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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外祖母名叫伊米莲·阿杜·索朗热·胡,她在19岁生日之前,曾经三次坠入情网。

伊米莲生于1904年3月1日,在家中排行老大,她的弟弟妹妹也都是在3月份的第一天来到世上。雷尼紧随其后,生于1905年,玛尔格生于1906年,最小的皮耶海特生于1907年。胡氏四姐弟均为双鱼座[2],性情多愁善感,举止鲁莽冲动,常常意气用事。

他们的父亲博勒加尔·胡是一位著名的颅相学家[3],头顶和手背长满了金灿灿的卷毛,讲起法语来总是带着隐隐约约的布列塔尼[4]口音。他体型壮硕,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一条胳膊抱起四个孩子,并且用另一条胳膊拎起家里的山羊。

我的外曾外祖母跟她的丈夫截然相反。博勒加尔昂藏七尺,仪表不凡,犹如一座巍峨巨山,而他的妻子则纤细瘦削,弱不禁风,整日缩着脑袋行走。她的皮肤透着橄榄棕,他的皮肤泛着玫瑰红;她的发色很深,他的发色很浅。每当博勒加尔·胡踏入房间,大家都会纷纷扭头,报以仰视的目光,可是假如他的妻子出现,却不会引起任何注意,显得毫无存在感。

在夫妻二人同房的夜晚,街坊邻居不停地被博勒加尔的低沉咆哮所惊醒,但是他的妻子却几乎一声不吭。其实,她一直很少开口。在为她接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特鲁维尔村[5]的大夫提心吊胆,频频抬头查看,确保她还活着。屋里的寂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等到第二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大夫临阵退缩了。结果,博勒加尔不得不穿着长筒袜,匆匆忙忙地跑了十七千米,去翁弗勒尔镇[6]寻找助产士。

在嫁给博勒加尔·胡以前,外曾外祖母没有留下任何生活的痕迹。能够表明她存在的证据仅仅是两个大女儿——伊米莲与玛尔格,她们继承了母亲的乌黑头发、小麦肤色和浅绿瞳孔。唯一的儿子雷尼酷肖父亲,小女儿皮耶海特则遗传了博勒加尔的浓密卷毛,就像披着亮黄的麒麟草[7]。四个孩子都不知道母亲的名字,还以为就是“妈妈[8]”而已。天长日久,他们始终如此坚信,甚至从未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是身材高大的缘故,在1912年的元旦,博勒加尔·胡突然觉得狭小的法国村庄已经容不下自己了。他梦见飞速行驶的汽车,向往遮天蔽日的大楼,渴望抚摩陌生的头骨,期待阅读崭新的人生。可是,特鲁维尔只有一片肮脏腥臭的鱼市场以及沉迷于颅相学的女邻居。于是,在那年的3月1日,也就是伊米莲的8岁生日、雷尼的7岁生日、玛尔格的6岁生日、皮耶海特的5岁生日,博勒加尔开始谈论一个叫作“曼哈屯[9]”的地方。

“在曼哈屯,”他一边从屋外的井里打水,一边对乡亲们描述,“无论何时需要冲澡或洗脸,只消拧开水龙头就行,流出来的不仅仅是水,而是热水。诸位,你们能想象得到吗?每天早晨都可以在家中的浴缸里见证奇迹!”说罢,他捧腹大笑,引得众人忐忑不安,盼着博勒加尔·胡能顾及自己的块头,表现得稳重一些。

一个月后,他卖掉了颅相学店铺。为此,特鲁维尔的女村民颇有些闷闷不乐,就连男村民也不免灰心丧气,因为他们最喜欢谈论的对象就是博勒加尔。他买下了“法国号[10]”初航的六张三等船票,家里的全体成员一人一张。当然,不包括那头山羊。他教孩子们用英语从一数到十,还热情洋溢地告诉他们,美国的街道跟特鲁维尔的街道迥然相异,并非覆盖着尘土,而是铺满了铜石。

“金子!”年幼的伊米莲插嘴道。倘若美国果真如父亲所设想的一样美妙,那么筑路的材料肯定比铜石要好。

“傻丫头,”博勒加尔温和地责备她,“美国人就是再蠢,也不至于用金子铺路。”

