家里都会一直开着灯。

而他家简陋、破旧得一如整个“下半城”街道般的颓态。在这个8月燥热的夜里,屋内只有一台嘎吱作响的电风扇辛苦地转动着,试图清扫房里的所有烦闷与局促。

王翼的父母是这条街尽头的杂货铺店主,从来不会在夜里2:00前回家。他曾向苏复醒讲过,父亲酗酒十分严重,几乎每天对母亲拳脚相向。他对他父母有着深入骨髓般的痛恨,他恨他父亲的暴力,也恨他母亲的软弱。但他更恨他自己,因为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想做。

那一天,快到深夜1:00时,在他俩呆呆对峙几分钟后,他终于不耐烦了,浓浓的眉毛皱成一块,神色愠怒,近乎低声怒吼般向苏复醒说:“你倒是快点儿啊!”

“你真的确定吗?”

“我已经全部都告诉你了!我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犹豫什么?快点儿,恳求你现在就动手了结了我!”他将那把准备已久锋利的刀硬塞在她手里。

“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动手?我要回家了。”她试图去找自己的书包。

“少废话,你已经答应我了,答应了别人就要做到!”他早已藏好了她的书包,他眼中怒火像火星一般呼之欲出,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觉得你还可以再考虑一下……就算你考虑好了,你也不用非找我动手。”她也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她告诉自己保持镇定。

“苏复醒!有那么难吗?有那么难吗?”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嘶声怒吼,“你曾经那么多次告诉过我,在这世上,这曾经是你最想尝试的事情啊,现在可以了啊,机会来了啊!我打赌你会喜欢这种感觉!快做!可别让我看不起你!”终于,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脸上滚落了。

“你别那么幼稚!你想用这些话刺激我是不可能的。”然而她知道,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别人也许不会理解他,但是她永远知道他的感受,因为她熟悉他、理解他;但她厌恶此刻的他,甚至在她内心深处,她希望他死,那样他就解脱了,那样他就罢休了。她看着王翼,眉眼真是好看,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像一匹无家可归的狼。他曾有数不清的时候认真或不认真地告诉她,他爱她。但她可悲地发现,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而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她离这个词很远,他也离这个词很远,如果“爱”是直线上的0点,那么她在“﹣∞”处,他在与此相反的“﹢∞”处。

王翼自知自己是扭曲的、自私的、毁灭性的。他并非没有勇气自杀,而是他一定想要让自己的死亡与她产生关系,他觉得那样就是一种极致的亲密方式,一种极致的报复方式。他知道苏复醒不会同意和他一起死,而他现在只要能死在她手下,他便觉得功德圆满,但对方却不愿帮他这个忙,她难道真的不懂,他的请求实际上是救命吗?

“苏复醒,我发誓,今天我一定要做到!”他歇斯底里地朝她冲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他双手的力气大到不可思议,这是极度愤怒和视死如归的人才会有的力气。

痛苦中,她的手渐渐松弛,随后又握紧,分秒间,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将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把刀捅进了他的腹部……

她将抽搐着但无力还手的王翼推倒在地,他躺在地板上,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她凑过去听。

“帮我也解决掉他们……拜托你,苏复醒……”他执着地重复着,用死亡般的意念不断重复着,生怕她听不清。

“解决掉他们。”这句话让她彻底愤怒了。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一个人,甚至一点儿不后悔将刀子刺向他。可是若说她厌恶的是他,毋宁说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人类才具有的不幸和恶心,为什么要那么痛苦、那么渺小地活着,却连死亡都要让另一个人承担,却连杀戮的决心要别人来赐予。那一瞬间,她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带着自己去投海的父亲,父亲的行为一直让她以为,去死是一件非常干脆的事,就像决定去往外面的世界那样;父亲抽离的生活态度与自杀行径也从内心深处影响了她,让她打心底认为死亡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这世间也没有任何大不了或不能做的事情,因为似乎有一个自己,在6岁那年已经与父亲一同葬身于大海了。她从一旁再度握起刀刺向他,直到他再也不动为止。

她仍然在那间狭小的屋里坐着,在已经死去的王翼身边坐着,她没有任何惊慌和失落。过了好一阵子,她的注意力才集中到破旧风扇发出的声音中。当她冷静下来时,已经感受到风扇将燥热全部赶走了,身体上的汗液也全部带走了。她突然神奇地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感觉竟然让她觉得那么奇妙。

