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煙城当今城主,乃是幽冥炼域领主严无双的露水情人,十五年前雅客楼花魁凤临芍。当年她道法修为皆平平,却借着严无双的声势,和雅客楼多年积攒下的根基,力压其他世家豪强,当了城主,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主。
凤临芍的儿子严歌行,离煙城少主,与其母不同,他温文儒雅,风流多情,日日都要做一回雅客楼座上宾。
卯时的雅客楼,丢了身份神秘的镇楼琴仙,正闹得大,闲碎声音自也入得少主耳中。
只听这小厮说琴仙被一极为冷酷俊美的青衣男子强掳了去;那小厮道自己匆匆追了去,纵有满地月华星光,半路仍被那强人跑脱了,只看见是去往城东郊的方向;又一小婢自称是伺候琴仙那楼的,男子分明是琴仙的旧相好,他们是私下议亲,并非掳人…
“那琴仙真的被人掳走了?”严歌行听得饶有兴致,摒退一干环肥燕瘦,往那仆婢堆凑。
他一向认为楼里的姑娘个个极通音律擅抚琴,也知道有这么一位神秘的琴仙在背后,却不知她竟然一直住在楼里,想来有不少事母亲都瞒了下来,连他也不能知晓。
“回少,少主,是。”小婢慌得跪了下去,往常只是远远见上一眼高高在上的少主,在他跟前说话还是头一遭,难免言行失措。
严歌行只挥挥手,示意那小婢退下去,他不打算细问。偌大一座城,日后都要他来打理,全城线报,更是母亲一手经营,寻个人实是易如反掌。
“大家都给我小心祸从口中,若是我再听到有人议论琴仙丢失一事,恐有性命之忧。”鸨母疾言厉色的训斥了那帮多嘴嚼舌的仆婢,又使个眼色撵开众人,朝严歌行伏拜了下去:“老奴万死!老奴有两请,一则恳请公子做主帮我们寻回琴仙,老奴昨夜虽派人去寻,只是眼下还未有消息,有公子贵人相助,想来可以化险为夷了。二请公子暂且瞒住此事,以免令城主烦心。若是三日内不能了却此事,老奴再去同城主请罪。”
雅客楼本就是凤临芍所开,那鸨母只是代为处理经营琐事。丢了琴仙这么大的事,若传到凤临芍耳中,鸨母定会受到责难,她也是心存侥幸,此事万一能悄无声息的解决,也免了一场灾祸。
“我闲来无事也是无聊,鸨母既已开口,我便管一管这闲事,只是结果如何,我也不能保证。”严歌行平日逍遥自在惯了不喜插手这等俗事,但却十分想见见这个众人口中的镇楼琴仙,以及能将镇楼琴仙掳走的男子是何方神圣。
东郊洛府,晨光熹微,水纱帐中人犹倦。昨夜千奇迟迟未归,洛九也担心不已,眠卧不安。早起急急梳洗一番出了房门。
刚步入院中,却见千奇也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陌生女子。
不等洛九开口问一句安,千奇便指了指身旁的女子:“洛儿,她是我为你寻的琴师,叫弦灵,有她替我授你琴艺,往后舅父也可趁机喘息片刻。”
洛九未及有所反应,千奇便扬长而去。虽知他一贯如此,洛九仍不免苦笑,从小到大,自己对舅父来说可不就是一个顶大的麻烦,如今有人接了去,想来舅父是满心欢喜的。
多年来,千奇之所以迟迟未替洛九找琴师,只因他太重视她的琴艺,不惜亲力亲为,日日敦促。今转眼七年已过,千奇越发力不从心,这才决意将她托付给更旁人。这些道理,洛九一直都懂,也从不违逆千奇的意思。
洛九堆出一脸谄笑,恭敬拜了拜,唤弦灵一声师父。
但凡能和千奇签下血契之人,多为脑子有些糊涂不清;或是无处可去只求能有一方容身之所,洛府的女婢随侍中亦有不少是为此而来;再有便是被千奇威逼胁迫,如甘酉先生之流。洛九细细思索,又看弦灵从容不拘的模样,怕是第一类吧。
弦灵摆手,面色不耐:“别忙着拜我,你这样的姑娘我教的多了,先奏一曲,观你资质,我才可收你。”
顶着一张与洛九一般年纪的脸,说着老气横秋的话,这新请的琴师,果然也不是好相与的。
“嗯…这个,洛九自然是要为师父展示一番,方便您因材施教嘛!”洛九嘴上答应着,实则心虚不已,以往舅舅虽夸赞自己的琴艺,但在被世人称作琴仙的弦灵面前不免班门弄斧。
院门外,独步春贴着墙听了片刻功夫,这才走了进来,接着洛九的话:“弦灵姑娘尽管放一百个心,洛儿的琴艺如何,天资如何,我这个当大哥的最是清楚。今日你入了洛府,很快便可知我洛府满门皆痴,洛儿是琴痴,独步春是剑痴,老大更是花痴。”
听闻,洛九顿时汗颜,大哥平日一向只会说洛九的短,平,痛处,今日怎么说出这番话,莫非是怕我被弦灵拒绝,才刻意抬举我的?