“法国号”堪称法国机械工程行业的奇迹,其体积超过普通商船的两倍,在前进速率、奢华程度、服务质量和菜肴水平等方面,可谓史无前例。它的初航始于熙熙攘攘的勒阿弗尔[11]港口,距离特鲁维尔约四十二千米。

1912年的勒阿弗尔是一个社会等级分明的城市,东边环绕着蒙蒂维利耶[12]和贡夫勒维尔洛谢两座村庄,南边隔着塞纳河[13]与翁弗勒尔镇遥遥相望。在19世纪末期,附近的桑维克[14]与布莱威尔并入勒阿弗尔,现代的新城区俯瞰着古老的旧城区,两个部分之间依靠八十九级台阶和一架索道缆车相连。山上的豪宅属于腰缠万贯的商人和船主,他们在19世纪早期借助港口的优势积累起大笔财富,进而占领了居高临下的新城区。在勒阿弗尔的中心,坐落着市政大厅、专区政府、法院、体育俱乐部和土耳其澡堂,还有许多博物馆、赌场以及昂贵的饭店。这里是印象派运动的发源地,孕育了克劳德·莫奈[15]的名作《日出·印象》。

勒阿弗尔的郊外和旧城区住着劳动阶级的家庭,水手和码头工人在港口周围干活,到处都充斥着剥削的雇佣制度、糟糕的排污系统与恶劣的生存环境。肺痨横行肆虐,墓园不堪重负,土里埋葬着死于1832年霍乱[16]爆发的穷苦百姓。流浪的波西米亚人[17]放荡不羁,廉价的红灯区夜夜笙歌,举止柔媚的司仪在酒馆里主持着妖娆的歌舞表演,男人们只需花上几个小钱,就能买杯烈酒,寻点儿乐子。在高不可攀的新城区,阔绰的资本家开怀畅饮,坐在华丽而堂皇的房间里,憧憬着更加幸福、成功的岁月;在低贱卑下的旧城区,贫困的劳动者慢慢腐烂,泡在粪便与尸体中,忍受着日渐混乱、灰暗的生活。

对于胡氏家族的孩子来说,船舶停靠的码头就像一支旋律悦耳动听的乐曲,又如一幅妙不可言的油画,混合着异域情调与世俗气息:咸咸的海风、热带的水果、刺鼻的咖啡豆、酸溜溜的鱼血、装满棉花的粗布麻袋、抓挠皮癣的猫猫狗狗,以及写着美国地址的沉重行李箱。

一位摄影师站在新闻记者中间,用壮观的折叠式相机记录着“法国号”的初航。当头等舱的乘客陆陆续续登船时,胡氏家族跟剩余的下等舱乘客耐心地排着队,等待海关的工作人员检查他们身上的虱子。博勒加尔让伊米莲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极目远眺,欢呼的民众犹如宽檐草帽组成的波浪。后来,一张刊载于巴黎《费加罗报》[18]的照片展示了此刻的巨轮,如果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还可以勉强分辨出一个小女孩儿的身影悬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上方,显得颇为诡异。

一周前,号称“永不沉没”的英国邮轮“泰坦尼克号”刚刚沉没于汪洋之中,“法国号”的乘客深刻地意识到脚下的冰冷海水十分危险,他们神情严肃地朝着远处的码头挥手道别。可是,博勒加尔·胡却独自跑到甲板的另一头,想要率先迎接充满机遇的美洲大陆、铺着铜石的闪亮街道与建在室内的水管设施。

胡氏家族的舱室有两排固定在墙上的双层床,还有一个立在中央的洗手池。倘若博勒加尔深深地呼吸,就能抽走房间里的全部空气。大船不停地摇晃,妈妈宣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颤抖。不过,孩子们却很喜欢小小的舱室,尽管在某些晚上,博勒加尔会鼾声如雷,害得大家胸闷缺氧。

“法国号”开启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新世界。黄昏,他们侧耳倾听,欣赏着寂寞的小提琴曲或者悠扬的苏格兰风笛,伴随着夕阳西坠,下等舱的即兴音乐会渐入高潮。深夜,他们屏气凝神,守候着左邻右舍的嬉闹,透过薄薄的墙壁,捕捉各种各样的动静,把脸庞埋在粗糙的枕头里,掩饰着疯狂的大笑。白天,他们去探索下层甲板,并且想方设法地尝试,企图偷偷溜进戒备森严的头等舱。