她神情镇定、泰若安然地坐着,她知道王翼的父母很快就会回来了,但一种神秘的驱动力让她继续留在了这里,这间破旧的小房间就像她重新发现自己生命的圣地。

当她看到推开门的是一位醉得不省人事的中年男人——王翼父亲时,她试图对上他的目光,但他根本没去看她。相反,王翼的父亲举动极度反常,他分明是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王翼,但他朝着那具尸体踹了一脚,边笑边骂道:“畜生,去床上睡去,别挡老子道!”接着,他醉醺醺地关上铁门,走过她身旁时才发现了她,他的脸上堆满了奇怪的笑容,然后朝着她扑过来。那一瞬间,她已经用刀刺进了他的腹中……

几分钟后,王翼的父亲倒下了。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夜的使命,于是她开始等待着第三个人的到来。

她突然惊觉,原来自己的本性是嗜血的……

“喂,神游呢?陈降。理我一下啊?”叶古从回忆中将她给拎了回来。

这时,她才回过神儿盯着叶古,就像此刻自己被拽入了另一个世界。她立即说:“我没空再和你废话了,过了这个红绿灯就请你下车。”

“陈降?你是想要离家出走吗?”叶古看着那个大背包,惊恐地瞪着她。

圣愈院

陈降放下电话还不到10分钟,几位警察就赶到了圣愈院的安全部门。这时,陆镕还在等着达一纬的指示,如何处理这个报警的疯女人。

“我们接到报警电话,疑似你们这里非法关押市民?”

“我!我!”陈降对着三位警察呼喊。

森南市

“你妈妈打电话来了。”叶古看着她,把手机递了过来,“快接一下吧,她连我的电话号码都问到了,一定很着急你呢。”

苏复醒有些无奈,接过了电话。

“小降啊,我等你吃饭呢!你又和他见面?在哪里?很晚了妈妈来接你!”

“不……不……我有点儿事。我不回来吃饭。”

“你不是说了不和他来往了吗?什么事情啊?怎么什么都不告诉妈妈呢?你在哪里,我开车来接你。”

叶古夺过电话,说着:“刘阿姨,我现在就把她送回来,保证安全送回来……师傅,掉头吧,回太渡路!”

“不!师傅,请继续去天相码头!”她急呼道。

“哎,小姑娘你就乖乖回家吧!你男朋友劝了你一路,你妈也那么着急!”司机有些无奈地说,“我女儿也和她妈合不来,可也没想过离家出走啊!”

随着车在路边停下、掉头、走上回去的路,她突然感觉自己像只困兽。她可与他们不一样,可是此刻怎么那么无力。但与此同时,她竟然有一种隐秘的甜蜜,因为她有家可回了。这一瞬间她似乎觉得自己就是那位从未谋面的陈降。

我就是陈降吗?身边这个人和家里的人,他们看着我的时候,是看着陈降的。那么我就是陈降吗?她是谁?她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那么除了长相,她其余部分也和我是一样的吗?她在哪里?她还活着吗?或许我应该回去,等到她出现?我是谁?我是……

此刻,她想到姑母曾经对她说的那句话。“苏复醒只是你的名字,你可以叫其他任何一个名字。苏复醒不能代表你。”

是,苏复醒不能代表我。可是,苏复醒指代着我至今为止所过的这唯一的生活。可是这莫名其妙的“陈降”呢?它决不能指代曾经的我,曾经的我与它无关。但我现在所经历着的,是本属于陈降的生活?

随着汽车渐渐驶入林岗区,苏复醒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浓,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她的心头。她尝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抑制住所有紧张、好奇的复杂情绪,对叶古说:“你手机能上网吗?”

她微微颤抖着接过叶古的手机,确保他没有看出她的紧张和兴奋。打开了移动搜索引擎。

圣愈院

“警察大哥们,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陈降觉得,发生在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的、荒诞的、奇特的,“求你们别演了,救救我好吗?你们不是警察吧。”

“看到了吧?她就是我们院里的一个有名的疯子。她总是说自己不是苏复醒,也给了她机会给外界打电话去证实,结果一无所获。刚刚竟然拨电话拨到你们那儿了。”陆镕对警察解释着,“现在我们院长要继续来处理这事儿了。”

“以后把你们院的疯子看紧点儿,别让他们把我们当猴耍,他们可以不对自己行为负责,但是你们可不一样啊!”

