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岁。从小喜欢围棋，被誉为“围棋神童”。为冲段位，成为职业棋手，母亲带他到北京，进围棋道场学棋。但在升段赛中，他意外失利。
……一股清泉从山间汩汩流出，在长满青苔的大石涧曲折流淌。
……山谷中，古木参天。阳光从森林的缝隙间筛了下来，山泉中，山谷里，到处都是白花花、斑斑点点的阳光。
……山泉旁的巨石上，筑了一间小巧的亭子，中间，有石桌、石凳。亭子上挂了一块匾：听泉。
刘老师在石桌上摆开了棋盘，说，肖敏啊，你明天就要回老家了。我知道，你母亲带你来北京学棋，也是不容易啊。你要走，老师还真是舍不得。这样吧，咱们师徒就在这里对弈一局，算是为你送行吧。
他的鼻子发酸，一直想哭，但是使劲儿强忍着。
最后一盘棋，他从一开局就形势大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中盘分了心，棋错一招，顿时形势逆转。对手实力也很强，他拼命扭转，最后仍然以半目惜败。
围棋是竞技运动，竞技运动就是这么残酷，哪怕仅仅只是半目，但仍然是失败。围棋的输赢，就在这小小的半目之间。
阳光斑驳，泉水叮咚。
刘老师微笑着说，这样吧，咱们先静下心来，听听泉水。你什么时候心静了，咱们什么时候开局，好吗？
他点点头。他已经习惯刘老师这样特殊的教法了。
刘老师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他也深深地呼吸，闭上了眼睛。
泉水就在身边，哗哗流淌，好像永无止境，就这样不停地流。噢，这些泉水，是从哪里来的，又要流到什么地方去呢？
泉水叮咚，泉水哗哗。
噢，听见了！远处山上还有泉水，好像还有瀑布，轰轰地响。泉水想必就是从山上来的，从瀑布那边来的。
瀑布……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他的眼前出现了青山，出现了白练一般的瀑布，出现了阳光，以及阳光下的彩虹。水花飞溅。彩虹就在飞泻的瀑布上闪现，好美！
他微微笑了起来，情不自禁地睁开了眼。
刘老师仍然闭着眼，轻声说，继续听，用心听。
他再次闭上了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清甜的空气。
泉水叮咚，泉水哗哗。
一瓶瓶的矿泉水。
一瓶瓶的矿泉水。
每一张棋桌上，都摆有矿泉水。他总是最先喝完，然后，将矿泉水瓶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然后，开始关注对手的矿泉水瓶。
列车空隆，空隆空隆。
他紧握一瓶矿泉水，昏昏沉沉地跟着母亲，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终于来到了北京。
好多好多的人，还有车，还有地下跑的火车。刚开始，他不敢进去，他是被母亲硬拽进去的。地下跑的火车，像大蟒蛇的肚子，一口吞下了这么多的人。当然，很快他就知道了，这叫地铁。
围棋道场，训练大厅。好多好多的孩子，大部分是男孩，少数的女孩，都在全神贯注地下棋。训练赛，每方可用时间为一小时二十分钟。
一个老师招招手，走来一个男孩，小平头。老师对他说，来，走一盘。
他知道，要看看他的棋了。他也不客气，猜先，执黑，啪地就在棋盘上敲下一枚黑子。
训练大厅非常安静，他这一敲，惊动四座。棋童们纷纷抬起头来，朝响声处张望。
小平头也吃了一惊，瞪了他一眼，又看看老师。
老师不说话，面无表情。
小平头用食指与中指拈起一枚白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棋盘中。
他几乎没有思索，拈起一枚黑子，啪！又敲在棋盘上。
小平头生气了，也拈起一枚白子，啪！不服气地敲在了棋盘上。
这次轮到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望了望老师。
老师不说话，面无表情。
他吐了吐舌头，看了看四周，马上悄悄地拈起棋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棋盘中。
小平头得意地笑了，开始咄咄逼人地近身进攻。
这时，他倒冷静了下来。敲子是他平时的习惯，现在，他知道这样不好，就马上改正了，立刻进入了正常的博弈状态。
他不理会小平头的挑衅，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布局。同时，他也感到诧异，小平头这是在赌气吗？
棋入中盘，黑白两军绞杀在一起，白军一条大龙被黑军紧紧缠住，小平头开始不停地喝水。
他头也不抬，紧盯着棋盘，偶尔拿起身边的矿泉水，小小地抿一口。
终于，白军的大龙被绞杀了。小平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投子认输，同时，不服气地瞪着他：哼，你这是野路子！哪有你这样敲子的？
他连忙站起来，鞠躬，道歉：对不起！
