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平专门在深圳多停留一天，目的是应虹桥退休人员微信群的群主邀请，给在深圳的部分对美国教育感兴趣的前同事们就此话题讲一堂课。这天他拖着行李，提前十分钟来到位于福田区某大厦21层的一间会议室，组织者徐奕说这里是一位前同事离职后与太太一起成立的公司，从虹桥公司退休的员工为主要客户，做投资，今天是该公司负责人万总亲自张罗并参与并讨论的。
“欢迎杨总，感谢您专程来给我们讲课。”一进会议室，徐奕小姐马上站进来，将杨继平引荐给已经先期到达的听众。
徐奕退休前是人力资源部的，她有资源和激情组织部分退休员工成立了服务退休员工的非赢利组织，请一些从外地回深圳的前同事给大家讲课，就是该组织提供的服务之一。杨继平以为做人力资源的都是小姑娘，见面后才知道她已经是大妈级的人了，戴一幅黑边眼镜，从镜片后射出亲切友善的目光，“难怪几百位退休人员都团结在她周围。”杨继平在心里这样想。
“谢谢大家的邀请！哇，还有瓜子和水果，好丰盛呀。”杨继平放下行李，一边取出计算机以联结投影仪，一边对大家说。
他站在讲台上向下望去，除了两位曾经共事过的同事，五六十人都不认识。他们正悠闲地坐在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四周嗑着瓜子。他现在明白自己在回国飞机上准备的演讲内容似乎与这个气氛不匹配。
“各位，我叫杨继平，感谢今天的组织者万总和徐奕同学，让我们这些已经离开公司的同事们又聚在一起了，当然还应该感谢的是马老板，以及十八万仍然在奋斗的虹桥在职员工，没有他们的奋斗，我们不可能有这样的闲暇在这里聚会”。
大家用鼓掌表示认可。“为了相互认识，我建议大家都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哪一年进公司，在公司的简单经历，又是哪一年离开的，同时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好吗？”杨继平对大家说完后庆幸这里面没有人在抽烟，不然就更象是茶话会了。
“徐奕给我的题目是美国教育，而我更想借这个机会与大家分享我们退休后的生活，事实上，我在那里体会的美国教育，也是我退休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将今天的演讲题目改成了《闲暇》。我想你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与我一样，离开公司的原因，除了身体感觉累需要休息之外，还是为了孩子的教育，我也因此去了美国，在那里陪同自己的两个孩子读书。女儿在私立学校，儿子在公立学校，因此对美国的公立和私立学校都有一定的认识……”
杨继平按照他准备的胶片往下讲，但此起彼伏的嗑瓜子声音让他难以专心。“对不起，这嗑瓜子的声音使我忘记要讲什么了。”他以这句话间接提醒开茶话会的同事。
“大家不要嗑了，专心听杨总给我们讲，有问题的可以举手提问。”组织者徐奕站起来对大家说。
“谢谢徐班长。”杨继平笑着表示感谢，然后继续讲到美国公、私立学校的特点，他以学生家长身份通过参与两个孩子学校事务为例说明了他对美国教育特点的理解。
“公立学校以平等教育机会为出发点，我曾经充当孩子班上的Classroom Parent，经常到班上听课，儿子班上有一位轻度学习障碍的孩子，县政府专门指派了一位辅导教师就坐在他的旁边，为他一人辅导。美国政府更替之后，教育理念也会发生部分变化，比如***时期曾经加强的天才教育，在***总统政府内，又逐渐被取消了。”
“杨总，请问我们的孩子可以去美国读公立学校吗？”一位杨继平当年的下属小廖问。她是他在这间屋子里少数认识的人之一。
“按照美国的法律，你只要在当地有合法的居留权，也就是说你有纳税即可享受在居住所在的公立学校教育。据我的理解，你们只能将孩子送到私立学校接受教育。”杨继平回答。