“是。”陆镕将三位警察送了出去。

那位领头的警察回头看了陈降一眼,然后嘟囔了一句:“看你说话的样子,也不像个疯子啊,可是为什么要害我们瞎折腾,还打电话去户籍管理处查证。下次,至少编个靠谱的名字啊!”

“你看见了哈?只有苏复醒的信息,没有陈降的。警察大哥,她看起来正常?你可不能只看表面的哈。”说罢,陆镕与警察走出了信息部门。

林岗区太渡路

果然是这样……

苏复醒脸色发白,手心开始冒汗。

在手机里的搜索引擎中,搜出“苏复醒”三字是全然的空白,没有一条信息。“苏复醒”三个字在互联网上消失了。若是4年前,她记得有她录取信息、发表的文章以及几百条关于她犯罪行径的新闻。

现在,没有了。

她不复存在了。

圣愈院

达一纬出现在安全部门的门口,看上去脸色非常不好,有些虚弱。说话的语气中夹杂着发抖声,他对一旁陪同的陆镕说:“明天,把这个人……把苏复醒……关禁闭,无限期。没有我的批准不能放出来,没有我的批准不能有任何人随意去探望,就这样……”于是他摆摆手,表示自己身体仍旧很不舒服,先回去了。

“你知道我不是苏复醒!对不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陈降用沙哑的声音对着达一纬离去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她有一种反正已是将死之人的勇气。现在她要让达一纬害怕,因为她隐约体会到了达一纬害怕。他怕什么?她不管也不清楚。

“把她……现在就关进去!”达一纬的身体显然失去了平衡,但他用尽全力对陆镕下达了这个命令。

“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完蛋了!院长!”陈降在被拖走时还对着达一纬大吼大叫道。她看得清清楚楚,达一纬的脸上越来越深的恐惧。随即,陈降被陆镕押送得越来越远,直到嘶吼的声音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完蛋了……我完蛋了。始终会有这一天吧……既然如此,那就来吧!”达一纬走进了办公室,他感觉两眼还有些发黑。

20:55

林岗区太渡路

“谢谢你把她送来回来啊,小叶。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儿回去吧。”妈妈在住宅区大门口接到了他们。

“回来就好啊!”妈妈扶着苏复醒的肩膀,似乎像把她从不归路上抢了回来一样,“以后我不说找工作的事情啊,你愿意待在家多久都可以呀,我不逼你了。吴妈说你收拾了一个包,然后匆匆地就走了,你也真要那么极端地处理事情吗?”

“复醒,不用担心。你要知道那个写故事的人,是爱他的作品的,是爱你的呀。你什么都不用害怕,因为他,已经为你预备好了人生。”

闯进她脑海中的,是姑母多年前这句话。

“妈……”苏复醒突然说话了。

“嗯?”妈妈立即脸转向她,向她献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因为她实在害怕女儿再不见了。

“是谁在写我们的人生吗?”她顺口而出。

妈妈惊诧地看了看她,过了几秒钟,说,“不是我们自己在‘写’吗?说什么呢?”

“我怎么觉得不是。比如……”苏复醒顿了顿,心想,要不要说话。

“比如什么呀?”妈妈认真地看着她。

“比如我为什么是陈降?你为什么是我妈?”她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夜色中,小区静如一面幽清的湖。她俩朝着那个叫家的地方走去,她脑中莫名地蹦出了三个字——造物主。如果如姑母所说,牵着所有人命运的是造物主。那么此时此刻,这就是造物主贡献给她的自由吧?让她暂时成为别人,过着别人的生活。

接着,她内心嗤笑了一下自己这个念头:“你能骗过自己?成为别人?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不是陈降。”

接下来,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向她说:“别紧张,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你不能做什么。看见了吗?”

然后,早已模糊的父亲的样子也在她脑中渐渐出现了。他气若游丝地对苏复醒说:“这一切,都是可以重来的,相信我……在另一个时空。”

在上楼前,苏复醒抬头望了望挂在天边的那轮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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