瞧见美国的土地映入眼帘,船上的乘客集体松了口气,结果导致风向发生变化,旅途又延长了一天。但是没关系,反正他们已经顺利地抵达了终点,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唯恐会步“泰坦尼克号”的后尘了。

当“法国号”靠近曼哈顿西部的码头时,高举火炬的铜像成了美国留给伊米莲的第一印象。她暗暗思忖,好吧,如果这就是美国,那简直太丑了。我的外祖母并不知道,其实自由女神[19]跟她一样,也诞生在大洋彼岸的法国。

海关的工作人员认定胡氏家族没有携带虱子,于是他们便动身迈向崭新的生活,拥抱美国的繁荣与欢乐。等到德国对法国宣战的时候,他们终于在“曼哈屯”安顿下来,住进了脏兮兮的两居室。夜晚,博勒加尔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伊米莲和玛尔格睡在另一张床上,雷尼躺在餐桌底下,而小巧的皮耶海特则蜷缩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博勒加尔发现,要让大家相信他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颅相学家,实在是非常困难,况且美国的颅相学热潮已经随着维多利亚时期[20]的结束而消亡了。既然如此,一个操着浓重的卷舌音、只会摸骨看相的法国人该如何养家糊口呢?就连码头上的爱尔兰佬都赚不到几个钱,我的外曾外祖父悄悄地承认,而他们还讲着完美的英语呢——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博勒加尔的邻居不需要他的天赋,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的悲惨命运了。所以,他转而踏上了约克维尔[21]和卡内基山的街道,那里有许多德国移民住在乡间庄园和豪宅大屋里。他带着卷起的图纸表格、金属的测量工具和陶瓷的头颅模型,挨家挨户地拜访。不久,博勒加尔便得以登堂入室,用指尖和手掌抚摩“太太与小姐[22]”的脑袋。由此可见,他注定要为女人服务,无论身在哪个国家。

纽约的快节奏并未吓退博勒加尔,他坚信这个城市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然而,妈妈却觉得丈夫热爱的“曼哈屯”十分可憎。他们租赁的公寓颇为狭窄,无论她用多少碱性皂液擦洗地板和墙壁,屋里始终散发着腥臭的猫尿味儿。街边林立着屠宰场与血汗工厂[23],路面上并非铺砌着铜石,反倒堆满了垃圾和马粪,稍不留神就会踩进陷阱。她觉得英语的发音刺耳难听,认为美国的女人不知廉耻,她们穿着白色的裙子,斜斜地佩戴着绶带,成群结队地在大道上游行,要求获得荒唐的选举权。在妈妈眼中,美国绝不是机遇之地,而是死亡之所,她惊恐地看着邻居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丧生。他们面色苍白,高热不断,患上来势汹汹的肺痨、流感或百日咳,喝着早已坏掉的酸牛奶。初生的婴儿体重太轻,常常夭折,产妇也由于营养不良而撒手人寰。瘦削的少年忍饥挨饿,目光空洞,黯淡的瞳孔中既没有梦想,也没有神采。

妈妈用劣质的肉类和蔫儿软的胡萝卜给家人做饭,因为他们只能买得起这些——勉强买得起而已。孩子们每次进门,她都会仔细地检查一番,摸摸膝盖和胳膊肘的缝隙,瞧瞧脚指头之间的柔软部位,瞅瞅耳朵后面以及舌头底下,寻找痘疹侵袭或蜱虫叮咬的蛛丝马迹。

博勒加尔完全体会不到妻子的忧虑。深夜,夫妇二人躺在床上,胡氏姐弟睡在另一张床上、挤在餐桌下方、躲在抽屉里面。妈妈努力说服丈夫离开这座城市,好让孩子们重返故乡,在法国的清新空气中长大。

