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场引着卢杞到了延英殿,殿内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张镒、萧齐、赵赞、陆贽、姜公辅等人,卢杞行完大礼,便躬身问道:“陛下急召臣来,不知有何要事?”
德宗没有答话,只是朝翟文秀一摆手,便见翟文秀捧起几案上一个木匣递到了卢杞面前,并顺势将其打开,卢杞一看登时吓了一跳,失声叫道:“这……这是……”
“是梁崇义首级,”德宗突然开口,声音铿锵地道,“李希烈已攻克襄阳,并将梁崇义枭首,传报与朕。”
卢杞不免惊诧,他没有想到李希烈这么快便平定了梁崇义。当初翟晖、杜少诚奉李希烈之命返回襄阳安抚军民,待李希烈率军到达襄阳时,梁崇义领亲自率兵抵御,然而襄阳军民以翟、杜二人为首,纷纷斩关争出,归向淮西军。李希烈遂率军入城,梁崇义走投无路之下与其妻投井自尽。
卢杞料想襄阳平定,皇帝定然高兴,两只眸子快速一转,立刻伏地道:“臣恭喜陛下,逆贼梁崇义伏诛,山南东道重归国家,四海咸宁指日可期矣!”
卢杞说得激情澎湃,但德宗听了却并无喜色,反倒是面容冷峻默而不言,正在卢杞感到奇怪时,张镒突然说道:“卢相有所不知,李希烈虽剿灭了梁崇义,但他同时也占领了襄阳,并上表请求将襄阳、邓州划为淮西管治。”
卢杞闻言霎时一怔,惊道:“这……有这等事?”德宗拿起几案上一份奏表,让翟文秀递给了卢杞,卢杞看罢不禁脸色大变,但是很快他便眼睛一转,小心地道:“希烈提出这等请求,确实太过分了些,不过他此番立下大功,难免有些居功自傲,陛下给他加官进爵,降旨安抚就是了。”
德宗闻言心里稍稍平复,点头道:“爱卿之言有理,那就加封李希烈为南平郡王,增邑五百户,以彰其功,待封赏完毕后,令其即刻撤兵襄阳,回镇蔡州。”
“陛下圣明。”卢杞遂躬身一拜,随后又道,“那……陛下,李希烈撤兵之后,山南东道七州四十余县交由谁来接管?”
德宗似乎早已有了主意,未假思索便道:“朕欲以李承为山南东道节度使,领襄、邓八州之地,爱卿以为如何?”卢杞闻听有些惊诧道,忙问道:“陛下说的可是刚升任河中尹的李承?”
德宗点头道:“不错,正是他。”卢杞一听复奏道:“陛下,李承升任河中尹不过一月时间,而今再升山南东道节度使,会不会太快了些?”
德宗态度十分坚决,言道:“有大才之人,理当破格提用,朕看李承可堪此任。”卢杞见皇帝心意已决,不敢再多言,便道:“陛下说的是,那臣等这就去拟旨。”
德宗点点头,让众人都退了去,卢杞、张镒与萧齐等人回到中书省,遂依皇帝的旨意起草诏令。几日后,诏书先后传到了河中和襄阳,在河中担任府尹的李承接到诏命,立刻动身前往长安,到大明宫拜见皇帝。
李承先前自淮西回京之后仍任吏部郎中,前不久河中尹赵惠伯因洛阳一案下狱,德宗便将李承调往河中任了府尹,到今天才不过二十余日。
见到李承,德宗十分欣喜,在看清李希烈谋取襄阳的野心后,他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李承,之前李承曾劝他莫要重用李希烈,当时他不甚在意,没有采纳其言,但如今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对李承刮目相看。
李承入延英殿行完跪拜大礼,德宗亲自上前将其扶起,并温言道:“前番,爱卿自淮西还京,言希烈桀骜难驯不可重用,朕当时不以为然,但如今看来,爱卿果有先见之明也。”
李承不觉有些惶恐,连忙躬身道:“陛下谬赞,臣只是尽自己本分。”
德宗微微点头,又道:“而今希烈占据襄阳,山南东道亟需一干练之人坐镇,朕思来想去,只有爱卿能担此重任,不过希烈恣纵跋扈,你孤身前去恐有危险,朕当派神策军护送你前往襄阳。”
“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李承当即跪倒在地,德宗将他扶起,他又道,“不过陛下,此次往襄阳就任,臣须孤身前去,不能带一兵一卒。”
德宗闻言有些惊诧:“这是为何?”
