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阳县以西。
一道山脉阻断了这条江南水乡通往中原大地的路。
每当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这绵延南北八十余里的山顶上,金光闪闪,整个山顶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这几座山因此得名,就叫做金领山。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似乎太阳的余晖还在山顶。
细看来,那不是太阳的余晖,而是金领山各寨弟兄们大帐中的点点灯光。
山下,早有一群手持火把的喽啰,把四位为首的好汉簇拥在中间,这四位好汉的眼睛,都在关注着眼前开阔地上正在打斗的两人。
只见那打斗的两人:其中一位高瘦,腰间系着公文袋,像是公门中人;另一位白壮,显然是这座山上的头目。那位高瘦的公人并不恋战,只想快点脱离这是非之地,虽然着急,但招式不乱;那位白胖的头目,显然也是身负扎实的行家功夫,虽拳脚之间略有漏洞,但是却阻住了那公人的去路。就这样,一个想走,一个想拦,缠斗在一起,一时难分高下。
这时,众喽啰群里一个身材瘦削的头目,说道:“这个殷老大也真是的,巡山盯上一个穷鬼,还这样纠缠不休,真是没劲。”
说话间,他拿起一枚石子,掷向那高瘦的公人。
那公人明知有人暗器相伤,却奈何与那白胖的头目混斗在一起,无暇躲闪,招式也就渐渐乱了下来。
这时,只见对面昏暗的草丛中也飞出一枚石子,两枚石子在夜空中相撞,碎屑犹如一束小小的烟花。
这时,草丛中跳出一个年近三十、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指着那个扔石子的头目,喊道:“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这人正是宋烈。
那公人见危机已除,迅速恢复了有条不紊的招式,找个闲暇,向宋烈点头致意。
宋烈也向他微笑、点头,然后手中握紧腰刀,以刀指向那放暗器的头目,示意向他挑战。
那放暗器的头目正要纵身跳下,只见中间有个身披斗篷的头目把他拦了下来,却示意另外一个头目去战宋烈。
宋烈只见一个眼睛细小、颈长腿短的头目手持长剑向自己冲了过来,心中暗喜:虽然自己剑术并不精炼,但是也曾识得一招半式,这等蟊贼也用剑,想来破他不在话下。
宋烈持腰刀来迎。斗了三五回合,只觉得那人剑法稀松平常,只是入门水平。虽是用刀,宋烈也是刚猛有加,两人都走刚猛的路数,那人渐渐气力不支,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宋烈正想生擒此人,以此为质,协助那个公人过得此山。谁知那人手中宝剑忽而变软,直变成一柄软剑,那软剑缠住了宋烈手中的腰刀;他的招式也不再刚猛,像是软的没有了骨头,宋烈难以与他拆招。这下,两人的打斗态势迅速优劣易位,宋烈像是用万钧之躯陷入了泥沼之中,难以抽身。
虽然对方的招式难以伤得了宋烈,却也是把他牢牢地纠缠住、让他渐落下风。正在难以脱身之际,忽听得几声中气充沛的大笑、且拍掌喝彩道:“好!好!好!两位少侠都是好汉,跟我寨中兄弟大战半晌,丝毫不落下风,陈某佩服!不如在下做个和事佬,大家都化干戈为玉帛,请两位给个面子,来山寨一叙,如何?”
说话的正是那众喽啰中间身披斗篷的头目。
他见四人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不停手,又喊道:“殷老大、羊老柔,你们不是两位少侠的对手,还不快认输?!”
其实,宋烈和那公人知道,那俩头目此刻并未落得下风,只是不知为何那身披斗篷的头目有意抬举自己。他们俩也就把招式放慢了,只守不攻。
那身披斗篷的头目喊道:“你们两个忒也不识得好歹,两位少侠都住手了,你们还想怎地?!”
他话音刚落,这四人都停了手。
那身披斗篷的头目走了下来,自己的两只手分别挽住宋烈和那个公人,笑眯眯地说道:“二位,可否赏光来寨中喝几杯酒?”