“噢,亲爱的,”他轻描淡写地答道,“你操心的事情未免太多啦!”然后,他便翻过身去,陷入酣眠,而妈妈则辗转反侧,直到黎明。

在1915年春季的一个傍晚,英俊潇洒的博勒加尔·胡没有回家。第二天,他还是不见踪影,又过了一个月,依然杳无音信。一年以后,他从众人的记忆中渐渐淡去。雷尼喜欢拎着沙发在公寓里四处走动,跟父亲当年拎着山羊的形象极为相似,若非如此,恐怕大家早就把博勒加尔忘得一干二净了。

坊间盛传,博勒加尔·胡抛妻弃子,跟一名德国女人私奔了。据称,她得天独厚,不仅无法怀孕,免遭生育之苦,而且后脑勺还向外凸起——按照颅相学理论,这说明博勒加尔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她会大声地赞美他,滔滔不绝地表达爱意。流言蜚语愈演愈烈,就连妈妈都信以为真了。天长日久,世人的指指点点在妈妈的心脏上凿开了一个小孔,不知内情的医生却将其归咎于饮食习惯与家族遗传。

其实,博勒加尔·胡的消失是一桩张冠李戴的误会。博勒加尔虽然相貌堂堂,却跟屠夫妻子的情夫长得一模一样,而屠夫雇来的歹徒又偏偏先碰到了他,实在是倒霉透顶。事后,他的尸体碎块漂在哈德逊河上,肿胀不堪,难以辨认,《纽约时报》[24]在边栏中简单地提了几句。这个阴差阳错的结局蕴含着巨大的讽刺意味:博勒加尔·胡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他欣赏她的安静,并且从未背叛过她。

妈妈明白,丈夫不会再露面了。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裹着曾经用过的被单,闻着丈夫留下的气味。在此期间,孩子们由住在隔壁的邻居帮忙照顾。那是一位个子矮矮的侏儒,名叫巴纳比·卡勒胡,不过四姐弟都喊她“亲爱的小鸡太太[25]”,因为她总是用舌头顶住上颚,发出“咯咯”的动静。巴纳比·卡勒胡夫人对这个绰号非常满意。

终于,妈妈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床铺,在街道尽头的干洗店谋得一份工作,担任记账员,赚到的薪水可以供家人一周吃三次质量最差的马肉。另外,她还把皮耶海特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挪了出来。

随着时间流逝,妈妈也在慢慢地消失。首先察觉情况异常的是伊米莲,在繁忙的街角,她伸出胳膊去抓母亲的手掌,可是指尖却径直钻了过去,仿佛穿透了一缕虚无缥缈的轻烟。

1917年,13岁的伊米莲跟妈妈和三个弟弟妹妹住在一片拥挤的城市街区,周围全是出租公寓,楼梯腐朽破裂,房间人满为患,卫生状况堪忧。隔着薄薄的墙壁,左邻右舍的说话声清晰可闻,胡氏家族的孩子们耳濡目染,每人都掌握了好几种语言——四姐弟皆会讲法语和英语,除此之外,伊米莲还会讲意大利语,雷尼会讲荷兰语和德语,玛尔格会讲西班牙语。至于年纪最小的皮耶海特,起初只讲希腊语,谁也听不懂,直到7岁生日那天,她忽然用标准的法语嚷嚷:“天哪,我的蛋糕呢?”于是,大家不禁怀疑,在皮耶海特身上,恐怕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这片街区,我的外祖母遇到了生命中的初恋。他叫利瓦伊·布莱斯,身形瘦小,头发乌黑,穿着不合脚的鞋子。一群隔壁街区的少年反复地称利瓦伊为“同性恋”,还朝他的额头扔石块。如果不算上弟弟的话,他就是伊米莲见过的第一个流泪的男孩儿。雷尼十分敏感,连一丁点儿痛苦都无法忍受,常常号啕大哭。

少年们恶狠狠地殴打了利瓦伊·布莱斯,街区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是证人。伊米莲和妹妹玛尔格追着利瓦伊跑进后巷,呆呆地看着他流血。利瓦伊转向她们,发出嘶哑的怒吼:“滚!”

