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犹未停,但雨势却小了许多,这天的常参朝会如常进行,京内五品以上文官及中书门下各级官员悉数集于宣政殿,向天子参奏政事。早朝散后,众臣各自归衙署办公,德宗照例只召宰相至延英殿问对。
大唐的两位宰相端坐于殿内,德宗目朝杨炎,凝色问曰:“杨卿今日归朝,身体已无恙否?”
杨炎对道:“劳陛下念记,臣已无恙。”
德宗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杨炎却并未察觉其中的异常,反而寻机奏道:“陛下,自四镇叛乱以来,河北已连战告捷,独李希烈罔顾圣命,迟迟按兵不动,臣请罢其招讨使,以怠战之罪论处。”
德宗双目霍然一睁,眼神中发出凌厉的精光,声音冷冷地道:“卿何出此言?朕既已令希烈出兵讨贼,就当用人不疑,岂可中途废之?”
杨炎心知皇帝已不悦,但大事面前,仍欲据理力争,然而不等其再言,便听德宗又道:“此事朕意已决,卿无需再言。”
皇帝话音尖利,杨炎不觉浑身一颤,心知再进谏必会触怒龙颜,只得默然。过了片刻,殿内气氛有所缓和,德宗又声音平和地道:“今四镇叛乱,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今日问对,朕欲使二卿为国举荐贤臣干吏,二卿以为何人可堪大用?”
见皇帝颜色和悦,杨炎心中少安,但他却未参透皇帝此问的深意,只当是如往常一般举荐官吏,他正欲提拔亲信,遂乘机对曰:“臣以为华州刺史崔昭、河南尹赵惠伯皆是可用之材。”
德宗闻听心中不悦,他虽然对崔、赵二人的能力并不十分清楚,但却知道二人皆与杨炎亲善。德宗不动声色,又问卢杞道:“卢卿可有何人选?”
卢杞心下窃喜,他知德宗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对道:“臣以为御史大夫张镒、大理寺卿严郢皆是有大才之人,可以重用。”
德宗不置可否,但心中已有了计较,便道:“卿等所言,朕会仔细考量,且退下罢。”
二人遂拜退。才出殿门,杨炎便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心里不停揣摩着皇帝此次问对的用意。但直至回到中书省,他也未能想通,正在他心中忐忑时,中官窦文场突然前来传旨。
众臣依次跪拜,只听窦文场朗声曰:
天子有敕:杨炎论事疏阔违逆朕意,可罢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迁为尚书左仆射。
省内一片哗然,杨炎惊惧之下面如死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只觉得腿脚瘫软,浑身无力,竟僵在了原地,还是身后的萧复提醒了他一声,他才双手接过诏书。直至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今日延英殿的问对并不寻常。
“请杨相,不,应改称杨仆射才是,请仆射尽快至尚书省就任。”窦文场临走不忘催促杨炎。之前杨炎为相,最是鄙夷宦官,窦文场此时落井下石,颇有抱负之意。
“内常侍放心,杨仆射乃知礼之人,必不会逗留不去。”卢杞一开口便又向杨炎伤口上撒盐,他面带喜色,双眉几乎挑到了额上。杨炎恨得咬牙切齿,手心紧紧攥着圣旨,恨不得砸向卢杞,但他还是忍住了,“哼”的一声甩袖出门。
离开中书省后,杨炎即赶至宫城外的尚书省报道。左右仆射乃是尚书高官官,原在宰相之列,但自玄宗以后便成为了虚职,并无实权。尚书省所辖六部直接听命于中书门下,左右仆射则无权干预。
但皇帝就是皇帝,无论他如何决策,对臣下是升是降、是赏是罚,做臣子的都怨不得也怪不得,并且还要感念皇恩浩荡。所以次日,杨炎便入宫至延英殿面圣谢恩,德宗再见他时,也只是冷着脸,例行问对而已,余下再无他言。杨炎深觉惶恐,离开延英殿后立刻疾驰出宫,径直归了宅第。
此时中书省政事堂内,宰相的席位上只剩卢杞一人,他满面春风,一脸自得,静静等待着杨炎的到来。依惯例,官员在职位升降之后须先入宫谢恩,随后须至中书省拜谢宰相。卢杞一来欲奚落杨炎,二来欲在中书省立威。他之前虽与杨炎同为宰相,但职位却是门下侍郎,因宰相机构“政事堂”设于中书省,故其每次来此议事时,总自感低杨炎一等,如今杨炎罢相,卢杞独揽朝政,这等威风若不在杨炎面前展示,怎能痛快?
