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开正在前院清点彩礼,程锦的贴身丫鬟秀秀突然跑过来掐着腰喘道:“王管家你快去看看,小姐那儿出大麻烦啦。”
王大开忙放下账本问道:“小姐怎么了?”
秀秀急道:“小姐和廖少爷在房内谈话时,突然闯进来一个小姑娘和一只四条尾巴的小狐狸,闹嚷着团团转,我在一旁实在是劝说不下,只好来找您。”
李山阿听在耳里,心道一声不好,再也没心思看热闹,赶紧偷偷地随着那丫鬟来时的小路溜到了后院。
***
李山阿前脚刚踏入后院,眼前忽的一黑,像是被人迎面在眼前泼了一碗墨,周遭景色都不见了踪影。恍惚之中,耳边有渡铃叮当作响,自己立在一个渡口之上,眼前重新现出一条河流。河流的中央,一朵血红曼陀罗嫣然盛放。
李山阿又上前了一步想看仔细些,河流竟好似被惊动了,开始湍急的流淌,左肩咒印霎时凝出一股灵力狂澜在体内翻涌,随着一声铮响,那股灵力如一匹挣脱锁链的恶狼狠狠地在他左肩刺入獠牙,灵力通过獠牙循左肩进经脉,走火入魔般的在他脏腑之间攒动。
李山阿痛苦地闷哼一声,眼眦轻张,既而紧咬牙关运气压下那股躁狂,意欲用丹田暂乘下这股蹊跷的外来灵力。然事与愿违,那股灵力根本不巡走脉络的常路,只在丹田消停了片刻,又疯也似的涌上了气海,一滴冷汗沿他额角淌下。
就在李山阿即将支撑不住之时,咒印处忽然青光大盛,生出无数条血墨撰写的卦文,密密盘布在渡口之上,接着延伸到河中,缠绕于花茎。曼陀罗黯然失色,那一团黑如其来时的突兀,又忽的褪去,后院的光景回来了,经脉的灼痛亦消散了,一切云淡风轻的好像没发生过。
一团白色毛球从门内看到李山阿赶来,噌噌噌几步跑出闺房爬到了他的肩头,嘴里叼着一个鸡翅膀呼噜呼噜的粗喘着。
李山阿定睛一看,果然是小四。秀秀口中的少女紧跟着追了出来,和李山阿对上了目光,两个人都惊讶的低呼。
“山阿哥哥?”
“念儿?”
那少女一身鹅黄的衣服,一张鹅蛋脸白嫩似月,如琢如磨,正是念儿。她看着李山阿肩头的小四,哭笑不得的说:“我就说怎么这么熟悉。你家的小九尾自己不好好喂着,怎的抢了别人的饭食便跑?”
李山阿看向肩膀,小四两眼正盯着堂里柱上的雕花,一脸的事不关己。李山阿见她一副打算让自己背锅的神色,无奈的问道:“它抢了你的饭食?”
话音刚落,耳朵突然火辣辣的一阵疼。原来小四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似是不喜抢这个字眼。
念儿气鼓鼓的说道:“可不是嘛。我在酒馆点了道酒糟鸡刚到,这个小家伙闻着香味就过来了。我见它围着桌脚转悠,知它肚饿,就撕下了一只鸡翅膀给它吃。没想到它一下子扑上了桌子,三口两口就把一整只鸡都吃了个精光,接着叼起鸡翅膀就跑。我实在气不过才跟了过来。”
李山阿听清原委赶紧赔笑道:“对不住啊念儿,都怪我行喜时把它丢在背篓里,可能它等了半天也不见我回来,这才生了闷气,自己爬出筐外找吃的去了。”
听到李山阿道歉,念儿心情顿时好了些,笑道:“它倒是好本事,这样小的身子我用了灵力竟然也追它不上。”
灵兽果然偷鸡摸狗也是好本事,李山阿走近念儿说道:“念儿师妹,咱们打扰了人家迎亲,要赶快进去赔个不是才行。”
念儿点头见他面色苍白如纸,有些担心的扶了一把道:“山阿哥哥,你脸色这样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李山阿不愿让她担心,强笑道;“没事,不过是昨晚落了枕,肩膀有些酸痛。”
肩头的小四亦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低声耳语道:“刚才我来到后院,探到那小少爷身上一股子邪气危险得很,这才进去查看。那屋里似乎有魂器,你灵力不稳先离远些。”
李山阿点了点头刚要撤走,猛地一转念道:“程小姐。”
李山阿从丹田提起一口气大脚踢开房门,一阵异香扑鼻而来,李山阿顿时头晕目眩,忙抬袖掩住了口鼻。
屋内廖典昏倒在地,程锦正神色冷冰的从他手中要拿走一盏铜灯。他见状忙上前扼住了程锦的手腕,“程小姐,这东西古怪得紧,你莫沾它。”
程锦被李山阿这么一拦,刚拿到手的忘川灯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语气凶狠古怪的说道:“愁难理,寒欲尽。”
“欸?”
