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晚饭前,张灵火的作业就做完了,晚饭后张志雄开始洗漱,早早上床睡下,他半夜就要爬起床进货。张志雄如果要洗澡,叶秀枝就得带孩子进里屋,在里屋复习和预习功课,让张志雄在客厅拉好窗帘洗澡。
冬天洗澡是个麻烦事,而张志雄洗澡勤快,就更麻烦。
首先得花一两个小时、用两块煤的代价烧几壶开水,先将三个开水瓶都灌满,再加上新烧开的一壶水才够。烧水就挺费工夫,无聊地耗着,所以到冬天时,许多人洗澡多是隔一周或更长时间一次。
其次,卫生间是几家共用的,晚上是高峰,很难独占了在里面洗澡,因此只能是在家里洗,要用大盆兑了冷热水洗坐浴,还得留一壶开水,在水洗着洗着冷了时添加,维持足够的水温。洗的人先蹲在盆边,乘水干净,先弯腰撅屁股洗了头脸,再坐进去洗身子。
“同一个身子的部位,为什么要分先后贵贱呢?”有一次他帮张灵火洗澡,他这么问,张志雄也觉得似乎不应该,但不管是对他还是自己每次洗澡,却还是这程序,总不能先泡脚、洗屁股了,再洗脸吧?这似乎也不对。还是澡堂子里淋浴卫生,他想。那是要花钱的,他一年享受不到一次,只偶尔怕张灵火感冒才舍得去。
再次,是洗时得小心,不要将水溅到客厅的水泥上,否则洗完澡又得拿拖把拖,要一次次拧拖把上的水。将地上的水弄干净,不至于家里湿滑,也不是个容易事。
张志雄进货踩三轮车每天往返约三十公里,批发市场汉口远郊,是个辛苦事,流汗得多,即便是冬天,贴身的秋衣也往往汗湿。夏天有时一天要洗两三次澡,至少是早上批了货回家要洗一次,否则一天难受;晚上入睡前也要一次,否则睡不安神。他冬天也是一天或者隔一天要洗一次澡,因此他特别希望住一个有独立卫生间的房子,如果有淋浴就更美了。当然,那样的房子价格也高些。
叶秀枝理解他,住现在的房子一是洗澡极不方便,二是太吵闹。
房屋旁边铁路上的火车昼夜不停歇地驶过,总是哐切哐切的响,有时火车还要拉笛,呜呜响几声,声音低沉而悠远。据说这响声能传好几站路,而他们就住在铁道旁边,那汽笛就如同在耳边响起。有的火车还要放高压气或是漏了气,高压气“吃吃”的巨大气流声音就像针扎进了耳朵,安宁的世界被瞬间刺破,却不能习惯了就被忽略。
尤其是张志雄刚躺上床想睡又一时睡不着的时候,对吵闹特别敏感,他就更是烦燥。他休息不好,白天哪有劲儿做事?大白天,他常打呵欠,一吃了晚饭就想躺着,却又要为洗澡折腾半天,叶秀枝看到也心疼。
叶秀枝下定决心,要重新找房子,找安静点的,独立卫生间的房子。
这一晚,叶秀枝将孩子弄上了床,自己也洗漱了,又到厨房查看,看煤炉封好了没,才回屋睡下。她想想要跟张志雄说说她的决定,去找新房,发现他已鼾声响起。
说要找房,叶秀枝只能自己问,也托人打听,那年代没有房屋中介这行当。离菜场近的,带独立卫生间的两房套间大致租金是多少,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货比三家,至少找到三四个备选,都去看看、谈谈,就不太离谱了。
想多找几家比较,时间就拖得久。
叶秀枝一个外地来汉做小生意的,赚的钱有限,认识的人更有限。她问了熟识的人,包括经常买菜的大妈大爷,他们的消息也不宽,难以打听到合适的房源。
眨眼间,过元旦了,房子还没租定,叶秀枝就想不如开年再找吧。卖菜的生意,春节前是个旺季,有些高档点的菜利润高些,不如好好赚点钱过年。那时刚时兴反季节菜,在冬天有夏季的茄子、青椒、黄瓜,甚至春季的韭菜黄、豌豆苗等也有。有少数是本地大棚种的,更多的来自于南方。春节前的几天,这些菜十分畅销,比平常贵些也有人买,是大旺季。
那时,春节期间菜场要休市,菜场大年三十就空无一人,买菜的都回家过年去了,俗语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呢。此时蔬菜批发市场也放假了,而经营生鲜品种的生活超市还未兴起。一般春节假期的头几天,尤其是初一至初四,市面上几乎买不到菜,即便有也未必新鲜。有少数近郊农村人挑自家菜来卖,新鲜蔬菜比肉还贵,人家赚的就是过年的钱。两斤肉是一天的工资,一星期能煨一次汤的家庭过得很奢侈呢。因此,家家户户春节前要提前备菜,这是最重要的年货。
“春节我们年二十九下午回老家,如果赶得及的话。你二十九早上多批些菜,品种多点、质量要好,咱们卖完就收摊、赶车。给家人的礼物我明天上汉正街去买。今年过年,你好好休息几天,年后早点来,找好房子再搬家也不迟,咱们新年新气象嘛。”
叶秀枝跟张志雄说,张志雄照旧点头同意。
叶秀枝找房子的事拖了下来,马知元家却为单位分配新房子夫妻俩扯了皮。