“谢谢杨总。”小廖一边坐下一边说，用手指将卷曲的留海拨向一边。她回想起20年前初进公司就在这位杨总手下工作的情景。从北京外国语大学英文系的应届毕业她就加入了虹桥公司，杨继平是她在公司里的第一个主管，在他的领导下，里程碑式地接待了众多来自世界各地到香港参加亚洲电信展的客户。那是她终生难忘的经历，区区不到20位的应届毕业生，完成了一件对虹桥国际市场拓展意义重大的客户接待活动。当时公司内能够流利英语的员工不多，她这位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就成了香饽饽，但高强度的接待工作，使她当年每天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
杨继平继续说：“在我看来，美国私立学校走的是精英教育这条路。我女儿在中学阶段有一个Go Green Week，五天都不上课，注意这并不是春假，而是六到八年级每年一次的活动，每年的主题不一样。每天她在回家的路上都把当天她学习和看到情况告诉我，包括参观植物园，到农场种菜，到学校食堂观看这些菜是如何变成他们每天餐桌上的食物等。有一天她问我：爸爸，有一件七千年才能消失的东西，人们平均在十五秒内就扔掉了，请问是什么？我在这里也问大家，那究竟是什么？”
“是塑料袋。”坐在角落里的秦帮德回答。他是杨继平在这个房间里认识的另外一位前同事，今天他穿一件短袖体恤衫，身材不高的他有着发达的肱二头肌，很壮实。他前年从日本分公司市场营销主管退休，闲暇里疯狂地热爱起摄影了，杨继平在他写着“悠闲-真正的财富”这个演讲主旨的封面上就贴上了他昨天刚分享到网络上的一张拍鸟的照片。
“完全正确。今年我儿子也考进另外一个私立学校了，就在我回来之前他参加了一个与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合作的项目，每个学生在学校提供的项目中选择一个主题，学校再根据学生的题目提供接受采访的资源，学生自己打电话或者发邮件与受访对象确定电话采访的时间，学生将采访内容录音，再根据自己的观点录成广播节目，由老师提交给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进行评审。我问他为什么那些有名的受访对象都很愉快地接受了他们的采访要求，他回答说：我们学校很有名呀，我只要报出我们学校的名字就可以了。”
“杨博，请问你儿子上的是什么学校？”后进来的胡国平结巴地问。这位杨继平在这间屋子里认识的第三位前同事比他自己进公司的时间还要早一年多，是一位曾经得到马老板器重的研发人员，有一年为了荣光地回河南老家过春节，同时解决春节期间从深圳回内地的机票紧张难买的难题，居然租了一辆汽车从深圳开回许昌，由于长途疲劳驾驶，在路上发生了严重交通事故，同车另一乘客死亡，而他自己严重受伤。幸亏马老板动用了公司力量奋力抢救。杨继平也在出差河南的时候专门到郑州医院去看望过他。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大脑因此受损，腿脚不再像以前那样方便，说话时思路跳跃。出院一年后回到公司不再能从事研发工作，被安排到了培训中心，三年前从公司退休。
“哦，国平也来了，这位是我们这里最资深的员工了，他比我进公司的时间还早呢。”他向大家介绍后回答道：“这所学校叫西德维尔学校，据说进这所学校比进好多的大学还难。”
“杨博，是不是多位美国总统的孩子都曾经在这所学校读过书？”坐在后排的李芝问。这位曾经是马老板最喜欢的英文翻译，老板出口成章的一些成语或者俚语，她都能够轻松地翻译成地道的英语。但由于她在公司内部大力推广她信奉的基督教而受到批评。马老板说在公司工作不能够宣传宗教或者政治信仰，只能一心一意于本职工作，企业对社会的最大贡献就是努力工作，为国家多纳税就是最好的社会责任，员工努力工作使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是对家庭最好的责任。公司要不问政治，不宣扬宗教。后来她被劝退了。
李芝问过后坐下想：这位当年老板的秘书可能并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只不过他当年不像今天这样秃头。
“李芝的答案是对的。”杨继平通过她面前的名卡知道了她的名字，“这种学校在美国有很多，学生都以自己改变国家和社会为已任，因此他们走的是精英教育的路子……”
