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微,细如牛毛的的雨丝叮当坠地,汇成溪流缓缓淌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七个高矮胖瘦的身影出现在了一片狼藉的东侧大道上,莫染公子见此忙迎了上去。
“公子!属下惭愧未能攻破敌军要塞,还因为麻痹大意葬送三弟陈寿的性命。”
顾含声见莫染赶来,忙甩开左右搀扶的手单膝跪地,猛烈的力道在石板路上砸出了凹陷。此刻的顾含声心底的内疚无以复加,若非自己麻痹大意指使陈寿做徒手接箭这档子耀武扬威之事,那陈寿也不至于身死。
而他第二个错误便是误判了敌方大将的实力,阿九这样的人根本不是他们几人联手能够阻挡的,若非对方放弃追击,恐怕七人现在早已身死。
望着只是略有损伤的隐众,莫染长舒了一口气。
“敌方大将如何,可被你们斩杀?”
“敌方大将勇武异常……”顾含声迟疑片刻,而后惭愧地低下了头“此人之蛮力非吾所及……不,他不是人,而是尸人。”
“何为尸人……”莫染皱起了眉头,“难道是鬼怪之类的妖物不成?”
“恐如公子所言,敌方大将阿九一身怪力劈金断石如探囊取物,要害中招却不自知。所以我觉得他或许是被那南疆蛊术制成的尸人,据说南疆九夷盟,就是九州四大宗门中最诡异同时也是最令人生畏的那一宗,那制尸炼傀便是他们的镇宗之法。”
“只是……”顾含声想着想着,背后却悄然渗透出了冷汗,“我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尸人……不知究竟是何人炼制!”
“除了那九夷盟盟主,南尊大巫还能有谁!”莫染公子眯着眼,牙缝中挤出了鄙夷的冷哼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九岭早就和九夷盟混在了一起,近来他们还妄图复生大蛇相柳,真是可笑至极。”
“原来公子已有所耳闻。”
“我虽有耳闻,却是断然不信的,在我眼中九夷盟那些家伙不过也就是些走了歪门邪道的江湖骗子罢了。”
一旁的周谋闻言连连摇首,暗笑这莫染狂妄自大却不自知。莫染心中对九夷盟有所偏见,而那些偏见却是他们莫家先祖夺灵人莫灼口传的,那夺灵人莫灼是何许人物,差些就能破开虚空登仙之人,在他的眼中九夷盟自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不入他法眼。
“但你莫染又是个什么货色,一个莫家的二世祖屡次三番败在九岭公子手中,你凭什么瞧不起别人?”周谋于心底咒骂着,看向莫染的目光中也是充满了厌嫌之色。
“既然是那九夷盟暗中使绊,那便不足为虑!”仅凭三言两语,那莫染公子已然敲定了算盘,“集结大军,我们即刻出……”
“问题不在于阿九也不在于什么九夷盟,而在于那些掺杂着毕方之血的弩箭,还有他们的代城主王思博,依我所见此人善攻心计用兵诡谲,是个不亚于九岭的难缠对手!用兵打仗怎能如此随意?”
一旁的周谋终于听不下去,他皱着眉头厉声诘问。
“你不是说他们已经因为缺水而丧失战斗力了吗?你不是说那九岭公子负伤不足为虑吗,你还说那王思博不过黄口小儿掀不起什么波浪,现在怎么又改口了?”莫染冷笑着忽地将脸凑上近前,对着周谋一字一顿地倾吐着怒意。
“先前可都是你在制定谋略,但是结果正如你所见,先遣军全军覆没你难辞其咎,现在居然还敢在这教训我?”
莫染公子一顿反诘,竟将周谋逼得哑口无言。
周谋涨红了脸,半天却没有蹦出一个字,末了自知理亏的他长叹了一口气,先软了下来。“先遣军全军覆没罪责确实在我,战后公子您要怎么发落我都行。”
“为何要战后再算?”莫染拍了拍周谋的肩膀,笑道:“你可别想着脱身,你现在如想戴罪立功,那就套上甲胄拿起兵刃,和那些个甲士一起向着驮鹰城开进,无论生死胜败你先前的罪责悉数勾销。”
周谋听闻,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公子不妥,我若身死,谁来帮鯍迁城养蜂?”
“驮鹰城中十万百姓,总有人能够扛住三螫蜂的啃咬活下来吧。”
莫染公子笑着将手松开了周谋的肩,骑上了他的白马跟着部队向前走去。
而周谋则望着对方的身影陷入了沉思,他总觉得事有蹊跷。此刻的莫染公子和三月之前他所见到的莫染差距甚大,方才那白衣青年那一颦一笑所散发出的气息,竟让自己有一种如芒在背之感,他曾亲身感受过——在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当鯍迁城老城主莫焕拎着长剑杀光周家十八口人时,躲在柜后的周谋也曾在那个如恶鬼一般的老头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寒意。
阿博倒在正殿冰冷的地面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窗外的微光投射在他疲惫的脸上,在他高挺的颧骨下打上一层阴影。
“阿博,又在为战事而操心吗?”天女望着对方愁眉不展的样子,试图开导他,“今天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们在人数巨大的劣势下无伤击退了敌军,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利呢!”