“花痴?”弦灵浅浅一笑,娇憨可爱,那般姿态和语气,倒是和寻常女子无异了。
说到花痴,只因千奇对倚水院中的花木甚是用心,那院子虽无人居住,却也着人细细打理,日日百花盛开不断。倚水院是洛九的娘亲千卉生前所住的院子,院中花木繁多,清幽恬静。千奇隐居东郊,重劈府邸后,也不忘将倚水院也建了起来,和十五年前的布局陈设一模一样,以寄哀思。
虽如此,要让千奇担这花痴一名,也着实有些冤枉。千奇风姿卓然,向来有让女子一眼动情这本事。只是这些年,府上不论哪个女婢意图接近千奇,都被他果断无情的拒绝,丝毫未曾为哪个女子留有任何余地。看弦灵对千奇似有些上心,洛九不免为这琴仙不久便要遭受的境遇深深担忧起来。
眼下却不是多想这些风流八卦的时候,趁弦灵余兴未退,洛九坐于一侧,打定作一曲《水仙吟》。
这首曲子是当年千卉的得意之作,千卉曾是离煙城公推的琴仙,自她香消玉殒后,那绝技也跟着失传了。今日弹奏母亲生前的巅峰之作,定能顺利通过弦灵的考验。
洛九坐定,素指轻拨,只听得:
曲初丝丝入扣,静水流声,曲中波澜壮阔,寒冰暴雪;曲了爱恨仇怨,层层相织。
一曲作罢,天色忽变,乌云汇聚,晨曦被掩,雨点欶欶掉落下来,倒是应景得很。洛九心下一阵窃喜,看来老天格外赏脸,知道她弹的是这个曲,便换了个与之极相称的天象。
“琴艺不精,空有这一首好曲也是无用。”弦灵皱了皱眉,当着独步春的面,也未给洛九留半分颜面。
好在洛九早就料到弦灵会有如此反应,当下不疾不徐,从容自若的应对:“师父点评的极到位,弟子琴艺粗浅不堪入耳,让师父见笑,见笑了。”
凭她多年与甘酉先生打交道的经验,遇到先生发难,强权之下唯有乖巧顺从之;若是不行,则谄媚奉承之;又行不通,示弱以慰之;再不行,则威逼利诱之。当然了,这最后一条,只是个下下之策,轻易间万不能使用。
弦灵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但脸上看着依旧是不耐与嫌弃:“别叫师父,唤我一声姐姐便可。还算你有自知之明,这曲子经了你手,只留得十之一二的意境,实在是有些糟蹋了。”
“弟子粗钝,愚顽,还望师…姐姐不吝赐教,不吝赐教……”洛九像个犯了错的孩童般低着头弓着腰立于阶下,那姿态看着甚是谦虚有礼,好学求教。
唯有立在一旁的独步春对此见惯不怪,每每洛九受到甘酉先生和千奇的责备之时她都是这般模样,这便是她惯用的脱身之计,无甚稀奇。
弦灵美目一扫,望向院墙根处,脸上挂着一副坐等看大戏的神情。“一行远客已在门外候了半晌,还是将他们请入内吧。”
墙外的人似乎原本一直按捺不动,听到弦灵的话,这才轻轻敲起了侧门。
独步春向洛九使了个眼色,一旁两名身材健硕的女婢立时心领神会,奋力拥了过来,架着洛九往内室拖拽而去,洛九只能放弃瞧热闹的想法,乖乖接受独步春的安排。
千奇这时也急急来到洛九的惊霜院,脸上挂着隐隐杀气,对于眼前被人拖走狼狈不堪的洛九视若无睹,那样子仿佛洛九不是他的外甥女,而是一头待宰羔羊一般。
洛府一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从来不接外客。即使有外人进了门,也断不会让他们见着洛九。自古洛家的女子命途多舛鲜有善终,洛九是唯一的后人,千奇立过重誓,就算拼了命也要力保她此生无虞一世周全。
千奇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门口,左右小厮为他推开冗沉的门,只见阶下果立着一行人,为首那人面目年轻,身着锦衣华服,姿容丰神俊秀。
千奇虽是隐居避世,但并不耳目闭塞,稍加忖度,朝那人唤了一声:“严公子。”
“前辈。”严歌行恭敬一揖:“方才听见院内一曲琴音绝妙动人,一时忘神,便按住左右迟迟没有上前请门,万勿见怪。”
“不知严公子此行是何来意?”千奇面色阴沉,负手而立,其身后独步春一剑当胸,二人居高临下挡于门前,并没有相请之意。
在千奇看来,严歌行一向只混迹于雅客楼,与群芳宴饮作乐,又极少插手俗事,他怎会上门拜访?
