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真定,王武俊接朱滔之约,集结两万大军整装待发,准备前往宁晋与朱滔会合。其以卫常宁为先锋,命其率军五千先取下与宁晋县临近的元氏县,为大军扫清障碍;又以王士真为观察使留后,坐镇恒州。
一切安排妥当,王武俊亲率主力浩浩荡荡驶出城门,刚行不到三十里,大军后方突然奔来一骑,直冲中军而来,并叫道:“大夫,且慢行军……”王武俊听到声音,勒马回望,见来人竟是孟华。
原来孟华知王武俊反叛朝廷,便向德宗请辞,欲回恒州来劝谏,德宗知他忠义,定说到做到,便派人护送其返回恒州,谁知他到时王武俊已率大军出发,他只好骑快马追赶而来。
孟华见到王武俊,立刻下了马,伏地嘶声道:“大夫当真欲反乎?圣上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叛逆之事?”
王武俊低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冷冷地道:“朝廷赏罚不公,我诛杀惟岳功劳远在康日知之上,可天子却同封观察使,还将深州赐予他,这岂是不薄?”
“大夫错怪圣上矣,”孟华忙解释道,“圣上对大夫尤为看重,将来势必还要加官进爵,目前的安排只是权宜之计,用不了多久圣上便会将康中丞调离,深、赵二州终为大夫所有,大夫何苦要起兵叛乱?一旦失利,后悔莫及也!”
王武俊此时已完全听不进去,对其怒斥道:“不用再说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你若不愿相从,回恒州就是。”说完他拍马驰入军中,号令大军继续前行。
孟华见他不听劝告,心下大悲,跪在地上苦苦哀嚎。王武俊听见声音却不加理会,这时他身边的判官郑濡朝后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谓之道:“孟华自京城归来,说不定是替皇帝来做内应的啊,大夫对他不得不防。”
王武俊闻言一怔,突然起了杀心,但是仔细一想,孟华跟随自己多年,忠心无二,杀他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他对郑濡道:“将其削职为民,遣回家乡罢。”
郑濡窃喜,遂依王武俊之意吩咐下去。
大军继续向前行进,两日后,先锋卫常宁攻陷元氏县,王武俊率大军在此休整了半日,而后挥师东南,往宁晋而去。又一日后,大军抵达宁晋城下,朱滔亲自率军出迎,二人入了城,一番寒暄后,朱滔道:“大夫长我十岁,朱滔愿奉你为兄。”
“不敢,”王武俊一拱手,客气地道,“司徒官爵远高于我,我如何担当得起?”
“大夫客气了,”朱滔道,“朝廷所赐区区官爵,何足道哉!大夫乃燕赵名将,滔能称你为兄实为荣幸。”
王武俊顿了顿,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滔大喜,拱起手道:“元英兄在上,弟有礼了。”
王武俊再拱手还礼道:“贤弟有礼。”
朱滔又道:“今魏州形势危急,已刻不容缓,弟欲明日一早起兵南下,兄以为如何?”
王武俊摇了摇头,道:“如今你我五万大军驻于宁晋,距赵州不过百里,何不就近取下赵州,而后再南下不迟啊。”
朱滔闻言想了想,突然大喜道:“兄所言有理,那就先取赵州。不过魏州方面还需有人前去送信,也好让田尚书放心。”
王武俊点头同意,朱滔遂派人往魏州送信。而后,二人又遣兵万人进逼赵州,攻伐康日知。
魏州城内,田悦与众将正焦急地等待着援军的到来,突然,王侑匆忙跑进门来,一脸兴奋地道:“尚书,好消息……”
“援军有消息啦?”田悦急忙起身,上前问道。
“是,”王侑回道,“朱司徒刚刚派人来说,他与王大夫已准备妥当,不日便能兵发魏州。”
“太好了,魏州有救矣。”田悦心中大喜,差点跳将起来。片刻后,他转身对康愔道:“康愔,援兵将至,我军气势大盛,你可趁此机会出城会战马燧,先打个胜仗,也好为朱司徒和王大夫接风。”
康愔闻言怔了怔,似是底气不足,但他依然拱起手道:“末将领命。”田悦大喜,遂命其率军万人出城会战马燧。
康愔率兵自魏州西门出城,直奔官军大营后方而去,马燧得到消息,遂亲率大军与李晟出寨迎敌,两军数万人在永济渠东滨展开会战,马燧身先士卒,与李晟各领一军左右夹击魏博军,官军背水一战,各个勇不可当,康愔初一交阵便知不是敌手,渐渐心怯,果不其然不消一个时辰他便大败,只得率领残军仓皇逃回城中。
官军乘胜追至魏州城下,城门却已关闭,马燧见城上的防御仍是有条不紊,深知强攻不得,于是便传令收兵回营。
官军收缴战利品,并押送俘虏,各回营寨。不久之后,朱滔、王武俊反叛,即将南下的消息便在营中传开,士兵们私下议论纷纷,军心颇为不振。
李晟看在眼里,突感不安,一脸的心事重重。李愬见父亲脸色不好,便想着弄些补品孝敬。于是他悄悄跑到永济渠一段浅滩,下水扎了几条小鱼,又偷偷让火头军炖成鱼汤,准备亲自端到李晟营帐。
李愬刚从火头军营出来没多远,正迎面遇上薛镇,见李愬手里捧着一碗热汤,香气扑鼻,他急忙迎了过去,瞪大眼睛叫道:“好啊你,竟然偷偷炖汤吃,胆子不小嘛。”
“嘘,小声点。”李愬见他一惊一乍,忙伸手示意道,“仅有这一碗,若是被别人看到,岂不是很尴尬?”
