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景柳有些局促不安。
首先是周围人太多了,吵吵嚷嚷,他有些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其次他第一次见到野人,这野人长得也不野,皮肤粗糙,眉眼却十分秀气。
“你好。”他下意识就伸手想和野人握手;他还没反应过来,野人的手就和他握上了。
周遭哗然一片——这野人,还挺洋气。
“庄景柳!别讲礼貌了,教训他!”羊状元的人叫嚣。
机关街的人们一片嘘声。由白努力地微笑,好让自己看起来无辜。说实在话,在这群同龄人中,他意外的自在,舒服得快要飘起来,一点也不想动。
就庄景柳来说,眼前的少年看着十分友善可靠。他也不想打。给远道而来的人一通拳脚加大棒,这叫什么话?
他不太熟练地清一清嗓子,在未有稍减的喧闹中对由白说:“阁下风尘朴朴,我们有失远迎。还不知道阁下姓名,你从山里来.....”
“不如就叫我山人吧。我姓由,由于的由。由山人。”
庄景柳愣一愣:“好的,由山人。”
机关街里有人起哄:“这是什么蠢名字!”
没人理他。庄景柳问由白:“那你来到翠山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把由白问住了。
不待回答,庄景柳自顾自地说:“无论如何,我没有见过我打不过的人。那么你肯定不会......”
他停住嘴。他也看见了由白嘴角似有似无的一丝笑,看见由白的手在武器上动。
庄景柳摇头:“山人不信,一看便知。”
由白很早就注意到庄景柳背上的仪器了。庄景柳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土黄色的袍子皱巴巴地,头发挽一个松软的髻。而这黄铜色的仪器,和庄景柳十分契合。
此刻,它动了起来:外部分裂成无数小板块,像活字印刷机一样无序地弹动、翻盖或旋转,显露出齿轮、轴承、螺帽、关节。由白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还是不能理解,那只机械鸟是如何从仪器中飞出。
庄景柳微笑着,一扫刚刚寄人篱下似的神情。他双掌在胸前一拍,两只、三只......十来只鸟儿飞出在众人上空盘旋。
好!漂亮!暗自喝彩的同时,由白也在心里盘算:如果它们散开来四面包夹,自己很难不输。
由白拿起毕方后退两步,庄景柳的仪器蹦出一只牛来。
不对,它长得像一条狗,身上闪烁着黄铜色的豹纹。但它的头像牛——不对,只是有牛角.....
由白好奇心慢慢起来了。这人憨憨的,让人看了心生好感;何况这翠山的民风好像很淳朴,由白打算肆意妄为一把。
“咱俩碰碰?”由白朗声喊,围观的人们喔喔叫着。他抱着毕方前踏一步,而庄景柳慌忙指挥鸟儿下落。
铜色的光辉被鸟带着下落。是青是红?被毕方的火焰淹没,就化为一滩水。“点”掉一只青鸟,由白匆忙躲开铁水。他偷看庄景柳脸色:好好的。青鸟还不断从庄景柳背后飞出。
麻烦了。这青鸟该不会无穷无尽吧。不过,他倒是可以放开手脚了。
由白挥动毕方,火拉着一条歪斜的弧线阻隔一些青鸟。有一只被融了一半,跌落地上扑腾半边翅膀,弹出一个齿轮擦过由白肩膀。
庄景柳发现自己的青鸟被克制,果然打算分散它们以包围由白。而由白见机得快,边扫射边上前,拢得青鸟飞不出来。
这些鸟不怎么灵活嘛。武力翠山最强,但凭理科考上国晷大学?