李承回道:“希烈居功自傲,目无朝廷,若臣带禁卫军前往襄阳,其必以为臣是畏惧之,如此其气焰反而会更盛,唯有臣独自前去,李希烈才不敢轻举妄动。”
德宗想了想,忧虑道:“可是爱卿孤身一人,教朕如何放心?”
“陛下且宽心,”李承从容道,“希烈虽然恣意妄为,却还不敢公然与朝廷作对,臣有把握坐稳襄阳城。”
德宗闻言不觉动容,点着头道:“爱卿忠勇可嘉,朕深感欣慰,明日一早,朕亲自为卿送行。”李承又是一阵惶恐,连忙伏地谢恩。
次日,德宗果然兑现承诺,亲自在御园为李承摆酒送行,李承感激涕零,临行时对皇帝道:“臣一定尽心竭力,达成使命,绝不负陛下所托。”
德宗温言道:“爱卿一路保重。”说完遂赐其旌节,送其出城。
李承离开长安后,便马不停蹄地奔东南而去,经过近十日的行程,终于抵达襄阳城。虽然刚刚经历了梁崇义之乱,但襄阳的城垣房舍并没有太多毁坏,只是和以前相比城中冷清了不少,不见了往日的繁闹景象。
李承乘马至城门口,几名淮西将吏前来迎接,只见领头一人满脸笑容地道:“下官淮西节度使判官沈平,奉命迎接李公,李公远来辛苦,快请随下官入城罢。”
来人正是沈平,李承拱手还了礼,平淡地道:“请沈判官前面引路。”
沈平遂引李承入了城,七绕八绕之后,才在城西一座不起眼行馆前停了下来,沈平请李承下马,并道:“李公,此处便是你的行馆,请你下马罢。”
李承眼望着行馆大门,未动声色,他身边的随从李彦却忍不住质问道:“尔等这是何意?李公乃是皇上钦命的山南东道节度使,不住帅府却住在一个小小行馆?”
沈平笑了笑,淡淡地道:“节度使府现由南平郡王居住,只能委屈李公先住在这儿了。”
“岂有此理……”李彦愤愤不平,正要言语斥责,却被李承伸手制止。李承随即下马,对沈平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在此暂住几日,待南平郡王撤离襄阳后,本官再搬至帅府不迟。”
李承说完起步进了行馆,沈平遂返回节度使府向李希烈复命。
是日黄昏,李承在行馆将一切安顿妥当,便让人去找一名当地的士绅来,以便询问襄阳情况,李彦奉命出馆,很快找来了一位在衙门任过小吏的不第秀才刘瑜。
刘瑜初到行馆时有些怯懦,但李承的亲和让他紧张的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一番闲谈之后,李承问刘瑜道:“本官虽第一次来襄阳,但也知襄阳自古繁华之地,扼汉水、通四野,今日一见,却为何这般冷清?”
刘瑜突然一声叹息,说道:“李公有所不知,襄阳本十分繁华,但淮西军入城后,于城中大肆捕杀梁……梁崇义党羽,足足杀了三千多人,闹得襄阳是人心惶惶,谁还敢出门呐?”
“竟有这等事?”李承闻言不禁一惊,站起来道,“朝廷诏令平乱时已有言在先,只问罪贼首,不诛连其他,李希烈怎敢如此妄为?”