马知元的单位“长航”在汉口靠近郊区的花桥委托建了十二栋房子,集中解决一批住户困难户,听说这一批要解决七百多户呢。按马知元家的条件,三代七口人,职务是基层船干的大管轮,单职工(注:家庭中仅一人在企业工作),他二十五岁才进单位,工龄相比许多人要短几年。在“长航”这个大型企业里,他的职务级别、工龄等条件都不算好,但家里人多,有祖孙三代人,因此按条件可以分配较大面积的两室一厅,不够三室一厅的条件。
有人对马知元说,按你家的条件,得要三室一厅才好住呀,儿女都大了,还有两老,不如再等等,这一批已安置量大,下一批的竞争就少些,你的排位就高,如果这两年你职务再提一提,升成轮机长的话,分到三室一厅是没问题的。说这话时,刘家翠在旁边,她也听到了。
但马知元有他的打算,如果家里不做生意,或许能等等,但这次是花桥小区,是一个大型的新兴居民区,与中心城区的直线距离其实也不远,公交三、四站路就上了解放大道,听说将来这一带要住二十万人呢。我们要是能占先机,把冰棍摊迁去,就能找好一点的位置继续做生意,一家人要生活,做好生意才是硬道理呀。但如果等到下一批,听说位置越来越偏,上下班生活不方便不说,将来的生意也会差一些,不能只住好房子不考虑做生意呀。再说,他对能否升职轮机长也不自信。
马知元想,再说这里的房子我去看过,都是新建的小区楼房,不再是筒子楼,每家每户都有独立、宽敞的厨房、厕所和阳台,户型、采光、晾晒都不错,还有绿化,楼下就是花园,不知下一批的房子有没有这样好呢。
马知元怕错过这个村没有下一个店,只想着搭上这一班车,不等了。
他考虑的是,尽量矮子里拔将军,从单位给的备选房子里选择更适合的。
单位要分配新房子说起来是好事,但事实上却像往饥饿的狮群里丢进了几块肉,反而打破了安静,引得相互争抢,撕咬不休。
单位有分房经验,只是这次规模更大,因此分房工作组的成员就更多。分房的过程,如同美国选举总统一般复杂,力求公正、公平,要给每一个有资格的人从多个维度评分,按排名给出选择范围,再分批选房。仅公示,接受公众监督就有几轮,每次公示名单要贴满几面墙,据说用毛笔抄写公示名单的人手写得手抽筋,前面写的行楷字体,后面就狂草,让人越来越看不懂,后面的墨坨坨也更多了。
入围分房的职工都希望自己的评分能提升一档,或者是在原档位中排名能向前提一提,以比别人早些选房,选到自己更中意的户型。于是,那几个月为分房子的事,单位里乱成一锅粥。各种明争暗斗,各种摆在桌面的条件和暗流涌动的关系,以及腹黑与口蜜,都想自己力争上游。说有的人用上了兵法三十六计,也不夸张。工会领导和分房小组的成员成天听到各种公说公有理和婆说婆有理,耳朵磨得发痒,似起了茧子。
马知元当然也不例外,私下做了许多活动。又提前打听到与自己排名大致相符的楼栋、单元、面积、户型等消息后,就带刘家翠先来看房。
他一路边介绍情况边说明自己的想法,顺带也说出他为此作出了哪些努力,还打算怎样争取。哪知道刘家翠一路上越听越看脸越黑,一百个不愿意。
刘家翠其实刚来武汉时还挺白净的,现在却是又黑又瘦,虽说她是城市人了,却与许多做体力活儿的农村妇女一样黑瘦。
她刚来武汉的头几个月暂时没工作,又住在地下室,养得有些白而富态。她的皮肤自愈力很强,而这种能力随着年纪增大却加速衰减了。她过去在农村时,夏季劳作往往晒得黑不溜秋,入了冬天农闲就复原了。但不管怎样,终于经不住她天天在雪糕摊上天长日久地晒。每天傍晚,摊点上会有两个小时的太阳,而别人周日休息时,她晒得更多。
此外,她每天披星出门,戴月而归,体力长期得不到休息,精血失养,面容枯槁,这是黑瘦的另一个原因。她的头发年轻时黑亮、油润而茂密,现在稀疏而灰褐,两鬓已有几丝白发了。她年龄才四十出头,看上去像五十多岁的人了。
然而,她最近忽然更加黑瘦的主要原因是她一个月前刚开过刀,动过手术。她一月前在上班时,忽然腹痛如绞,冷汗流淌。同事们送她去医院,一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住院尽快做手术。
医生询问病史和检查,认为是慢性阑尾炎的急性发作,而且这一次发病很严重。刘家翠也想起,五六年前,她曾右下腹疼痛过一段时间,那时正值“例假”来了。她原本“例假”来时也有疼痛,以为这次只是痛得更狠一点,就找赤脚医生要了止痛药,吃了药过两三天也就好了。来武汉后又隐约痛过几次,以为是做生意有时饿了痛,或者其他肠胃不舒服痛,现在就想起来这种一阵阵痛的症状应该就是阑尾炎,只是被她忍住,拖成慢性了。她原来疼时就用拳头按着忍一会,喝开水也能缓解,疼过了也就忘了去医院作检查,成天忙生意,没把肚子疼当回事。
那些时丈夫马知元出差在外,船在天津港口做施工,书香代替爸爸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