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峰。
把时间往前倒半个小时,大约就是李彩衣和井岚悄咪咪嚼耳朵说悄悄话,唐小彘正在书院厨房里头,满脸懵逼找着剩菜的时候,上善峰的长镜真人正在自己房间接待着一位不速之客。
“我以前就说过,整座书院聪明人不多,白幺幺是一个,陈星河是一个,萧洛柯那个合我胃口的惫懒货算一个,如今看来你也算半个。”来客打了个饱嗝,很是遗憾,“这幅身体是真的不好用,连吃都吃不下多少,书院厨子的厨艺这么多年来也还算有所长进。”
“那是因为换了个厨子。”长镜真人看起来只三十多岁的模样,留着三缕长须,穿着长袍,风度翩翩的中年帅哥。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客人,缓缓道:“星河寿祚不长,山长智慧如渊,降龙一代人杰,倒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入您的眼。”
来客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人,可惜聪明太过了。我这次来的目的你自然是知道的,把东西交出来吧。”
长镜真人轻蔑一笑,“您还不了解我么,我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来客沉吟片刻,哑然笑了:“李巧手做了一百把大衍锁,对外公布的只有九十九把,最重要的那把没有留给自己宗门后辈,没有给巴灵上人,却偏偏给了自己一位凡人旧友。那位旧友就是你的先祖吧?”
他说到兴起,也不知从哪儿摸了个个大透红的桃子放在嘴里囫囵了几口,随意冲空中吐了吐桃核,那颗桃核穿过他随手打开的虫洞也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来客又是两个饱嗝,谈兴越发盎然:“后来书院分配到你手里的还有一把锁,一共两把。后面那把你是给谁用了?让我想想。”他原地负手转了几圈,眼睛一亮,“应该是你弟子薛秋水的道侣,那个剑道还算不错的沈春雨吧。你们两个倒是不谋而合,需要的东西现世都不好找,只有从时间碎片里面获取,恰好大衍锁是极少可以从碎片里面东西出来的容器。我说的没错么?”
“大体没错,只是有一点错了……春雨那孩子手里还有一把大衍锁。准确的说,当年李前辈打造的大衍锁一共是一百零一把,其中两把都留给了我的先祖。”长镜真人捋须喟叹,“你不知道的那一把锁里面,李前辈原本就装了东西。”
“那把锁装的是什么?”来客急切地追问,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耳垂挠动。
长镜真人却沉默了,看着来客的举止,脸上浮现出了悲哀的神色。
来客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抓着耳垂的手僵住了,良久叹气:“我就说你是个聪明人,可惜聪明太过了。”
“总比糊涂死要好些。”长镜真人苦笑道,“你晚年我就看出有些不对了,只是毕竟师长,不好妄加揣测,只是发觉你的神通法术越发诡异……你动手吧,有些事情我还是带到棺材里去好一些。”他抬头看了一眼大殿,外头晴空依旧,天空中在他的法眼中却隐隐浮现出一只掌天握地的金色手掌笼罩住了这座主殿。
“可惜可惜”。来客喟叹,却眼睁睁看着长镜真人身后飘起了暗淡而执着燃烧的金光,长镜真人原本神采奕奕的脸颊渐渐苍白起来。这是书院的禁术三灭七破术,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有资格学了,一方面是施术的代价太大,自己点燃自己的三魂七魄,升华自己的神识,其痛苦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另一方面则是除开让对手没有办法通过搜魂类法术获得信息,这个禁术也没有什么作用了。长镜真人显然早就做了准备,来客根本没有想到他连像这种冷门的术法也特意去学了过来。
“何苦何苦……也罢,我送你一程。”一根细针从他的耳中滑出,迎风便长,化作了一杆近两米长、小孩拳头粗细的长棍,抬手间就当头惯下,直接利落地砸碎了长镜开始熊熊燃烧的头颅,云雨境修士的身躯根本没有起到任何的阻挡作用,无数的鲜血从长镜的身躯中迸溅出来,染了一地的残红。
来客依稀辨认出长镜真人蠕动着嘴唇,解脱时轻声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多谢……”长镜脑海里最后浮现出的还是今生最爱的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这么多年来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怎么能放下呢?她的身子还不好,原本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以陪你,只是如今还是要失约了。
“嗤——”来客拄着棍子,胸口上下起伏喘着粗气,从牙缝中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声,眼中甚至迸发出两道如同实质般的金光,“这都是何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咽喉里面渐渐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直到良久之后才平复了心情。于是来客重重叹了口气,终于收了铁棍踩着祥云隐没身形消失在了天际。
不久之后大殿之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轻快温柔的欢声笑语,是两个女子之间的玩笑话。
正是李彩衣挽着井岚的手臂一道来寻长镜真人了。