“唉!”刘瑜起身叹道,“明着是清剿贼党,实则是为借机查抄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将其财物据为己有啊。”
李承闻言心中不由燃起怒火,暗斥李希烈不忠不仁。但他很快平复心绪,缓缓坐下继续亲和地与刘瑜交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后,才让人将他送回。
夜幕降临,李承用过饭,趁天色尚早,便在房中查阅些卷牍,正入神时,却突然听到行馆外响起一阵巨大的吵闹声,接着便见李彦匆忙跑了进来:“阿郎……”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李承收起卷牍,站起来问道。
“是淮西军,”李彦喘着气道,“来了足有百人,各个全副武装,说是奉命来守卫行馆。”
李承稍稍一怔,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一名淮西军将领带着几名士兵竟冲了进来,见到李承,那名将军一拱手,笑道:“李公,末将陈克诚,奉南平王之命来保护李公。”说完他转身对身后几名士兵道:“尔等守到门外,非我将令不得离开半步,务必确保李公安全。”
“是。”士兵们应和一声,遂退出房间站到了门外。
李承此时已经看出了李希烈的用意,他分明是在用武力威吓自己,但李承仍是一脸的从容,笑着道:“有劳陈将军了,南平王用心良苦,本官不胜感激,明日一早当亲自前去道谢。”陈克诚轻轻一笑,随即也退出了门外。
夜已深,行馆驻守着上百号士兵,宁静自然难求,脚步声、说话声不绝于耳,但李承不甚在意,只管安心就寝,然而他刚合上双目,突然听到门外一阵骚乱声,竟有一个声音叫道:“有刺客……”
李承不免惊措,立刻披起一件长衫,下床开门去一看究竟,但门外却一如平常,似是什么事都未发生,李承感到奇怪,问门外士卒道:“刺客在哪儿?”
一士兵笑道:“实在对不住,刚才有一只猫窜出来,小的们竟以为是刺客。”
李承脸顿时沉了下来,未再多说什么便转身回了房中。过了没多久,门外又发出了不小的动静,李承再次出门查看,一士兵又道:“还是刚才那只猫,实在是可恶,李公放心,小的这就把它抓起来,炖了下酒菜。”
李承默而不语,又转身回了房中。这一夜,同样的响动又接连发生了几次,但李承已深知这些人是有意为之,便故作不觉,一直倒头大睡,再也没出过房门。
第二天,李承早早便醒来,他起床后推开房门,见守卫的淮西士卒疲惫不堪,都已瘫倒在地,李承忍不住一笑,提着衣衫从几人身上跨了过去。随后,李承洗漱用饭,换上了节度使官衣,找来了昨夜来行馆的淮西将军陈克诚,对其道:“承蒙南平王与陈将军昨夜照顾,本官真是受宠若惊,还请陈将军前面引路,本官要前往帅府向南平王道谢。”
陈克诚顿时一愣,心想这一夜折腾竟没把他吓倒?他还敢去见南平王?他想着想着,不由生出一丝敬意,正在他发怔时,李承又叫道:“陈将军……”
陈克诚忙反应过来:“哦哦,既然李公想见南平王,末将自当引路,李公请。”说完他便引着李承出了行馆,往节度使府而去。
李希烈闻李承前来,多少有些惊诧,他故意降低礼节怠慢李承,又在行馆中武力威吓制造恐慌,无非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主动离开襄阳,可是他非但没走,反而找上门来,这不免出乎他的意料。李希烈想了想,决定给李承一个下马威,于是他唤来几名将官,令他们持刀立于堂内,而后才命人将李承请进堂来。
李承入了大堂,见堂上坐着一人,面容冷峻手持宝剑,正是李希烈,而堂下七八个长相彪悍的武将也都扶刀而立目露凶光,气氛着实恐怖。但李承似是没有看到,挺胸跨步走上前来,对着李希烈一拱手,大声道:“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承,见过南平郡王。”
李希烈见他从容不迫,心里一怔,不由得握紧了宝剑,故作笑容道:“这不是李公么?没想到时隔半年,你我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呐。”
“确实有缘,”李承微一笑道,“不过李某初见郡王时,郡王还只是淮西节度使,如今却已是战功赫赫的南平郡王矣。”
“哈哈哈……李公亦今非昔比也!”李希烈大笑了几声,上前几步问道,“不知李公昨夜休息得可好?”