不等两人答应,就引二人往山寨去了。
正在这时,“弟兄们,大哥……大哥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宋烈回头一看,又惊又喜。
原来身后大喊的那人正是宋如岳,只是他身上扛着一具尸体。
众人大惊,接着就有人大哭起来,几乎所有山寨上的人都哭了起来。
那身披斗篷的头目也顾不得宋烈和那公人,一个箭步走到宋如岳面前,抢过宋如岳身上抗的尸首,喊着“大哥”,失声痛哭。
山寨上,聚义厅。
众喽啰已经备办好了棺椁,把宋如岳背回的那具尸首安置好了,停放在大厅正中间。
原来,这座金领山上,共有六位好汉在此聚义。
为首的那位此刻正躺在棺椁中。他本是做裁缝出身,后在一针一线中寻得玄机,竟把这针与线练成了可怕的暗器。除了暗器功夫,他武艺却是平平,然此人却处处甘于示弱,为人又甚是讲情义,身边聚集了不少有本事的好汉,故江湖上人称“情针谊线”侯康。
坐第二把交椅的正是那个身披斗篷的头目。因脸颊上纹着一支花,因颇习得几套枪棒功夫,又专爱结交江湖好汉,人称“花面郎君”陈打虎。
坐第三把交椅的是那个身材矮小,在打斗中向那公人掷石子的头目。因眼睛有些歪斜,异于常人,人称“火眼猗顿”朱屠。他是商人出身,精明能干,平时话不多,但是一旦张口,便语出惊人。在山寨上多为寨主出谋划策,并主管山寨度支。
坐第四把交椅的正是与宋烈交战的那头目,他善使一柄软剑,更是练得一身阴柔功夫,人称“绕指柔”羊延。此人本事城中富户家的公子,典型的风流、放荡不羁的性格,因结识了这一众人等,才来金领山共聚大义。
坐第五把交椅的是大战那公人的白胖头目,此人虽是成年,却性如顽童般天真性情,因膂力过人,人称“金翅乌”殷大。
坐第六把交椅的名叫洪四。因出生前洪父梦到二十八宿中的参水猿堕入家中,故绰号“参水猿”。
此六人都是瑞阳县旁边的硕阳县人,在“青针绿线”侯康的组织下共来金领山聚义。
再说那公人,名叫风祁,是硕阳县衙中的捕快,颇习得些拳脚功夫。因近来衙中马匹屡屡被盗,县令吩咐他们几位同僚分头去附近各州县寻访丢失马匹的下落,他一人来到瑞阳县查访,并未发现线索。正无功而返,不想在路上遇到了巡山的殷大,在山脚狭路相逢,那殷大二话不说就要劫他钱财,他便与之厮斗了起来。
虽不便与宋如岳叙旧,宋烈也知道了,他正是在此山上落草为寇。
众喽啰备好了一些素食素酒,宋烈与风祁随众头领匆匆吃罢了便饭,又随众头目在聚义厅议事了。
“呜呜呜,大哥,你不在了,谁来主持寨中大事…….”陈打虎的几声呜咽,打破了聚义厅内的寂静。他已经泣不成声,奔向侯康的棺椁,用头相撞。
洪四、殷大慌忙上前相拦,把陈打虎搀扶着坐下。
陈打虎呜咽着说道:“我…….我伤心呀!今侯康大哥不幸中途离我等兄弟们而去,如岳兄弟,大哥临终前可有什么遗言呀?”
宋如岳起身说道:“大哥的死,就是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他……他只在临终前吩咐兄弟们给他报仇,并无别话。”
陈打虎先不问侯康是如何遭人暗害,而是先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寨中也不能没了头领。今众家兄弟都在,弟兄们说说,谁可继任寨主之位,共成大事?”
殷大心直口快,说道:“你这个花面郎本来就是坐得寨中的第二把交椅,今侯康大哥不在了,寨主之位自然是你,这还有什么好说?”
洪四、宋如岳随声附和。
羊延道:“寨主就是你了。”
朱屠不说话,但是没有反对。
陈打虎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道:“只是小可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又没有大哥仗义宽厚……只怕……难以服众啊……”,随即又大嚎一声,道:“大哥啊,你怎么可以走得这么急?就这样把众家兄弟的身家性命交付给小弟了吗?”
只见厅后出来两位有几份姿色风韵的女人,来给他擦涕抹泪,陈打虎慌忙把她们轰了下去。
这时,宋如岳起身下拜。
山寨众头目见宋如岳下拜,也便纷纷下拜新寨主。
陈打虎还礼,让众位兄弟都坐下。他自己擦干了眼泪,脸上已无悲戚之色,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杀气,对着宋如岳,问道:“我们都在等你和大哥取宝物回寨,庆功宴都备好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宋如岳起身道:“事情本来一切都顺利的。我们与那冯老儿见了面儿,他就把宝物双手奉上,宝物已经在大哥身上了。”
“我与大哥正待要走,屏风后边闪出一个与大哥一般五短身材的人来,就是消瘦的形容也与大哥相似,只是脸上有多处白色的斑。他自称“白斑鼠”魏擒熊,因仰慕大哥已久,故前来结识。”
“大哥见他真诚,又见那人谈吐不凡,或许可以拉他来山寨入伙。于是两人要了酒菜,并邀冯老儿作陪,谈论江湖义气,聊得好不投缘。”
“只是,见大哥不知不觉中嘴唇慢慢变色、腹中微痛,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不妙,再有约莫半刻钟的工夫,大哥手中的筷子已拿不稳,掉在了地上。”
“大哥见魏擒熊脸上的已无半分笑意,好像明白了什么,从囊中取出银针,向前方射去。只见那魏擒熊轻轻地拉过了那冯老儿的臂膀,大哥的银针钉在了冯老儿的左臂上。此时,大哥已无力再发功。他们这些奸人,是给大哥的酒中下了药!”