“山阿哥哥小心。”听到念儿提醒,李山阿下意识的侧身躲闪,只听嗖的一声响,三道寒气从程锦袖内飞出,掠过李山阿耳畔,在后方门上“蹬蹬蹬”打出齐刷刷三个窟窿。山阿看清这三道寒气原来是三条极细的丝线,每条丝线前端挂着圆锥,锋利无比。而他只不过被寒气稍稍擦到,脸上登时多了一道寸许的血口,要是没有及时躲闪中了眉心,恐怕现在已经见了阎罗爷。
李山阿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松开了手,程锦逮到空隙,一缩手将那三条丝线又收回袖中,紧接着再次抖腕甩出系在屋脊,用另一只袖中的丝线绊住忘川灯提到怀内夺门而出,飞上房檐悠然而去。
这时王管家和秀秀也赶到了,王大开见门口一片狼藉拍手急道:“小道爷,这大喜日子怎么......怎么搞出这么大动静啊?”
秀秀跑到屋前,指着屋内惊讶的低呼:“王管家你看,廖少爷昏过去了。小姐呢,小姐怎么不......”话没说完两眼一翻,也晕倒在了房前。
李山阿道:“我来时廖少爷已经晕倒了,小姐现下也逃走了不知去向。此事一言难尽,这后院被设下了一个古怪法阵,屋内又不知被下了什么迷神药,我们先行离开为妙,之后我会当着程叔叔的面说个明白。”
王大开搓着手道:“只好这样,只好这样。我们快去告诉程老爷。”
***
当天戌时,程家院内。
王大开端来一碗汤药进屋,对坐在廖典榻边的程间生说:“老爷,大夫说廖少爷不过酒醉花吸得多了些,服了煎剂明日就能醒过来了。”
程间生握着廖典冰凉的手,锁着眉头问道:“廖老爷那边怎么说?”
王大开回道:“廖老爷今儿个上午被县老爷叫过去,交代他急去午梁一趟,管家说是没沾家门就走了。您说说,偏偏这事儿都赶到一块儿了。”
程间生不由得叹了口气。
王大开劝道:“老爷,此事蹊跷的邪门儿,如真像小道爷所说那般,那小姐此番下落不明可能是有人下了幌子,亦或是小姐认识了什么邪门歪道,要不咱们还是找小道爷再问问消息......”
程间生摆手道:“此事再议,你先去吧。”
“是。”王大开把药放在桌上,掩上门轻轻地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李山阿与念儿正在程小姐房内寻找线索。
李山阿拍打着红帘问:“对了念儿,你这次为何下山?是师父叫你来的吗?”
念儿翻看着首饰匣摇摇头,“不是,是玄芷真人......唉,此事说来话长,连我自己也没搞清楚,等过些时日我再好好告诉你吧。”
李山阿点点头,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青霜剑上,当初玄芷真人封印剑中火灵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要不是那个阵法......阵法?
李山阿恍然大悟道:“我说屋内为何总觉灵力凝滞,原来程小姐在这房中早已布下了玄武阵。”
念儿放下手中东西,来到李山阿身边疑惑的问道:“你说玄武阵?就这一间九步见方的闺房,程小姐如何安放得下玄武阵眼?”