“杨总，今天我们来参加您的讲座，就是考虑将来把孩子送到美国读书，这点还请您多多指教。”公司曾经的一位财务主管王滨说。
“根据我在美国近十年的经验，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适合到美国留学，特别是初高中阶段，建议大家在正式决定之前，提前将孩子送去那里的夏令营，注意不是那种以旅游为目的，而是真正与美国孩子一起上课学习的体验式夏令营，一般是一个月，过后让孩子自己决定是否去留学。”
他花了大概一个小时讲美国教育，然后回到他更感兴趣的主题：“我一直认为，所谓快乐，乃是适当匮乏后的满足。大家从虹桥退休，是因为我们在公司长期高强度工作后，产生了对家庭责任、孩子教育甚至是健康身体的匮乏，我们离开公司去满足它们，其实是对快乐的追求。在我们长期奋斗之后，公司提供了这样一个退休的机会，客观上使我们拥有了闲暇，但要享受而不是忍受闲暇，就必须有丰富的思想。我刚开始分享给大家的那张鸟的照片，是帮德刚完成的作品，在征求他同意后放在了封面。我想这并不是他偶然为之，照片背后一定有故事，能否请您讲讲你这件作品的背景？”杨继平相信当年他这位在意大利工作时的同事很乐意分享。
“谢谢杨总的错爱。这是800的镜头拍的，这种鸟名叫朱背啄花鸟，大家可以看到它的背面是红色的，一年中只在二月中旬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活动频繁。我在仙湖植物园里一棵盛开的虾子花树旁埋伏了好几天，我事先选好形状最好、开花茂盛的一枝花，构好图，静等它的到来。运气还真好，它果然来了，大家看它回头看的神情。”帮德激情地介绍着他的作品。杨继平看着这位退休后才开始学习摄影的前同事，心想：虹桥这些优秀的员工即使退休在家，照样可以干出卓越的成绩，他的摄影作品已经获奖无数了，特别是拍鸟，以及最近他用无人机作航拍的尝试，已经达到很专业的水平了，以致于美国的National Geograph 杂志聘请他为业余摄影记者。
杨继平在结束时对大家说：“在茶道中，有?生一会的说法，就是说所?的茶、煮茶的?、水温、环境的温湿度、所用的茶具，泡茶人的心情，以及聚在一起喝茶的人，所有的因缘这一生就只有这么一次，称做???会。今天我们大家坐在这里，这一生注定也只能有一次。再次感谢组织者，感谢大家专程前来分享，我们有点时间讨论。”
“感谢杨博的分享。我想问一个在孩子教育过程中父母的角色问题，我们几乎扎进水里与孩子一起游泳了，搞得焦头烂额的，也没有见过什么效果，在美国是什么样的？”坐在前排的刘莉用她特有的山东口音问。她是虹桥公司的元老级员工，曾经是杨继平在海外市场部及莫斯科代表处时期的领导，这位责任心极强的员工在妈妈这个岗位上怀着极度的自责，她两岁的儿子交给公婆照看，孩子头痛时被老人送到医院治疗，早期缺乏优秀医生的深圳医院错误地将导致发烧的脑膜炎诊断成感冒治疗，结果不治。杨继平与太太小高是少数几位受邀参加孩子葬礼的朋友。由于年龄的问题，努力多年也没有再生，便和先生决定领养了一个小姑娘。如今小姑娘已经升初中了，夫妻俩全职投入到孩子的教育当中。
“刘总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刚才给大家讲过，在美国这些年我做了中美教育方面的一些尝试，其中一个就是通过浸入式夏令营让孩子和家长体会是否喜欢美国的中学教育，如果答案很肯定，就介绍这些孩子进入美国的私立学校就读。在这些孩子中我发现了家长们十分清晰的影子。就在我这次回国之前，第一期夏令营中的轶桐刚收到了她Dream School—RISD罗德岛设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在此之前她已经被所有她申请的学校录取，而且大都有丰厚的奖学金。她在美国就读的高中是一所只有一百个孩子的学校，经常整个教学楼里只有她一个在学习，她之所以有如此的自制力，是因为她有一个十分自律的父亲，身为企业的大老板，但下班后就回家，在家读书喝茶，他并没有深入到孩子的学习当中，只是给她做出榜样。有一个与此相对的反面，是第二期夏令营中的一个男孩，父母都是企业高管，整天忙于工作，将教育孩子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奶奶，结果无法在国内继续学业，强烈要求我帮忙送到美国接受教育，我近距离发现这个孩子毫无自我管理的能力，无论是在寄宿家庭还是在学校，都是一个Trouble maker，几乎就要被学校除名。