井岚的脸色照旧是不太好的,早年的病根一直未除,原本红润的脸颊难免消瘦了些。好在毕竟修为不差,长镜真人又一直找些天宝滋润着她的身体,整个人还是很精神的。单说起容貌的话井岚肯定不如李彩衣美丽动人,但是这个小女人天生自带的阳光乐观很是夺人眼球,成亲这么多年依然有着少女似的神韵,未语笑先闻,使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离大殿近了,井岚翘着唇角和李彩衣打了个眼色,却不自禁地掩嘴轻咳几声,开口撒娇:“夫君,彩衣姐姐好久不见,这次来寻我玩了,只是有件事情有些不好,我们来寻你说说。”
她们说着已经走进了殿内。走后面些的李彩衣突然感觉井岚挽着自己的手臂僵住了,不自觉地用力抓住了她的胳膊,有些好奇,于是快步走上前去,却看见原本干净整洁的殿内已是一片狼藉,而大殿的地上匍匐着一具头颅碎裂,只剩下半截的脑袋还在肩膀上。而他身上穿的衣服……
李彩衣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了,突然身边的井岚松开了手臂,踏着步子飞快地跑了上去,两滴水珠在空中划出了下坠的痕迹。
井岚跪在尸体的边上,把脑袋埋在了长镜的胸口,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就算再努力也控制不住自己声带,细小如受伤小兽似的声音从长镜还残留着余温的胸膛上传来。
李彩衣抽了抽鼻子,感觉眼眶也有些发酸,强作镇定地在大殿内绕了一圈,找到了不少长镜头颅的碎片,终于下定决心,看了一眼井岚,还是自己转身飞了出去,直奔唤魂阁——那边有书院内所有真人以上修士的魂灯,只是各座掌峰的魂灯都是单独放在密室里的,平时根本不会有人专门去看,若是魂灯灭了……那就不用再心怀任何侥幸了,人死灯灭。如果这具尸体不是长镜的,这时候如果呼唤弟子前来那面人心惶惶;而如果长镜真的已经死了,这件事情是不是需要立刻宣布也还需要看山长的意思。因此李彩衣并没有叫人,也没有打扰井岚,此时最好的选择还是让她自己安静一会儿。
李彩衣走后不久,井岚终于抬起了头,这是和她相伴多年的人啊,身上这件长袖道袍每针每线都是她自己亲手缝的,衣领上甚至还绣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就是他身上的气味都已经刻入自己的心里了。李彩衣处于宗门考虑不敢冒然下定论,但是井岚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呢?这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啊。
她的脸上沾着自己的眼泪和长镜溅开的血液,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是现在又有谁会去在意?何况不止是脸颊,井岚的嘴角也渗出了鲜血,她开始咳嗽,越咳越大声,越大声越咳,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然后是血……血液从她的咽喉中溅射出来,开始是溅射,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了流淌。
她终于连咳都咳不动了。
井岚趴在长镜的胸口,眼波温柔地看着长镜剩下的小半个头颅,没有说话,抽了抽鼻子,温柔地伸手抚摸着自己夫君的下颌。他是很在乎自己那三缕胡须的,平时没少保养,只是如今掺了血,难免会纠结成一块。
于是井岚呕着血,哼着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清楚的小曲,帮自己的相公最后一次打理姿容:她用双手梳理好了长镜的须发;用法术修复了长镜原本碎成好多块的头颅,重新给他安放在了脖颈上;她从自己的空间里找出了珍藏了好多年的长袍,换下了长镜身上那件染血的道袍;最后为自己换上了长裙——那是一件繁琐华丽的大红色婚裙,色彩热烈而欢悦,是他当年亲自挑选的样式,然后拜托朋友做的。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狠狠地拍了长镜一巴掌,默默流泪,哭得撕心裂肺却又悄无声息:“都以为是我先走的……咳咳,你还总说会送我最后一程,可为什么现在却要我送你?真是个笨蛋,我的病好不了就不好了么,你多陪陪我和孩子就挺好的。咳咳……”
她絮叨着,咳嗽着,终于说出来这么多年都没有对长镜说出的话,穿着婚裙,侧着身子躺在这具熟悉的身体上,等不到任何回答,渐渐的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声息……
大殿内好像还回荡着井岚哼唱的那首小曲,沙哑而轻柔的嗓音久久不曾散去。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那你确定啦?我可不如苏姑娘,家里也只是一个小门派的,不能帮你什么的。”
“嗯,我回去就和师兄商量怎么把师傅给我订的婚退了,师兄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他执着地昂着头,用好像要去撞南墙也不反悔的样子,却说着很是心虚的话。
她忽的就笑了,捏着他的脸颊,笑的像个孩子:“那我就陪你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别捏我。”他有些不满地扬了扬眉,心想自己从来都是英武不凡的,可这么下去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只是转眼就抓住了自己姑娘的双手,皱着眉头盯着她那双清亮好看的眼睛,大着舌头依旧说的很认真,“不可能。肯定是我陪你一辈子,最后我也要送你走的。”
“没关系,都行呀。”她把脑袋藏在他的怀中,偷笑的样子是他最喜欢的模样,明媚可爱。
是的,
都行。
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