李山阿笑道:“你来榻尾看,这榻上花瓣的摆布可有些奇怪吗?”
程锦闺房内的榻上洒落着八片桃花瓣,看似随意摆放,但念儿有意按照阵眼逻辑看去,脑中浮现昔日所学,斗、牛、女、虚、危、室、壁,果真是玄武阵眼构造。
念儿跟玄一真人学过几年阵法,自知其中的艰难,不禁点头赞叹:“确是玄武的星宿图,好精妙的阵眼。”
李山阿沉声道:“我们虽然查清了忘川灯是在这阵中盛阴衰阳,毁人修为,不过四神阵体大思精,十分耗人元神,不是一位二八少女几日所能独成之物,程小姐极有可能是受了他人驱使。忘川灯可通冥狱,那人得了忘川灯怕要搅起些险恶的勾当。我这就去找程叔叔问个究竟,但愿他能张本继末。天色已晚,你今日就先带小四去找王管家在此安顿一夜,待明日完成玄芷真人吩咐之事后,速回显定峰把此事告知师父。”
“好。”念儿无所适从,只好先听山阿哥哥的主意。她抱起地上昏昏欲睡的小四,徐徐走出了门。她站在门外的一盏灯下,回头久久的望向屋内,眼神里夹杂着一抹忧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李山阿解掉了程锦房中的玄武阵,来到程间生的屋前,敲了敲门道:“程叔叔,是我。”
“进来吧。”
李山阿坐在桌前问道:“程叔叔,廖少爷的病情如何了?”
程间生轻叹一声道“还好锦儿无伤人之心,这孩子只是晕了过去,明日就能醒过来了。”
李山阿低头喃喃:“那就好......”
程间生瞄了他一眼问:“你来我这儿不是只为了问典儿的病情吧。”
李山阿神色肃然道:“程叔叔,您刚刚已闻事件始末,却似有难言之隐,山阿这才私下来问。师父曾向我提起这忘川灯乃至阴魂器,可吸灵魄,转阳寿,程小姐为了拿走这等凶物,竟然不惜以自损阳寿为代价在房中布下了玄武阵。若您能道明其中缘由,山阿或还有办法寻她回来,不让忘川灯落到恶人之手。”
程间生缓缓起身,打开房门看清屋外无人,才又坐回椅上长叹一声道:“锦儿如此,都是我造的因果啊。”
李山阿惊道:“程叔叔为何这样说?”
程间生定了定神,说:“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
程间生说,程锦和他夫人处处都像,打小体质寒弱,隔三差五就要染上咳疾,家里每日拿山参汤吊着,也才勉强压下病根。他虽不心疼价钱,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程间生怕程锦出门受凉,从不许她出门,她就听话的在屋里羡慕的看别家孩子玩耍,着实懂事的让人心疼。
程锦十岁那年许久未生病,程间生十分欣喜,便在程锦生日那天带她去城外的白水河赏荷。那日是仲夏上弦日,正是一夏最好风光,木舟轻荡在满河的接天碧叶之间,有的菡萏玉颜娇羞,有的芙蓉却以开彻映日。程锦高兴的像一只迎春的小鸟,在船上跑来蹦去,竟一不小心绊到了渔网跌入河中。好在被渔船上的师傅及时捞了上来没受什么伤,却还是呛到几口水受了惊吓,到家就染上了风寒,一连数日高烧不退。纵使程间生请来城内外各馆名医诊脉开方,却也收效甚微。
“我在她榻边握着她滚烫的手,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消瘦,心如刀割,只能责怪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失责。”提到这里程间生恨捶了一下桌子,神色焦急,似是仍在悔恨自己当初的无力。
李山阿心叹,哎,可怜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心思。
程间生掖了掖廖典的被角,又说:“后来我眼看着药方子不好使,只好求仙问道,望上天能救我锦儿一命。我听人说城外羽南山的三春庙里有个西巡来此暂居的虚水娘娘,百姓向她许愿无不允诺,只是曾经的名声甚恶。我为了救锦儿也顾不了这许多,心想哪怕赔了全部家产只要能让我的锦儿回来也是值了,于是当天就备快马赶到了羽南山。”