可卢杞左右等了半日,杨炎却始终未来,临近正午时,一名小吏来禀报说杨炎面圣后便出宫归宅了。卢杞听报拍案而起,大怒道:“杨炎狂妄,竟不把本相放在眼里。”
省内众僚不寒而栗,萧复见卢杞盛怒,心中隐隐不安,他虽与卢杞共事不久,却深知其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以前杨炎与其平起平坐,其尚有所忌惮,如今其大权独揽岂会放过杨炎?
与萧复同样不安之人不在少数,杨炎罢相的消息一出,群臣各有喜忧,杨炎为相以来提拔过不少人,亦排挤过不少人,如今其失了权柄,众人反应不一。痛恨杨炎者自然心中畅快,而与杨炎亲善者却是人人自危,唯恐祸及己身。
果然,杨炎刚刚罢相,其当初提拔的一众官员便尽遭贬逐。依照体制,五品以下官吏文由吏部、武由兵部任免,而吏部、兵部又皆听命于宰相,故而卢杞不费吹灰之力便撤换了一大批人。至于五品以上官员,虽由皇帝直接任免,但德宗多数时候也是听从宰相意见,如今卢杞一人为相,德宗只得听之任之。
在这些调换的官员中,有两人值得一提,一个是调任集贤殿学士的裴延龄,他与卢杞交往甚密,是为其左膀右臂。另一人则是升任京兆尹的王翃,原京兆尹源休乃杨炎所提拔,如今卢杞当政,自然要以心腹之人取代之。
王翃本贪财敛财之人,自卢杞为相后,常至其府上孝敬,这次其升任京兆尹,乃喜不自胜,遂亲自登门拜谢卢杞,并送上厚礼。
卢杞收下其礼,然后于厅堂见之,谓曰:“君可知本相为何擢君为京兆尹?”
“这?”王翃心下想来必是因为自己忠心于他,再加平时诸多孝敬,但是这些话当着卢杞之面却不能说,所以只得道,“下官不知,请相公明示。”
卢杞道:“京兆尹掌治京师,君居此职之后,便可迅速知晓知京城一切风吹草动,本相欲使君借此仔细查一查杨炎,看他近年做过甚么不法之事,一有收获立刻来报我。”
“查杨炎?”王翃闻言有些惊讶,但他是个聪明人,立刻便明白了卢杞之意,“其非已罢相乎,莫非相公仍不放心之?”
卢杞冷冷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杨炎为相二载,势力庞大,今虽罢相,他日仍可能复起。当初其因牵涉元载一案而出贬道州司马,中外皆以为其已无翻身之日,然陛下即位数月,便诏授其为宰相,此谁能料之?何况今其仍为仆射,身在朝中也!”
王翃起身应道:“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详查之,决不负相公所托。”
卢杞微微一笑,但是笑容下丑恶的面容却让人望而生畏。
数日后,德宗又于延英殿召卢杞问对,曰:“朕已罢免杨炎,且赐绢帛与淮西,李希烈可曾进兵耶?”卢杞对曰:“杨炎罢相之诏,须数日才能传至淮西,请陛下放心,臣料李希烈届时必会进兵。”
德宗点了点头,须臾又问道:“杨炎罢相以来,朝中可有议论之声?”
卢杞眼睛一转,对道:“罢免宰相毕竟是大事,朝中有议论也在所难免,不过臣所闻皆是盛赞陛下之声,杨炎为相期间党同伐异、任人唯亲,如今罢相可谓是大快人心也。”
德宗闻言悦然,片刻后又道:“前番卿言张镒可堪大用,朕深以为然,欲以之为中书侍郎以代杨炎。卿以为如何?”
卢杞怔了怔,心道自己好不易才扳倒杨炎,尚未享尽独坐中书的威风,皇帝竟又欲任命新相!况且张镒并非暗弱之人,其若为相必有碍于自己独揽大权,怎奈当日为了取悦皇帝、压制杨炎,不得已举荐了他,如今皇帝复问,自己又岂能首鼠两端、前后不一?想到这里,他拱手道:“陛下圣明,臣无异议,不过陛下,张镒为相后御史大夫之职便空缺了,臣以为大理寺卿严郢可以继任,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准奏。”德宗并未多想,严郢本就是卢杞当日举荐的二人之一,确是有德才之人,而由大理寺卿升任御史大夫也顺理成章。
只是德宗并不知道,严郢虽与卢杞没有过多交往,但却与杨炎积怨颇深。当初严郢任京兆尹,只因不肯依附杨炎,便被其以宰相职权迁为大理寺卿,二人由此结怨。卢杞知严郢深恨杨炎,故而举荐其为御史大夫,以收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