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父母只吵过一次架。
数量上当然是不算多，可是那一次的影响却很大。
似乎在不久之前，一家人还其乐融融地去公园里游玩，春天的牡丹市公园，樱花树也常常如粉红的云烟般盛开着。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似乎也从母亲那里听到了许多孩子都会听到的某个问题。像是“你想不想再要一个弟弟妹妹啊”之类的……当时的自己应该也没有办法好好回答吧。对小孩子来说，是不是会担心其他人会分享父母对自己的爱呢？
虽然在不久之后，这份爱也就四分五裂了。
于舒从记事开始，似乎家里就不缺钱。但是在父母分开之后，似乎就呈现更加夸张地趋势扩张了起来。
以前他们的家住在二环的一个别墅里，母亲离开后才搬到市中心来的。
那一次，两个人在客厅里吼得很大声，但是，这么多年来于舒一直不让自己去回忆那一天具体的内容。因为那对自己来说是痛苦的回忆，如果要去提起，恐怕父亲也不会高兴。对那一天的回忆，也一直隔阂在父女之间的关系里。
而现在，于舒终于愿意去直视那一天的回忆。
因为她所追求的东西是真相，俞红帮助她确定了这一点。同时，还有同类。
那一天的最后，父亲终于是动了手。在别墅的房间里，那声音像雷鸣一样响，打在了于舒的心里。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绝不容忍，你怎么可以打掉我的孩子……”
父亲用那种绝望的，狂怒的，阴沉的语调说。
至于为什么母亲会让那个明明她自己都很希望的“弟弟妹妹”就这样消失，于舒从来没问过。问出口的话，搞不好连眼前的东西都保不住。
她希望这一切都结束了，但是这一切其实永远都不会结束。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坐在客厅里，一个行李箱放在母亲的腿边。两个人的表情都很阴沉，母亲的侧脸藏在头发里。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分开生活了。”父亲用平静的语气说，“于舒，说说你更愿意和谁一起生活吧。”
真是讨厌的感觉。
第一瞬间，于舒非常地不满。
“没有跟你商量真的很抱歉，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挽回不了了。为了你的未来考虑，你就理智地选择吧。”父亲说。
擅自做决定的就是自己的父母，逼她做这种残忍的选择的也是父母。无论选择哪一边，起码当时的于舒知道，他们再也不能一起去公园了。
她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混乱的大脑里混乱地考虑着。
这一切应该都是假的。
她做出了这样幼稚的判断。
之前那么和睦的两人，之前那么温馨的家庭，不可能就这样一去不复还了。现在的争执应该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可以回到原样的。错的一方一定会及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肯定会道歉改正的。
她选了父亲。
母亲站起身来，提起行李箱，满眼怨恨地回头看了于舒一眼……那个眼神她至今都忘不掉，无法理解，无法释怀，为什么那个温柔的母亲会用这样的目光，那种看坏人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随后，母亲走掉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相见。
很多事情都回不到从前，很多的争执，双方都没有对错。
或者只是单纯地，双方都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在那之后，他们搬出了老房子，住进了今天的住所，跃龙集团在牡丹市内日渐腾飞，普通人会操心的物质上的问题，她从未担心过。
如此多年，她都免不了在想，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如果说事情没有对错之分的话，那么自己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呢？选择父亲就会伤害母亲，选择母亲就会伤害父亲，就算再来一次，也会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吧？
久而久之，于舒便不再思考。因为思考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所以她也不想再去想了。就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眼前的这一切就好。逃避痛苦，是人的本性吧。
但是……如果……
如果真的是这样……
父亲的财产，还有自己的生活是建立在那么多的痛苦之上，如果是通过对底层的掠夺，是这种害得林昇被卷入这种不幸的事件，是千柱城的居民们憎恶的东西的话……
也许这才是母亲离开的缘由。也许也是母亲会让那个自己来不及认识的弟弟妹妹在还未诞生的时候就离开世界的缘由。也是自己在选择父亲的时候，母亲那个眼神的缘由。
即便，千柱城施加在她身上的恶意已经展现了出来，但那在她的眼里却突然变得像是一种带着复仇气息的反噬。那是被父亲所掠夺的世界的恨意，和这个一直活在父亲那糖衣保护罩中的自己，那永远不可能调和的矛盾。
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路晨，在与她那么类似却又完全相反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路晨，扛起整个千柱城的决意，为了保护弱小的一方，就算他认同了罪恶，就算他明白那黑暗，也会毅然决然地负起责任。相比之下，自己则在一直逃避过去。
她很幸运，能够成为路晨的同学，能够成为他所要保护的人的其中之一。
于舒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强的光线。
“如果……我可以联系上我的父亲的话……”她对俞红说，“我也许可以让他不要下令攻击这里。”
俞红饶有兴趣地撇了撇嘴巴。
“你真的觉得你可以吗？面对像你父亲那样的一个人？”俞红说，“他可以先答应你，把你接到安全的地方，再找时候打过来。”
于舒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是的……也许是这样吧。可是，那样也会有更多的人被疏散出去吧？”
林昇呆呆地看着这两个女人。
“你要……帮助他们？”林昇不敢相信地问。
于舒站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纤细的手指上还有着刚刚握紧玻璃碎片的痕迹。为了自己的生命延续而伤害他人，是否也是人之常情呢？当自己做出伤害那个人的决定的时候，就已经下决心要按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了。
“我想帮助那些无辜的人……”于舒说，“仅此而已。”
“但是你在帮助他们的过程中，难免会有几个坏家伙被你拯救，那些像张嬴辉一样的坏人，也许再度回到这个社会中去哦？”俞红说，“他们会像伤害你一样伤害到更多的人，而且，和你不同的是……他们也许会得逞。不是每个人都能遇见愿意守护他们的人，你和林昇都必须意识到这一点。”
房间内死一般的压抑。
“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于舒继续了她的纠结，“路晨也许就会……”
“那么，你到底是为了无辜的人们选择这么做，还是选择为了你的朋友这么做？”俞红说，“起码你要先把自己的界限划分清楚，不然你做的选择就只是图自己方便罢了。”
界限……这里林昇就能完全理解了。路晨就是那种界限清晰的人。他只会保护他认识的人，越亲近越优先。像他和于舒这样被这场灾难卷进来的人，能够在身边遇到像路晨这样的人，是一种幸运。因为大多数人应该都不会像路晨那样想，恐怕反倒会指责路晨是个见死不救的，自私的人吧。
林昇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如果有朝一日的社会指责那个因为有自己认识或亲近的人在的那一条铁道上而下手杀了另外五个他并不认识，也毫无关系的人的路晨时……那个被他拯救的人，又会如何去发声呢？
如果连那个人，都因为顶不住这些正气凛然的声音产生愧疚而抛弃了路晨的话……他又会怎么做呢？
身在漩涡之中，他都忘了在漩涡之外，还有那些浩然的芸芸众生，在冷眼旁观着他们的命运，就像看着舞台上的小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