老师这才开口了，对小平头说，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小平头低头不语。
你哪里是在下棋？分明是在赌气！心不在棋上，岂能不输？
老师好奇地开始问他，你的老师，可是姓王？
是啊是啊，就是王老师，是他要我来找刘老师拜师的！
呵呵，还真的是他！那小子，也喜欢敲子！还那么霸气啊？然后，老师站了起来，自我介绍：我就是刘老师，欢迎你！
泉水叮咚，泉水哗哗。
山林风起，阳光斑驳。
围棋道场可以寄宿，但是，母亲交不起那么多钱，便在道场附近的地下室租了房子，每天清晨送他去上课，晚上再接他回家。
刘老师的道场十分严格，训练的时间比其他道场多好几个小时。每天晚上，棋童们必须完成当天的作业才能睡觉，而作业常常是四十道死活题。许多死活题，是日韩棋局中的，当然，也有古谱。做完四十道死活题，常常就是凌晨了。
大街上的路灯无声地亮着。起雾了。
垃圾箱的旁边，母亲靠在墙上睡着了。装垃圾的大布袋塌落在地上，许多矿泉水瓶子滚了出来。他静静地走到母亲身边，马上弯腰去捡矿泉水瓶。
一辆小车停在了路边，一只手捡起了矿泉水瓶。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刘老师。
刘老师说，我送你们回家吧。
刘老师说，这样吧，天越来越冷了，你就睡图书室里的沙发吧。放心，我不收费，好吗？
泉水流淌，涌到他的眼眶内。
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北京的雪夜，天寒地冻。图书室里的灯光，还亮着，他独自在灯下打谱。
图书室里尽是棋谱，他好像走进了山花烂漫的春山。每天晚上，等大家都睡了，他便从沙发上爬起来，偷偷地打谱。
这几天，他迷上了围棋史上著名的“镰仓十番棋”的对弈棋谱。
前几天，刘老师给他们讲了“镰仓十番棋”的故事，他和同学们被这样的对弈惊呆了。
1938年，日本围棋界第一人本因坊秀哉宣告引退。引退前，他和年轻的棋手木谷实下了一盘引退棋。结果，木谷实胜了。但是，日本棋界认为，木谷实还不能称为最强者，因为从中国到日本去下棋的吴清源还在。究竟谁是第一人，还得让吴清源和木谷实一决雌雄。
于是，日本读卖新闻社发起木谷实与吴清源的十盘决胜战。对局在日本神奈川县的镰仓建长寺内举行。这是最强者的决战，媒体将这次决斗称之为悬崖上的白刃战，历史上称为“镰仓十番棋”。
刘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述，将孩子们带入了那段历史。
秋天的建长寺，苍山如水，落叶满地。禅房内，两个好朋友开始了黑白厮杀。
木谷实一改棋风，投石低位，稳占实地，凌空打入。吴清源不动声色，以厚味对付实地。
第二天，执黑棋的木谷实杀入吴清源白棋的模样之中，双方纠缠在一起。
第三天，战况更加激烈，缠在一起的黑白子开始拼争。当吴清源走出白156手之后，木谷实眉头紧锁，沉思良久，打出黑157手。突然，木谷实哎呀一声，躺倒在地，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
周围的人连忙喊人找医生，急忙把禅房的纸隔扇和门打开透气，然后，把木谷实抬到了走廊上。
此时，是第一局最后一天的深夜，躺在走廊地板上的木谷实只剩下九分钟了。
这时，吴清源依然沉浸在对局中，心无旁骛，静心计算。
裁判八幡忽然说：“吴先生，休息一下吧。”
裁判看得很清楚，如果吴清源此时一手打下，只剩九分钟的木谷实便进退两难。可是，吴清源的心思都在紧张的对局上，说：“还是赶紧下完吧。”说完，望了望走廊上的木谷实：“木谷先生，休息了一下好些了吗？我这一手就要打下了。”
嘈杂的禅房顿时鸦雀无声。
沉默了几分钟后，木谷实把湿毛巾裹在头上，脸色阴暗地走了过来。吴清源见他坐在了棋盘旁边，拈起一颗白子，打下了158手。
木谷实说：“休息一下吗？”
吴清源回答：“好吧，休息一下。”
于是休战二十分钟。
双方再次进场厮杀。
吴清源在白184手出现失误！
不料，木谷实居然也在黑193手失误！
吴清源抓住机会，再次挑起劫争。最终，吴清源2目胜，1比0拿下第一局。
冬夜，大雪无声地飘落在道场的窗台上，大地一片雪白。
他在打谱，沉浸在镰仓激烈的对局中。
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小平头溜了进来。
好哇，你还不睡觉，又偷偷打谱！
嘘！他头也不抬，说，白156手！木谷实马上就要流鼻血了！
小平头凑拢来，说，哎，干吗这么玩命啊？应该马上停下来，不要再下了。
他惊讶，啪！又敲子了。
为什么？这是对弈！打仗啊！谁不受点伤啊？
小平头摇了摇头：咳，你又敲子了啊！
这时，刘老师也悄悄走了进来，端来一壶茶，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
怎么样？你们是想当吴清源呢，还是当木谷实啊？