她们乖乖地走了,不过只是暂时离去。

伊米莲爬上通往家门的公寓楼梯,玛尔格一如既往地紧随其后。伊米莲把自己和妹妹的床单扯掉一角,拽开母亲的抽屉,拿起碘酒瓶,匆匆忙忙地返回后巷。利瓦伊席地而坐,倚靠着墙壁,碘酒涂抹在伤口上,他疼得龇牙咧嘴。为了表示安慰,伊米莲主动露出光溜溜的屁股,让他触摸。后来,她叹着气对玛尔格辩解,“爱会使人变傻。”

从次日开始,伊米莲便再也没见过利瓦伊·布莱斯,他彻底销声匿迹了。街坊邻居纷纷猜测,他母亲在公寓里干的肮脏勾当终于败露了,利瓦伊和他的两个妹妹大概已经被送进公立福利院了。然而,大家无法确定真相究竟是什么。在那个年代,许多平民百姓都会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而突然消失,想要保持联络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我的外祖母花了整整三年才忘记可怜的利瓦伊·布莱斯。到了16岁,伊米莲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一名少年,她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仅仅知道他的绰号叫作“都柏林[26]”,那是他诞生的地方。“都柏林”教她抽烟,并且夸赞她长得漂亮。

“你很美丽,”他笑着说,“却又很古怪,就像你们家的其他成员一样。”说罢,他亲了亲伊米莲的嘴唇,那是她的初吻。可是不久以后,他却带着卡梅丽塔·埃尔莫萨远走高飞了。卡梅丽塔的相貌跟名字都十分可爱,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1922年,在伊米莲18岁的时候,胡氏家族经历了一连串奇特的变故,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有点儿古怪。皮耶海特果真藏着不少惊人的秘密,如今她刚刚年满十五,竟然爱上了一位喜欢观鸟的老绅士。她想方设法,拼命吸引鸟类学家的注意,甚至跑到他的公寓外面守着,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仅仅贴着几片羽毛遮羞。可惜,五花八门的尝试统统以失败告终。最后,皮耶海特干脆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金丝雀。

那位鸟类学家从未察觉到皮耶海特求爱的疯狂举动,反而搬到路易斯安那州[27]去研究褐鹈鹕了。所以,有些牺牲根本得不偿失,就连为爱所做的牺牲也不例外——或许为爱所做的牺牲更是如此。每天早晨,皮耶海特都会发出清脆的鸣啭,唱起欢快的曲调,纤细的黄色羽毛分散在房间里,飘落在衣服上。长年累月,众人渐渐习以为常。

家里唯一的儿子雷尼早在14岁就已经容貌俊美,远胜父亲当年的风采。等到17岁,他成了俗世推崇的“天神”,只要随便讲几句简单的客套话,比如“请问”或“劳驾”,年轻的姑娘便激动得满脸通红。在大街上,平日端庄矜持的女人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雷尼·胡,阳光照耀着他的指关节,汗毛微微闪烁,她们看得心神荡漾,常常一头撞上墙壁。可是,雷尼却感到十分烦恼。其实,跟利瓦伊·布莱斯不同,他才是真的喜欢男孩子,并且愿意对其中的几个伙伴露出光溜溜的屁股。当然,他绝不会让姐姐或妹妹在场旁观。

除了皮耶海特之外,伊米莲被公认为胡氏家族最古怪的成员。传闻声称,她拥有神奇的天赋,不仅擅长读心术和穿墙术,还会用意念挪动物体。不过,我的外祖母并不具备类似的能力,她无法目视千里,也难以耳听八方。简而言之,伊米莲只是对外部世界极为敏感,可以捕捉到大家忽略的细节罢了。按照普通的思维,勺子掉在地上,也许预示着要换一把干净的勺子,但是在伊米莲看来,这表明她的母亲应该烧水泡茶了,因为客人即将登门拜访。猫头鹰的鸣叫是悲伤降临的征兆,夜间重复三次的噪声是死亡的前奏。收到花束的情况非常微妙,具体含义取决于花朵的种类——紫罗兰说,我会永远真诚,而条纹康乃馨却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尽管这种天赋用处多多,可是也会让少不更事的伊米莲深感困惑。她整日都在艰难地挣扎,试图区分宇宙发送的信息和大脑产生的幻想。

