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离开后,我骨子里臆测他今天应该不会再回来过夜了。他总会找到节目与那些他所谓的知心好友玩得天昏地暗,不是到酒吧酗酒,就是四处飙车。他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但我坚信在还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之前,我之后的日子应该就与风平浪静这四字挂不上钩。
我呆傻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该不该让爸爸知道今天这事。但理智告诉我——不!反正说了也于事无补。说不准还给爸爸添堵呢!
我家大门常打开,奶奶还是不回来。我禁不住滴下几颗暗淡无光的泪水,又想起奶奶了。我们一起在菜市场与小贩们儿讨价还价、一起游逛蝴蝶公园、这些一同拥抱的温馨回忆在这时却已显得华而不实......我就这样慢慢地闭起了湿红的双眼、慢慢地...慢慢地......
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使我苏醒,才发现自己双腿踏在一个没有重心的白雾里。我谨小慎微地迈出一大步,发现雾下似乎是个平地。眼前也只是一团白雾层层紧密地包围着我,让我摸不着前路、找不着方向。
这时,我隐约看见在离我有十米左右之处正有个女人往我这儿走来。从她急迫的眼神与步伐来判断,她是要将已经或即将发生的什么大事告诉我,而不巧这事和我有着无法撇清的关系。一分一秒过去了,这儿静得连时间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而现在那女人离我只有十步之遥,我睁大了眼睛。
微张的嘴巴却迟迟发不出声音,是她——婶婶,钟娜菲。我认得那苍白减色的脸庞挂着那副惹人心软的亲切笑容。面对挫折与未知的危机,婶婶总能保持乐观的心态,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她刚刚哭过,而且是恸哭一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哆嗦的手,紧紧地捉着一份文件,好像害怕它们会被风刮走似的,就好像病魔某日会悄无声息地带走她的生命一样。婶婶望着我的神情犹如有许多话要向我诉说。可她一句话都没吐出,只是将手上的纸张递给我。
我想开口问些什么,但她明显没有给我任何的机会。她向我敞开怀抱。把她无私的爱无止境地洒在我的身上。她每次都会这样做。这感觉很温暖,使我常处在被人疼惜的宽舒与感动中。
除了爸爸和奶奶,婶婶就是在家里最疼爱我的没有之一。这可能是因为她和三叔结婚十六年,仍未怀有孩子的关系吧!我经常都这样想着。当然我从来都没向婶婶求证,知道这也不是些好或有研究价值的事请。
我接过这一叠文件,很沉、仿佛握着的是婶婶人生中所有的希望。我下意识地给她称呼,只见她向我轻轻地一笑、然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婶婶...婶婶...这是怎么了?”我尝试叫住她,发现自己双腿冻僵似的无法动弹。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不。我拒绝相信,但还是读出那个渐渐模糊的背影给我传达的这个信息——她,去意已决。我底下头,看着手上的纸张,这竟是一份关于病人放弃药物治疗的同意书。我放眼望去,婶婶早已在我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儿子。”一阵孱弱的声音传来。
我理清方向,一转身,一位枯槁的婆婆就站在我面前。我吓得直往后退了几步,差些没稳住身子。
“儿子。妈妈走了,妈这次真走了。”
怎么说我今年才十八、爸爸四十六,怎么会忽然走出个耄耋认我做儿子呢!我满腹狐疑,却被眼前这位母爱泛滥的母亲触动。
“我...不是...你不必牵挂。我会好好过活儿的。”我有些结巴,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也许是刚才一直憋住的,现在顺势迸发出来。
我试图安慰这个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婆婆,蓦然发现这婆婆的轮廓竟神似......
一阵喧扰声把我惊醒。我非常庆幸这是‘惊醒’。原来我一直在做梦,而我手上的那份‘文件’也不在了。我乐了一下,但无奈被阁楼上的吵架声弄糊了心情。我那双过敏的兜风耳已蓄势待发地开始分辨这里边到底有几把声音和‘造音者’的身份。
能肯定的是这里边有两人。说话振振有词、坚而能忍、有点儿苦口婆心的是我爸爸,而后者说话直肠直肚、心浮气躁、有点儿强词夺理的便是我的三叔。
我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心虚地藏匿在一个摆物橱的侧边,窃听着爸爸房里的两个大男人在吵什么。虽然如此,但我心中早已能推度出当中一二。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得出一个结果来。”三叔郑重地说道。
“爸没有立下遗嘱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家族财产管理的权益人,刹时间怎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出来呢?你理智点,行不行啊?”爸爸有些无奈。
“理智!这种时候你跟我说理智,你理智想出办法来了吗?妈和大哥搞成这样,我还能向谁求助?你帮不了我,那就分家。这是唯一的出路。”
“分不得。一分,家就散了。大哥现在不在,我们有责任守住这一个家。相信我,钱的方面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医生不也说娜菲的病不能操之过急吗?”