“但接下来城主阁要面临的是五万大军的围攻,九岭公子那家伙又不知野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这究竟是他的城还是我的城啊!”
阿博一边抱怨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页纸,翻开推到了天女面前。
“你还记得九岭公子在离去之前留给我的那封书信吗,他其实给阿九也留了一封,说是在决战之时他若还未归来便打开信件。”
“不得不说九岭公子真是个鬼才,但是这家伙的心也是真的狠。”,阿博苦笑一声,言语中满是绝望与无奈。
天女满怀着好奇拆开信件,跃入眼眸的是九岭公子那张狂潦草的字迹。
“喂小子!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死翘翘了,哎没想到我九岭天纵奇才,竟然也会有今天。”
“公子真是爱开玩笑。”
天女看着这玩世不恭的语气起初还带着笑意,但随着女孩的视线逐渐下滑,一抹凝重的神色渐渐凝结上她的的面庞。
“你个臭小子好奇心这么强,想必驮鹰十年之前发生的事已被你从阿九口中盘问出来了吧。不错,当年那些个暴民起义,闯入了城主阁之中杀了我的父母,只剩我一人委身暗道,这才逃过了追杀。”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吧,别急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是驮鹰城一个大秘密。”
“后来,九夷盟南尊大巫助我夺回了驮鹰,此后我为了有制衡这些暴民的手段,花了五年时间在城中挖掘了一条四通八达的暗道。”
“这条暗道有多大呢,它连通着除了城主阁与巧匠阁之外的整个驮鹰城的大街小巷,但这不是让你逃命用的,因为里面被我塞满了火药,引线一路连至城主阁机巧室内。本来这些东西是为了对付那些造反的贱民用的,不过现在却也是起了作用,只等汉地大军入城,你就从城主阁中按下起爆器炸毁整个驮鹰城,砰!世界就清净了。”
“我想你这家伙应该不会蠢到还在固守城墙吧,应该不会的吧,毕竟摧城弩这个东西在笔直的街道上敞开齐射才能展现其破坏力,我想你应该也这么做了。”
“哦对了我最后再提一句啊,虽然之前已经在信中叮嘱过你了,我还想再说一遍——切记切记,如若城破,万万不要惹恼莫染那个家伙!我和这家伙打过的交道虽然不多,但直觉告诉我那个家伙很危险,所以你乖乖投降就好,扯个什么皇亲国戚的身份,他会优待你的!”
天女合上了信纸,望着大殿之顶沉默良久。
“炸毁驮鹰城,这确实是九岭公子的行事风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是你要知道驮鹰城毁那些百姓就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他们能扛过战乱却也扛不住此后的受冻挨饿。所以,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天女眼神中闪露出罕有的严肃之色。
“这就是我头疼的一点,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对九岭公子残暴的行为充满了反感。”阿博对自己内心的感受直言不讳,“但是在经历了血腥的杀戮之后,说真的……我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变得麻木了。”
王思博思索良久,最后耸了耸肩。
“要不就炸了吧,反正驮鹰城仅存的百姓都已经被我转移到了城西,现在城内也是空无一人。他们此后死不死我觉得已经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了。”
良久,天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这场战役中,我们尚且不能保全自身,又如何能够顾及他人呢?之前九岭献祭上万妇孺,我虽抵触却也从未责备过他……但是我心中却始终无法认同这样的行为,这也是我现在还在劝你的原因……”
“如果我告知于你,这场战役的结局在占卜中早已显现,你还会选择炸毁城池吗?”
“占卜结果如何?”
阿博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眼前这个俊俏的姑娘,在她那双唇翕张之际,他已经猜出了接下来对方所言。
“必败无疑。”
“没关系,我猜到了。”
阿博慵懒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似乎是在对着天女倾诉,又像是独白。
“我原本可以在幻境中沉沦一生,但最后我还是挣脱出来了,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还有未尽的职责。像我这样子生长在新时代的青年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们敢于面对一切艰难险阻;挑战一切所谓天道与宿命……”说到此处,阿博挠了挠后脑勺面露难色,“我这个人不太会说漂亮话,就算是临行前的豪言壮志也能被我说的这般中二,老师你要听不懂也没事,反正大概意识就是我不会放弃的。”
磕磕绊绊地说完这些话,他扬起头,对着少女绽开一个微笑。
“等一切都结束了,咱们可以一起开一个私塾,老师你不是说过想当一个教书先生吗?到时候去哪里都行,我个人比较喜欢偏僻的小村落,风景很好的那种地方,一推开窗就能见到满山的花。”
听着阿博的话,两道清亮的泪痕划破了陆瑾遥的面庞。
“好啦,不要哭啦我是说真的,又不是在乱立什么flag。”望着泪水夺眶而出的泪水,阿博强装笑意,使劲搓了搓天女的长发。
“你不要弄乱我的头发呀……”女孩鼓着腮帮子,佯怒地打开了阿博的手。
“好好好,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去楼下瞧一瞧兄弟们了,毕竟是决胜的一战我得给他们加个油打打气不是?”
阿博说完了这些,伸出食指在女孩的鼻尖上一刮而过,又趁着女孩红着脸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转身离去。
只是那转头的一瞬间,王思博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决绝仿若极北之地万古不化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