这两个案例说明了家长在孩子教育中不同的角色。在美国，大部分家长下班后都回到家庭，你们不要以为那是一个花花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这里遍地都是的卡拉OK，洗浴城等娱乐场所，家长回到家庭就陪同孩子学习，或者运动。我自己的两个孩子，基本上不用我在他们的学业中费劲，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和太太只负责他们的课外活动，如音乐、体育等，当孩子在家学习时我们就读书，他们运动时，我就陪同他们。这是大部分美国家长们在孩子教育中所扮演的角色。”杨继平认真分享了自己的观察和体会，所有听众也从他先前自我感觉良好的哲学理论中恢复过来，对他们今天来此的最关注的美国教育问了许多问题。
此时快递公司从门外送进来两箱水果，一位同事立即迎上去，将箱子打开，介绍说：“各位同事，这是我老家农民种植的丑柑，形象不怎么样，但很甜。我知道今天这里有一个聚会，昨天就临时从老家订购了两箱，我是这些农民的推销员，你们尝尝，如果沉得不错，就微信给我你们的订购数量，我们直接从农民手中订购，省去了中间环节，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农民的利益。这也是我们虹退乐活群的公益活动之一。”
“你们这样的活动很有意义，我知道也有一些同事到偏远山区去当义务教师，都是非常让人感动的，为你们点赞。由于我下午有回家的航班，我们的交流就到此，再次感谢大家给我分享的机会，希望我们以后保持联系。”说完他就提着行李赶往机场。
“杨总请等等，我是张悦的太太小段，我虽然不是虹桥的退休员工，但也对您今天下午的演讲很感兴趣，因此也来参加了，收获颇丰，谢谢！请问您介意我送您到机场去吗？”一位漂亮的小姐跑出教室跟上了他。
张悦是杨继平当年在意大利工作时的同事，目前仍然在公司做中层管理工作，他们有一位正在读高中的女儿，夫妻俩在孩子教育中发生了冲突。
“小段好，没有想到您也来参加了。我下楼去打一辆出租车去机场很方便，就不麻烦了，好吗？”杨继平不愿意麻烦她。
“杨总，没有什么，我反正没事，孩子住校，平常不回家，而张悦住在公司松山湖基地，只有周末才回来。你就让我送您去吧，刚好有一些问题可以在车上向您请教。”小段坚持着。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下到地下车库，开着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向深圳机场驶去。“张悦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我承认他很优秀，可他动不动就拿孩子与他当年比，看什么都不顺眼……”车一出车库，小段就开始讨论起她们家的事情，“希望您能够说说张悦……”
杨继平进入现代化的深圳机场，从众多的名牌商店走过，根据他和太太的比较，这些高档商品在美国的价格往往比欧洲还要便宜，但到了中国，其价格却比欧洲还贵得离谱，许多品牌的全球利润大部分都来自中国市场。他眼前浮现出米兰多莫大教堂周围著名的三角街-全世界有钱人的购物天堂，在意大利工作时他曾经不情愿地陪同太太逛遍了几乎每一家商店，因为自己不是有钱人，往往在陪同过程中难以心情愉快。他经常怀疑，时常问自己，人们为什么对外在的修饰如此重视，反而对内心的修炼却毫不在乎？
他匆匆地赶到位于尽头的国航候机大厅，航空公司说飞机晚点了，便放松地走进附近的洗手间，一位穿工作服的清洁工不停地清理台面和地板上的积水。杨继平从这个现代化新机场设备的安装和维护现状，联想起了自己偏远故乡的那坐有史以来第一座横跨江面的公路大桥，刚投入使用就很快成了危桥。
他坐在登机口旁的椅子上，候机的大部分乘客都说着他久违的四川话，杨继平按奈住回家的激动心情，闭目回想他拥有丰富童年记忆的故乡，脸上泛起了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