说不上是什么心思,由白不打算收手,抱着毕方朝庄景柳直冲。
毕方有三个按钮,和一个可以扳动的鸟爪。两个靠近前端,一只手就可以操控,还有一个靠后方,右手用手肘搬动鸟爪的同时可以用拇指按动。前方的两个分别命名A1、A2,后方的一个为B1。
由白低着头跑,让右手承受毕方的主要重量而炮口向后,扣紧毕方而A1,B1齐按,再搬动鸟爪。不见火焰多么汹涌,巨力撼动由白肺腑。他一跃而起,向前飞驰;两只机械鸟啄破他的衣服,拖鞋滑落。
飞到近前正要下落,机械牛冲来。牛的头顶自行开出一个口,像要咬住由白;他吓了一跳,调整毕方,他将落到牛背上。牛背忽地飞出青鸟,他轻点青鸟,落在庄景柳背后。
这一次交锋,由白怀疑自己输了。机械牛头部可以开出空洞,背部应该也可以。庄景柳让了一手。就是不知道围观的人看不看得出。
“山人让我大开眼界!御火的武器良多,这一把与众不同。火焰的温度极高,最适合的应该是猛烈直接的攻击吧;即使如此,你和你的武器也是不可能打过我的。我能让高温毫无用武之地,我劝你还是尽早收手,以和为贵……”
由白有些好笑。庄景柳表情诚恳,而说的话听起来却有几分像在嘲讽。他故技重施,抱着毕方前踏一步,庄景柳背后更多的青鸟飞出,聚拢在两人中间。
这青鸟并非无穷无尽。没有更多的青鸟出现了,可是在中间飞旋绕成双层球状的青鸟让由白头皮发麻。它们若再扣紧一些,就不再是单个的鸟——
而是绞肉机。它也许比绞肉机更有用,但是......无论如何,由白把毕方对准了它。A1,改变火焰种类。搬动鸟爪——
青鸟有序分成三列散开,绕着由白圆周运动;而由白切换A2B1档位,带着火墙冲刺。
冲出青鸟的包围圈,那些被落在由白背后的青鸟划出三个巨弧,发出尖锐金属啸叫并朝由白追去。
A1B1,飞驰档位。这次他朝着庄景柳飞去,扑来的狗形牛却使他被动变向。不熟练的动作扯动他的脚步摩擦地面,飞行轨迹变得不可预测。他反应过来,迅速转身,在惯性中用炮稳稳地指住庄景柳。
青鸟都停下,时间在静止。
由白颈部一凉。
由白面不改色;放在A1、A2和B1上的三根手指下按,有火焰通过按钮传递。火光从手指蔓延至手臂肩膀、至身体另一边。肩上那青鸟状机关兽在火光中湮灭。
他知道,自己又输了。他索性放开火炮。
“山人终于愿意和解了。我们本来没有矛盾,我也不怎么愿意打架.....”庄景柳絮絮叨叨说着。周围的人有的看到了那只鸟,有的没看到;无论看没看到,都没看懂现在是什么局面。
由白笑一笑。这庄景柳真有意思。明明赢了,却要胡说八道一通,令人不明所以——或者是他的脑袋稀里糊涂,也不明白形势如何。
这小子有点东西!本来没什么仇怨,认个输,不用再打了。可是不知怎么由白又把毕方抬起来了。他想:“国晷大学......”
由白高喝一声:“你放出这么多鸟,无孔不入,是耍赖。耍赖的招数我也有,要是你能接下我这招,我就认输,再不打了!”
“啊呀,啊呀,打什么......”
由白可不管那么多。有这样的招数,自然要任性一下......
招数出手的瞬间,由白有些后悔。
A1、A2档位,搬动鸟爪。火焰越冒越大,烟翻卷着盖过方圆十米。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他抱着高温的源泉坚定地踏步了;他不知道这是否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这招曾把一只巨大的独眼老虎烧掉半截,而抱住毕方的他也总热得头晕目眩。
在被空气扭曲的视野中,庄景柳的脸色变了。
青鸟和牛全部跳回盒子里,庄景柳背后的装置呈现极为复杂的形态。初时好像他的背后趴了一个人,最后却是那个人的肚子上绑着庄景柳,翻身做主人。
“后退!后退!”