“娜菲的病早晚都有可能会恶化,到时动手术就为时已晚了。你忍心吗?”
爸爸没有对话。
“人生一晃数十载,天涯海角游遍天。这个是娜菲的心愿。这么多年,我只顾着公司。现在有时间了,我以为能兑现之前的诺言,原来上天没给我机会去补救。但我不会让她带着这个遗憾离开。”
爸爸还是没有出声。
“要是今天你做不出决定来,我们律师楼见!”三叔丢下这句话,便走出了房门。
我能理解三叔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有多槽糕透顶,同时也明白爸爸这些日子来背负的压力与辛酸。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孔家今次面临的绝大危机就是‘家变’。
我才转身要往我房奔去,伪装一下,却还是对上了忽然改变方向的三叔。他瞅了我一眼,我恰好与他对上了一条直线,心不由地怦怦跳了起来。他把视线移到手上戴着的博柏利表,然后一支箭地走了下楼。在他的眼神里,我看得见他的无助与寂寞。三叔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支持和鼓励。话说如此,当下我真想不到有什么切实可行的能帮得上忙。
回到书房里,我失神落魄地打开电脑,也没有什么想法。顿时,荫翳在乌云后的大水袋被戳穿了。天空洒下了鹰嘴豆般大小的雨滴。眼前这场雨也格外应景,厮厮雨声扰人心曲,让我小小心坎也无端掀起一番惆怅。我就伫立在窗前,任雨水穿过窗户打在我一片空白的脑袋上。换句话说,我正在发呆,连窗都没给掩上。
‘布叮’,是电脑发出的声音。大抵是我面子书上的朋友们又在开始游说人生了。我打开一看,哦!是他——我的堂弟,孔和生。他是大伯的养子、今年中四、比我小两年。虽说他不是大伯的亲儿子,但大伯供他读书、栽培他、在他身上所花的心思从不少于堂哥,甚至偶尔大伯对和生的疼爱超出了他与堂哥之间的联系。因此,和生从小就经常被心生妒忌的堂哥嘲弄与暗算。当时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目睹这一切,除了胆怯、就是心疼。
和生性情驯良、天真活泼、做事勤谨、学业运动都兼顾得宜。这也难怪大伯对他特别栽培与对他给予厚望。与他相比之下,他比我更自立与懂事,否则他也不会自个儿到新加坡去完成中学的学习生涯。这也是大伯从中安排打点好的,他认为新加坡的教育水准与质素比这儿更高一些。
无事不登面子书。平日只懂埋头入书乡的堂弟是不会无端登上面子书的,我心想着。毕竟对上一次他登入面子书是为了履行加我为好友的约定。之后,精彩的事接踵而至,因为到目前为止,他的面子书上从未发表过哪怕是一张贴子。要从他那儿骗赞还是爱心的朋友们应该会认同石头钻不出血,饿骨榨不出油这句话吧!记得一次他朋友给他送上生日祝福,他礼貌上是有作回应的。
他是这样留言回应的:“考试要到了,不要只顾上网游戏哦!一起努力!”
我在那一次后学会亲自拨电给他祝贺。他这次上线不是又想劝勉人勤有功,戏无益吧!还是手快摁错键,不小心登入的呢?飘忽盘旋在我脑子里的这一贯的套路一般都逃不掉。
我打开信息,眼睛倏地睁大了,不停来回扫视电脑荧幕上的那排字。
“哥!下星期就是学校假期,我决定将重返给予我纯厚且真挚感情的美好家园。现在正准备搭轻铁呢!你就开着大门,等我吧!”
看这字里行间的,他大抵是对现在家里的状况一无所知。他这次回来也不知或喜或悲,要不要通知他一声,还是阻止他什么的。许多问号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我开始有些纳闷。外头依然大雨滂沱,真不知是谁在和谁较劲儿。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雨水在天花板上滴滴答答地降落在地面上。我走出房门本想透透气,发现爸爸的房门没掩上。我轻轻地叩了几声门便跨步而进。爸爸似乎有些猝不及防,一脸惊愕地望着我而后立即将手上的一本相册匆匆地塞进抽屉里,再用把钥匙将它锁上。仿佛这相册背后藏着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
爸爸神色黯淡、那脸猥琐的表情、一副疲倦不堪的模样看着就叫我心里不舒服。一天一天地消瘦、皱纹与日俱增,甚至头上还染了束白发。爸爸此时这刻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滴答滴答。雨滴伴随着我的泪水从上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