严歌行身旁那领头随侍见势有些激愤,欲上前理论,却被他们主子拦下。
严歌行解释道:“方才严歌行打眼之下,瞧着门口平平无奇,普通门户而已。可从门缝看去,内里雕梁画栋,仆从往来殷勤,实是显贵又不张扬的人家。若非地处偏远东郊,如此高门大户定能为世人所知晓,断不会不明来路,不解其由头。莫非其中有什么隐衷?”
千奇暗暗吃惊于严歌行的心思缜密,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请他入内:“严公子多虑了,我膝下有一子一女,方才弹琴的是小女,我一家人生性淡泊,不近人情世故,请恕我无礼,不能请公子入内。”
虽被拒绝,严歌行不敢有丝毫怠慢:“不是我故意刁难,冒昧打扰,实在是为了雅客楼镇楼琴师而来,前辈做得隐秘,可严歌行却是一路追查至此,这东郊百姓不多,府上是唯一的显贵。严歌行日日在雅客楼听琴赏舞,方才那一曲已是平生难得一闻,恐怕出自琴仙之手吧?还请前辈行个方便,让晚辈将她带回去。”
此话一出,千奇色变:“传闻果然是信不得的,今日一见,公子与世人口中所说实在差之千里。”
他万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得知此事,如此一来,只怕他洛家的身份不久也要揭露在世人面前。事已至此,千奇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是瞒不住身世,无非也是自己罢了,断不能让世人知晓洛九的存在。
“琴仙去留,自然是她自己定夺,只是严公子恰巧来得有些晚了,昨夜她和我签下血契,如今已入了我家门,断无毁契的道理。”千奇将那血契从袖中掏出,再经由独步春交到严歌行手中。
那血契被揉得有些皱皱巴巴,可素绢之上字迹分明,一清二楚,又有滴血定契,令人无从辩驳。
严歌行面露为难之色:“琴仙先前乃是雅客楼所聘,前辈可容我将她带回去,于鸨母处做个商议,以消除两家与琴仙之间的身契纠纷。”
严歌行看似句句言辞恳切,实则绵里藏针。
见千奇不再言语,独步春只好替他回绝了那严歌行:“此事不容商议!我家中规矩,或聘或买,皆是终生。血契已下,轻易毁契者,将会受那无穷反噬之苦。这一点,严公子应该比我清楚吧?!”
以严歌行温润儒雅的性子,骤然听了这狂言妄语,心中也愠怒恼火。两旁随侍更欲上前闯门,被千奇暗劲所阻,近不得前,其力道之浑厚,只怕阶下所有人一齐硬闯也无济于事。
严歌行当下忙知趣地喝退左右,又恳切说道:“既如此,万望前辈容我见上那琴仙一面,细数原委,晚辈也好同雅客楼的鸨母有所交代。”
千奇此刻心中已有气,便下了逐客令:“我洛府女眷众多,况我与严公子从无瓜葛,端地是无缘由卖你这个面子,严公子请回吧。”
正说着,古红色倩影却不知何时踱到二人面前,开口说道:“少主,弦灵已签下血契,往后余生,弦灵都会在此度过,少主莫要再为难于我。”
“琴仙何故如此笃定?这位前辈又许了琴仙什么好处?”严歌行显然不甘就此放弃,他细细打量了弦灵全身上下一番,虽然在雅客楼终日流连,却不认识这位琴仙。
“弦灵姑娘的话,严公子你难道听不明白?”独步春不耐地上前一步,质问严歌行。
“琴仙既已当面澄清阐明此事,严歌行自然不会继续纠缠与叨扰,这便告辞了。”事已至此,严歌行自知此行无功,强忍下一口气,带着一干随侍离开。
严歌行前脚一走,千奇立刻叫人关上了门,脸色阴沉。
“总算安静下来了。”眼见外人离去,独步春松了一口气。
“安静?此后,家中怕是难以平静了。”千奇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千奇将弦灵带走甚至签下了血契,如今已被严歌行知晓,被他母亲知道也是迟早之事。届时一定会惹恼城主府中高坐着的那位。一个凤临芍还好应付,若是幽冥炼域的人也牵扯其中,只怕极难善了。不论如何此事已成定局,千奇也不会为了既成之事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