程间生直直的坐起来,眼中有了些光华,“我巡着地图找到了山上的三春庙,果真找到了那位娘娘。她黑纱蒙面,背对着我坐在一块蒲团之上,没等我道明原委便说出了我为锦儿而来。我哪知这虚水娘娘竟有通晓心意的本事,当即喜出望外,忙叫家仆传书回去让王管家赶快带小姐过来。锦儿来后,那娘娘抱着她到庙后不过半个时辰,锦儿已能在榻上喝粥说话了。我感激涕零,拜在娘娘面前说来日定来还愿。结果虚水娘娘一摆手说:‘那倒不必,我这次来六合本就是想找个童男童女做徒弟,你女儿是难得一见的极寒体质,是个苗子,就留下她做我个徒儿陪我做个伴练上几年心法,待我功成自然放她回去。’我就这一个女儿怎么舍得,磕头道,‘娘娘您要我家里什么都可以,但我就这一个女儿您可不能带走啊。’她笑道:‘你女儿命数不足三日,我用了百年泗水珠才救回了你女儿一命,这份心血岂是你家中那些金银所能比拟,我帮你女儿修炼,日后她回家不必再受疾病之苦不也是好事?你若是再阻拦我,我就地便杀了她。’我看她所言确有道理,况且她的确救了锦儿一命,相信不会加害于她,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程间生看了眼窗外道:“从那以后虚水娘娘准我每年中秋之夜去看锦儿一次,我便年年金秋月圆夜都带着一盒月饼登羽南山与锦儿团聚。头几年她总是在山口等着我,兴高采烈的跟我讲这一年师父教了她多厉害的功夫,偷偷用给我看。可那一年我再登山,锦儿的态度却忽然冷淡,见了我也只是无言,默默地坐一会儿便走了。我这个当爹的只道她在这荒山僻岭没人相与,丢了热乎气儿,性子才内敛了些,回家后见多了人自然会好,没多在意,只年年看她身体康健也就安心了。”
李山阿听到这里,眉头忽的一蹙。
程间生起身道:“我见那虚水娘娘神神秘秘,怕她带着锦儿突然没了下落,也找人摸过她的底细。一次遇到位城内跟商队的算命先生,他听我描述虚水娘娘的年龄相貌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这好像是九黎公主姜无姬啊,传闻她五年前就离开了九黎,难道你女儿的武功是跟她学的不成?’我心一惊,明白这下可招上了大麻烦,六合女子拜九黎公主为师,这要被人知道了怕是一家子都要掉脑袋的呀,于是我赶紧编了个理由,说锦儿的武功是跟一个外族长老学的,又给了他一大笔钱封口,这才一直隐瞒下来。”
李山阿点了点头道:“近年九黎蛮子杀了不少六合百姓,程叔叔为了自保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锦儿十三岁那年,虚水娘娘终于准她下山回家,我高兴至极,邀了无数亲朋前来庆祝,可锦儿在席上却对那些旧知不理不睬,唯独对儿时玩伴廖典还有几句言语。我见状便邀请廖典时常来找她,希望他能感化锦儿的冷漠。几天后,锦儿对我说她感恩于廖典一直不离不弃,有嫁娶之意,我听到心里自然欢喜,当即允诺。剩下的事你就都看到了,谁成想却闹了这么一出。”
李山阿沉思,没想到此事竟然牵扯到了九黎,不管程小姐是否有心,忘川灯也绝不能落在外族手中,此事迫在眉睫,来不及等念儿回山跟师父商讨对策,只好由我先拖住程小姐。于是说道:“照您的说法,小姐带走的忘川灯多半是要交到她师父之手,我这就去羽南山。”
程间生眼神殷切的挽住了李山阿的手说:“好孩子,都靠你了。”
***
李山阿收拾好行装披月而行,一夜未歇,次日清晨终于抵达羽南山脚。他打开背篓取出水来喝,不意竟摸到一只毛茸茸的耳朵。
而另一边,羽南山腰上,程锦蜷缩在树上睡得正熟。她怀里紧紧抱着那盏铜灯,好似一个包裹着珍藏之物的红色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