正因如此,她开始学习羽管键琴[28],在手指按下的瞬间,丰富的和弦将淹没一切。每到夜晚,她都会弹奏意大利的爱情小调,为街区的人口增长做出了莫大的贡献,后来许多婴儿的诞生都要归功于伊米莲·胡的奔放乐曲及其弟弟妹妹的悦耳伴唱——雷尼的优雅高歌、皮耶海特的尖锐啁啾与玛尔格的幽怨低吟完美交融,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令人回味无穷。玛尔格并不古怪,但是也不像家里的其他成员一样美丽,结果反倒显得她与众不同。而妈妈则变得越发透明,孩子们甚至能不假思索地穿过她的身体,把牛奶瓶放进冰箱里。

在此期间,一名男子出现在曼哈顿下城,四处寻欢作乐,日夜开怀畅饮。他穿着丝绸内衬的外套,喷着浓郁的古龙香水,被朋友唤作“萨汀[29]”,被外人称为“勒什先生”。大家都说,他肯定来自北方——魁北克[30]或者蒙特利尔——因为他的法语着实无可挑剔,尽管口音略显奇怪。人们还说,每隔几个月,他便会出门旅行,途中经常在曼哈顿歇脚。虽然他屡次来访的原因不明,但是肯定不怀好意,毕竟他成天跟举止粗鲁的伙伴厮混,而且左腿裤子里的酒瓶总是叮当作响。

在伊米莲遇见萨汀·勒什的那天,她戴着用罂粟花染红的钟形女帽,自然下垂的发丝微微卷曲,巧妙地包住脸颊,腿上的长筒袜裂开了一道口子。5月的连绵春雨沿着餐馆的窗户流淌。伊米莲刚刚下班,衣服上还残留着焦糖的气味,她的工作就是藏起骄傲的自尊心,把黑咖啡和黏面包[31]端给没有梦想的爱尔兰人。她站在门前等待,圣彼得教堂的大钟敲了五声,雨势变得更加凶猛。

她享受着寂寞的感觉,惬意地欣赏着朦胧的水帘与灰暗的天空,仿佛在品味一幅精致的油画,而作者是艺术界的新秀,透过色彩和笔触就能预见未来的成功与辉煌。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萨汀·勒什忽然走出餐馆,酒瓶撞击左腿的动静扰乱了雨滴敲打遮篷的节奏。他的眼睛非常特别,其中一只泛着淡雅的碧绿,另一只却闪着清新的蔚蓝,双眸对比鲜明,犹如森林与海洋,相映成趣。伊米莲立即愣在原地,她毫不留恋先前的宁静,因为此刻的嘈杂同样美妙万分。

他们穿过街区,萨汀举着雨伞,伊米莲的帽檐偶尔会碰到他的右耳。这对恋人陶醉在彼此的视线中,完全没注意到狂暴肆虐的天气。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城里的老鼠纷纷把蟑螂翻过来,充当救命的小船,然后踩着昆虫的肚皮,在街道上顺水漂流。

夜幕降临,伊米莲将萨汀介绍给家人,说他是自己的“未婚夫”。他花了整整一晚的工夫,捧着伊米莲的纤纤细手,称赞指甲末端的月牙痕迹。很快,萨汀便融入了胡氏家族。下班以后,伊米莲常常发现妈妈和萨汀在专注地交谈,他们的嘴唇飞快地开合,吐出生动流利的法语。当雷尼消失三天的时候,只有萨汀知道应该去哪儿找他。两人回到家中,雷尼的一颗门牙裂了,萨汀的右侧耳垂豁了。面对众人的询问,他们仅仅含糊其辞地答道:“可惜你们没瞧见对手的模样。”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表情,仿佛在保守男子汉之间的秘密。

然而,在1922年,最为奇特的变故还是发生在玛尔格身上。经过几个月的极力否认,胡氏家族再也无法隐瞒事实——年方二八的玛尔格怀孕了。

伊米莲感到十分困惑。以前,姐妹俩一直扮演着固定的角色。伊米莲漂亮而神秘,偶尔透着古怪。至于玛尔格,不过是伊米莲的影子罢了。曾经,伊米莲总是怀揣着秘密,露出淘气的微笑,挑起可爱的眉毛,而玛尔格则不停地乞求,渴望了解背后的原因。可是如今,伊米莲却被蒙在鼓中,心心念念地想要挖掘真相。日复一日,玛尔格越发显得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眼睛闪闪发亮。众人都认为,胡氏家族的佳丽桂冠不再属于伊米莲,而是传给了玛尔格。