这时,袁三和猎户又再出现。猎户砸吧着嘴,而袁三赶鸡仔似地把那些青年撵到远一点的地方。
由白已经打算收起毕方了。这个对局没有意义。
西王母不这么觉得。
他霍地抬头,挂着庄景柳的那个机器正在挤眉弄眼地给他发送脑电波,与此同时,他发现,即使自己的手已经松开,毕方依旧在喷射火焰。
连接中断。
他与庄景柳中间充斥着火焰。这不合常理……没有那么多火焰能同时在一处燃烧,它好像……太阳。
火焰无声地爆燃。
由白被灼热的空气推开,他死死地抱着毕方。那团高温分三次扩散,由白闭着眼还看到那台名为“西王母”的机械张牙舞爪。
铁匠从后方稳稳抓住由白,以免他摔倒。铁匠铺里传来咣当,铁匠想,那他妈一定是热水壶倒了。还有茶杯茶壶,煤灯茶炉。扭头一看,得,门槛还烧了起来,墙上焦黑不少呢。
这是什么水平?铁匠想,没有背景,这把火焰喷射器铁定过不了城关——作为野人,应该不会计较。
由白和庄景柳都没什么伤。那团火焰爆炸后,西王母就变回了匣子,毕方的火也立马熄灭。庄景柳的腰被西王母扭了,由白感觉自己有点熟,指甲刷过皮肤,皮肤火辣辣地痒。
铁匠和猎户看他们没事,又去各忙各的,整了张长桌拉到屋外。其它的青年也没有理他们的意思。青年们看着黑乎乎的天,还在想着刚刚那团火,眼睛有点紫红色。说起来,刚刚是由白打赢了?还是由白没有掌控好自己的招数,武器失控了?那么庄景柳的机器干了什么?那个巨人还挺气派……
略知一二的,不知三四;一概不知的,一头雾水。
“你们家里肯定都有人煮了饭。我就不留你们了,”猎人端出两只烧鸡。铁匠还在忙里忙外进进出出,他就大剌剌坐了下来,“儿子,你留下。今晚你妈白煮饭了。”
青年们不愿走。小声地谈论,嗡嗡地;也不见猎人的儿子出来。
有人喊:“我妈的饭也可以白煮的!”
“但你不是我儿子,对吧。”
人群轰笑一片。走出来一个瘦高的小子,腿脚麻利地走到猎人边上。三三两两,许多人散了。
还剩下些人没走,铁匠看差不多了,招呼他们留下来吃。吃饭的大概有十一二人。
由白早就一叠声儿和铁匠道歉,找铁匠问了簸箕扫帚,自己把碎的扫了,把好的摆正了。铁匠浑不在意,由白看到他和猎人在后院烤鹿。收拾完现场,他站着等接下来的幺蛾子。看向庄景柳的目光被躲闪,却发现王飞光的手悄悄朝着他鼓掌。
猎人的儿子林子勤熟练地给人们排座位,给由白排到庄景柳旁边。猎人又给每人装出一碗饭,铁匠招呼庄景柳:“庄景柳!过来帮一下忙!”
庄景柳自爆炸后一直没说话,闻言浑浑噩噩走去。铁匠大声呵斥,语气恨铁不成钢:“有点精神,有点翠山第一的样子!”
庄景柳和铁匠端来十数盘鹿肉,猎人叹气说袁三一定还贪墨了一些。
由白小心翼翼拾起筷子,端着碗,扒了两口,愣在一旁。席间铁匠和猎人自顾自说开了话。
这两个大汉聊天,不聊别的,第一说帮由白接风洗尘,展现翠山热情好客的一面;第二吹庄景柳,说他如何如何天才。
这个吹人,是有讲究的。猎人先吹国晷学院,铁匠再解释考国晷学院多难得;猎人说庄景柳的成绩有多耀眼,铁匠就说他的条件有多差、说翠山的师资如何不堪;猎人提到庄景柳父亲有钱,铁匠马上说庄景柳学业全靠自主……
“嘿,我儿子有这么优秀的同学,真该早点请你吃顿饭!”
由白自顾自吃着饭,用筷子对付碗里一根鹿骨头,神游天外。忽然,他惊觉席间寂静。
却是方才猎人冷不丁说出一句话来:“我记得国晷学院的学生可以带一个书童,你看我儿子怎么样?”
连那些羊状元都不说话也不啃骨头了。庄景柳还懵懵懂懂。
“爸!”摔筷子的声音。这是林子勤。
“我的儿子,唉,三年考完都不知道能考上什么东西。景柳,你看,大家是同乡,能不能帮忙提携一下。”
庄景柳瞪大了眼,无辜地摇摇头。猎人急了,正要说话,庄景柳竖起手来。
“书童是提携吗?”他摇摇头,“有人以为书童是机会,有人把书童的名额标价出卖。我以为书童就是书童,给我背书兜,鞍前马后。你儿子擅长这些吗?”
林子勤冷笑一声,又笑一声。他爸爸硬生生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
由白悄悄打量四周,许多人嘴角带笑,不知笑谁。王飞光在暗暗叹气。
庄景柳扭过头来,看着由白:“我对你很感兴趣。你要不要做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