“承蒙郡王关照,李某昨夜睡得十分安稳,只是苦了在外守卫的将士们呐,彼为李某之安危一夜未合眼,李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特来向郡王道谢。”李承说得像是十分恳切,但在场众人皆可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意味。
李希烈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堂下众将皆向前倾身,似是见到仇人一般,李承淡然一笑,全然没有放在眼里。李希烈压制着怒火,声音冷冷地道:“李公此来不只是说一句‘谢’字这么简单罢?”
李承正色道:“郡王说得不错,明人不说暗话,李某此来乃欲询问郡王,究竟何时率军撤离襄阳,回镇淮西。”
李希烈闻言心中怒火沸腾,眼中射出一道冷光,这时堂下一将大叫道:“凭什么令我等撤军?我等千辛万苦方取下襄阳,岂能说撤就撤?”堂内其他几将闻听纷纷应和,七嘴八舌道:“不能撤……”
“回镇淮西乃是陛下之意,”李承对着北面向上一拱手,提高了声音道,“梁崇义既已伏法,淮西军就当撤回蔡州,在此迁延不退,是欲违抗圣命乎?”
李希烈脸色更加难看,这时堂下又一将道:“非是我等有意违抗圣命,而是朝廷赏罚不公,我等剿灭梁崇义,立下如此大功,不过是求取一个襄阳而已,皇上为何不肯答应?”
李承目斥那将,厉声道:“淮西军平乱有功,朝廷早已论功行赏,尔等求取襄阳未免太过分了些,若是天下诸军皆像尔等这般每收复一城便欲据为己有,那朝廷平乱还有何意义?”
李承说完环视堂内,又道:“淮西军有功不假,但和当年汾阳王所立功勋相比又如何?恐怕不值一提了罢?汾阳王功盖寰宇,但尔等可曾见其向朝廷求取过一城一地?而今淮西军不过是平定一个梁崇义,就如此骄纵不法,这岂是人臣所为?”
李承慷慨激昂,斥得堂内众将哑口无言,李希烈理亏词穷不禁气血翻涌,右手紧紧攥着佩剑,但李承始终面不改色,神态从容,李希烈无可奈何,怒喊一声:“送客”,即甩袖出了堂门。
李承见李希烈负气而出,亦不多做停留,随即离开节度使府。这日之后,他日日至节度使府,催促淮西军撤离襄阳,李希烈却不再露面,只令将卒以武力相胁,妄图使李承妥协,但几日下来,却不能令李承产生一丝惧意。
李希烈知道再僵持下去只会令朝廷更加不满,而他此时并不愿与朝廷对立,想来想去,他决定暂时撤军,回镇蔡州。当他把这个决定告知众将时,不少将领发起牢骚,一将道:“襄阳已是唾手可得,怎能如此轻易放弃?”
“事已至此,不放弃又能如何?”李希烈冷冷说完,突然嘴角一扬,道,“不过虽得不到襄阳,却可将襄阳财富带走。”
众将不解其意,各自小声猜测,这时陈克诚问道:“郡王之意是?”李希烈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诡异笑容,却并未答话。
次日,天刚大亮,襄阳城的民坊中突然涌入大量淮西士兵,他们各个手持兵刃,进入百姓家中四处抢掠,全城人家不论贫富贵贱,凡是有值钱之物皆被掠去,因抵抗而被殴打致死者不下百人,足足一天之后,淮西军才心满意足,带着财物撤出了襄阳。
李承见百姓受难,不禁痛心疾首,怎奈他势单力薄,竟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淮西军掠夺之后扬长而去。淮西军撤离之后,李承遂移住至节度使府,他一面上奏朝廷控诉李希烈罪状,一面迅速恢复各个衙署机构的运行,通过行使节度使权力维护城中秩序,并亲自到坊间安抚百姓,襄阳这才渐渐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