小平头叹了一口气：唉，我这是第五次冲段位了。冲不上，我就要回家去了。我啊，想今后像老师一样，在家乡开个围棋道场。木谷实后来不就开了木谷道场吗？日本那么多的超一流棋手，大竹英雄啊，武宫正树啊，赵治勋啊，小林光一啊，这么多的世界围棋赛冠军，不都是他的弟子吗？
呵呵！志向不小啊！
刘老师问他，你呢？
小平头嚷道，他吗？肯定想当吴清源啦！
他抱住棋谱，含笑不语，然后，突然问刘老师，老师，你呢？
刘老师哈哈笑了：我呀，我都想要！
夜深了，雪花像银色的蝴蝶，漫天飞舞。
图书室的灯光，亮了很久。
泉水叮咚，泉水哗哗。
山林风起，阳光斑驳，如黑白棋子在青苔巨石上博弈。
升段赛到了白热化阶段，他和小平头旗鼓相当。最后一局，轮到了他与小平头对局。这是决定谁可以升段的关键一局，谁赢了，谁就可以升段。
两个好朋友现在要面对面地拼个你死我活了。
所有的人都看好他，认为他这次升段，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何况，他与小平头的对弈，已经是胜多负少，占有绝对的心理优势。
因此，小平头一上来，就苦笑着说，哎，真的不想和你对弈！
他面无表情：来吧！好好下！
小平头说了一声好，执黑先行，出乎意外地将一枚黑子啪地敲在了棋盘上。
啪！一声脆响。小平头调皮地笑了笑。
他没作声，用食指与中指拈起一枚白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棋盘中。
刘老师在一旁观棋，沉默无语。
棋到中盘，他的优势已经很明显了。小平头开始不停地喝水，开始长考。
突然，小平头捂住肚子说，肚子疼，想去上厕所。
裁判望向他，他连忙点点头。
这时，他无意中朝门外瞥了一眼。在许许多多的家长中，他看到了母亲。看到母亲正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一个矿泉水瓶。
那个矿泉水瓶正在一个家长的脚下。母亲正要捡，人家无意地踢了一脚，矿泉水瓶骨碌碌地滚下了楼梯。
他看见母亲连忙弯腰追下楼去。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心口好痛，好像被一根尖利的针刺了一下。
他连忙弯腰，闭上了眼睛。
刘老师看见了，连忙赶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
他摇摇头：没事，谢谢！
能坚持吗？
能！
刘老师鼓励他：好！坚持！
小平头来了。上了一趟厕所，他好像轻松了很多，一上来，啪的一下，又敲下了一枚黑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回击。
但是，那个滚动的矿泉水瓶，却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
矿泉水瓶滚啊滚啊。最后，尽管他在收官阶段奋力反击，仍然以最微小的半目，惜败。
所有观棋的人，都对他们这一局的逆转感到不可思议。
当裁判要他签字的时候，小平头激动地哭了起来，挥拳欢呼：啊！我成功啦！我成功啦！
他木然地抬头，望着门外。
母亲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他，怀里抱着几个矿泉水瓶。
一道白练从天而降，从大山的顶端突然坠落下来。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一条清澈的小河，在山间运行的时候，突然遇到了悬崖，从万丈悬崖上跌落下来。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跌落的河水顿时变成了白花花的瀑布，轰响着，坠入深潭，坠落山谷之中。
他听见了在泉水的源头，河水跌落，化为瀑布的巨响。
浪花飞溅，银河坠地，化为山中无数涓涓的溪流，奔突，汇聚，在巨石中穿行，变成叮咚叮咚的泉水，永无休止地流向远方。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泉声化为空山新雨，化为鸟鸣，化为竹影、松风。化为斑斑点点的光斑，或白，或黑，如同一盘大棋。
他沉浸在这黑白的光斑之中。
山风吹来，斑斑点点的光斑摇动，就像棋谱，一一闪现。
刘老师轻轻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他说，听到了泉水声，听到了远处的瀑布声。
噢，还有呢？
瀑布的上面，肯定是一条河，突然，就跌了下来。
噢，还有呢？
然后，就变成了泉水，一直在流。
流向哪里？
山下的大河，然后，流向大海。
刘老师微微一笑，对他说，来吧，可以开局了。
他拈起一枚黑子，啪！敲在了棋盘上。
泉水叮咚，泉水哗哗。
泉水叮咚，泉水哗哗。
他在夜行的火车上睡着了，和母亲依偎在一起，返回故乡。
列车呼啸，奔向远方。
他怀里抱着刘老师送给他的棋谱。
他对刘老师说，明年，我还会来的。
列车呼啸，奔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