玛尔格从未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有一回,在姐姐的反复逼问下,玛尔格用手指抚过秀美的眉弓,轻轻地开口,“爱会使人变傻。”伊米莲如坠冰窟,不寒而栗。她连忙离开房间,又穿上了一件毛衣。之后,胡氏姐弟便放弃了无谓的打探,转而玩起了“谁是坏蛋”的游戏。他们盯着窗外路过的男人,窃窃私语,轮流猜测罪魁祸首的身份。

在孩子出生的那天,伊米莲刚刚办完事情,正往家走,皮耶海特栖息在姐姐的锁骨上。最终,人们不记得她办了什么事情,只记得伊米莲的钟形女帽——用罂粟花染红的钟形女帽——被风吹到街上,一名10岁左右的活泼男孩儿帮她捡了回来。她把闪亮的硬币放在男孩儿的掌心,接着抬起头,看向脏兮兮的脸蛋,发现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一只是绿色的,另一只是蓝色的。伊米莲忍不住询问他的父亲是谁,男孩儿耸了耸肩,高举着硬币,在阳光下跑开了。

伊米莲继续前进,格外留意路边的行人,结果碰到了第二个眼睛颜色不同、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在下一个街区,她又遇上了第三个。然后是第四个。伊米莲一路狂奔,在十二个街区里见到了十七个这样的孩子。

在返回公寓的途中,皮耶海特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休,伊米莲只好把可怜的金丝雀妹妹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伊米莲急匆匆地爬上楼梯,不慎撞倒了巴纳比·卡勒胡夫人。伊米莲赶紧扶她起身,她站稳脚跟,宣布玛尔格已经生了。

“生了个大胖小子,”亲爱的小鸡太太兴奋地晃动着粗短的手指,“长着黑色的头发。可是,他的眼睛太稀罕了!一只是蓝色的,另一只呢?居然是绿色的!”

伊米莲踏入家门,瞧见萨汀·勒什正坐在敞开的窗户旁抽烟,她再也不会管他叫“未婚夫”了。他看到她,耸了耸肩,“你也明白,世事难料嘛!”

强烈的厌恶感在体内翻涌,伊米莲猛冲过去,愤怒地伸出双臂,把他推出窗户,大声尖叫,“十八个孩子!”

萨汀·勒什从人行道上蹦起来,一溜烟儿地逃向远方,彻底消失了。

胡氏家族的衰落究竟要归咎于玛尔格的孩子还是萨汀的背叛,恐怕无人知晓。不过,几小时以后,年轻的玛尔格便死在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里。她用一柄镀银的匕首挖出了自己的心脏,郑重地摆在浴缸跟前的地板上,鲜血淋漓的肌腱压着一张留给伊米莲的字条:

今生今世的真心。

很快,婴儿也夭折了。算起来,玛尔格只当了大约六小时的母亲。那天是1923年3月1日。

众所周知,爱总是遵循着自身的规律发展,不受人为意图或缜密计划的控制。在妹妹去世后不久,雷尼便爱上了一位年长的已婚男子——威廉·佩顿。当他初次遇到雷尼·胡的时候,竟忍不住潸然泪下。威廉的妻子撞见丈夫和雷尼在床上激情相拥,而她却在二十年间的每个夜晚都遭到拒绝。为了逃离尴尬的现场,雷尼慌慌张张地冲向街道,结果忘了带上衣服。

他穿过商铺林立的街区,朝家里的公寓跑去,身后跟着一大群女人和一小群男人,数量越来越多。看到雷尼·胡的裸体,他们都失去了理智。狂热的追逐迅速升级为全面的暴乱,足足持续了四天半。几家犹太商店被烧成灰烬,三个普通民众被踩踏致死,包括矮小的巴纳比·卡勒胡夫人。永别了[32],亲爱的小鸡太太。

等到动荡终于平息以后,雷尼的恋人往公寓送了个口信,恳求雷尼在夜里到哈德逊河的码头与他相会。次日清晨,胡氏家族仅剩的成员醒来,发现雷尼的尸体躺在门阶上,一块手帕蒙住脑袋,盖着被威廉·佩顿开枪打中的英俊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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