众头目听到这里,拍桌子的、跺脚的、拔剑的、抽刀的、捶胸顿足的……恨不能马上就手撕仇人。
陈打虎示意,让宋如岳接着说。
宋如岳继续说道:“我见大哥浑身无力,于是就纵身向前去跟那个魏擒熊拼命,不想我功夫不及他,三两招就被他制住了。我只想让他一刀把我剁了。”
“不想,他擒住我并没有想杀我,而是又走到大哥身边,从大哥的囊中取出一根银针,仔细参详了一下,从背后给了大哥一针。我当时在那里心中焦急万分,却很无力,弟兄们都知道大哥银针的毒性……”
“他取下了大哥身上的宝物,对我说‘古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寨中兄弟乃一群庸人,这宝物与你们这些庸人并无甚用处,还是让我来参透这里边玄机吧。不论怎么说,我与你寨主也无甚怨仇,今留你一个活口,把他背回去好生安葬了吧’。”
“说罢,他解开我的穴道,拉起冯老儿转身而去。我走出门去四下里寻找,他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来不及悲伤,只有背起大哥往回飞跑。”
“在路上,大哥已是气若游丝,自知自己的毒针无药可医,但是不停地跟我说要报仇,要报仇……就在将到山寨的前一刻,大哥就撑不住了……”
说罢,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哥的毒针自是无药可医,但是他可以运功逼住毒性,怎么会那么快就撑不住了呢?”朱屠淡淡的问道。
宋如岳哽咽着说不出原因,只有说道:“这……这……”
“这还用说?肯定是大哥被奸人暗算,气不过,急火攻心,毒性发作而暴毙!大哥死得惨啊!”陈打虎接过话茬儿,朱屠也不便再说什么。
“哦,差点忘了,两位大侠屈尊小寨已是让小可三生有幸。只是,不想今天寨中又遇到此等不幸,照顾不周之处还望二位海涵。”陈打虎忽得想起了被请上寨的宋烈和风祁,对他们说道。
风祁说道:“陈寨主哪里的话。寨中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情,我等也深感悲痛,只是不知先寨主与这位如岳兄弟是何处行侠,遭小人暗算啊?”
陈打虎道:“也不是行什么侠,只是为一件物什……”
“此乃我寨中之事,风少侠无需知道,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陈打虎正要解释,朱屠打断了他的话。
一来陈打虎觉得朱屠打断了他的话,新寨主脸面很是无光;二来他正有意结交宋烈与风祁,于是,义正言辞得说:“朱屠兄弟此言差矣。古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更何况我见宋烈、风祁这二位兄弟也是轻生死、重大义的男儿,跟我山寨众人无异,你我弟兄的事情,说与他们知道,只会有利无害。”
朱屠也就不再说话。
陈打虎说道:“个把月前,下山做密探的喽啰来报,说是洛阳城中有一个叫冯大倌的财主,得了一件宝剑,听说那剑是件宝贝,习武之人无不觊觎……”
听到“洛阳城”、“宝剑”、“冯大倌”,宋烈一怔。陈打虎继续叙说,没人注意到他的神态变化。
“只是想去抢宝物的中原豪侠,纷纷被我们兄弟七人打败在了去往牡丹城的路上。我们来到冯大倌的庄上,他见我们兄弟来势汹汹,倒是愿意把宝剑拱手相送,只是他也想以此剑为原型,让铁匠铸造一把模型,以供观瞻。”
“我等觉得他这一要求并不过分,便约定半个月后,等他铸造好了模型,我们就去取剑。”
“约定的日期就要到了,宋如岳跟大哥说太兴师动众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大哥与他扮作主仆二人去取剑,以为这样更加稳妥。不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宋烈越来越觉得这群贼人们抢来抢去的是自己的青霜剑,不禁的说道:“可恶!真可恶!”
陈打虎却不知其中原委,还以为宋烈只是在说魏擒熊可恶,于是说道:“宋大侠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气魄在下佩服!”
宋烈随即改口说道:“是啊,似魏擒熊这等小人,用这等下三滥手段,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陈打虎道:“宋兄如此义气,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宋兄不要拒绝。”
宋烈道:“但凡宋某做得到,寨主只管吩咐。”
陈打虎道:“在下想请宋兄上山做我山寨寨主,可否?”
宋烈道:“寨主哪里话?宋烈何德何能,恕在下虽死难以从命。”
陈打虎道:“既如此,那就让风兄来做一寨之主,如何?”
风祁知道他是有意客套,也一般推辞了。
陈打虎说道:“既然二位贵客都不愿接这重任,那小可就请二位上山入伙,做个山寨头领,万望二位不要再拒绝。”说罢,起身去请两人上座。
宋烈本就无甚牵挂,今又有青霜剑的一丝下落,见花面郎如此热情,便答应了。风祁也知道,即使自己不答应入伙,也不能全身而退的下山,于是也答应了。
二人对山寨做第几把交椅并不感兴趣。就这样,宋烈坐了第七把交椅,位居宋如岳之后。风祁坐了第八把交椅。
大千世界中,地上的草莽,天上的群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