“你偷炖鱼汤吃,还怕别人知道。”薛镇说话间已压低了声音。
“偷炖鱼汤不假,”李愬解释道,“不过这可不是给我自己吃的。”
“不是你吃,那是给谁的?”薛镇一愣,笑眯眯地看着他,半开玩笑地道,“难道是孝敬表哥我的?”
“是孝敬父亲的。”李愬挤了他一眼,脱口道。
“舅舅?”薛镇恍然大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愬手中的碗,突然他双手一伸,将碗掠到了自己手中,嘻嘻笑道,“让我来,让我来。”话未说完他便转身疾步朝李晟营帐走去,李愬反应过来,边呼叫边追了上去。
二人至帐中,见李晟正对着行军地图看得入神,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薛镇伸手示意李愬莫动,自己悄悄走到了李晟身后,轻声道:“舅舅,你累了半晌,休息下罢,表弟特意为你炖了鱼汤,你趁热吃罢。”
李晟一惊,转过身来见薛镇手里端碗汤,还冒着热气,而他身后的李愬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李晟心里突然涌入一股暖意,他轻轻将碗勺接过,对着二人笑道:“难得你二人有孝心。”
薛镇抿嘴一笑,李晟随即拿起汤勺轻尝了一口,点着头道:“嗯,味道不错。诶,这鱼从何而来?”
“这个?”薛镇支支吾吾,目光不觉朝向了李愬。李愬不敢隐瞒,坦白道:“是孩儿在渠水捉来的。”
李晟心感温暖,但嘴上却道:“你有这份孝心,为父很高兴,不过以后不可再如此,此行军打仗之时,下水捉鱼成何体统?”
“是,父亲。”李愬点头应下,却见薛镇正强忍着笑意,脸已憋得通红。这时李晟突然将碗放下,看着薛镇道:“镇儿,你最近可曾往家里写信?”
“嗯,每个月都会写,”薛镇点点头,拍着胸脯笑道,“这是出征之前母亲特意交代的,我都记在心上呢。”
李晟点头,温然一笑,此时此刻,他似乎忘却了所有的烦恼,沉浸在天伦之乐中,但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打破,营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戍卫的士兵便领着一位河东军将官,走了进来。
“都候,”士兵禀报道,“阿跌将军有急事求见。”
这名河东军将官正是阿跌光颜,李愬和薛镇早已兴奋的走到了他跟前:“光颜兄,你怎么来了?”
阿跌光颜微一点头回应二人,随即上前一拱手,对李晟道:“李公,河东军中出事了,请你随末将去见马仆射罢。”
李晟闻言一惊,急忙问道:“河东军出了何事?”
阿跌光颜声音有些急促,道:“刚刚李尚书调了两千人马往邢州驻守,说是要防范王武俊和朱滔,马仆射知道后十分震怒,竟传令撤军返回太原,众位将军实在劝不住,便派我来请李都候想想办法。”
李晟大惊失色,立即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这就去见马公。”说完他便同阿跌光颜往马燧大帐而去,李愬和薛镇亦跟随其后。
河东军大帐内,马燧、李芃以及河东军一干将领多数在此,见李晟前来,李芃连忙上前迎道:“李都候你可来了,快一起劝劝马公罢。”
李晟点点头,定眼看向马燧,见他脸色虽然难看,但怒气已不盛,心知可以劝服,于是上前道:“马公,叛乱尚未平定,你为何要返回河东?”
马燧扭头不语,李晟又道:“李尚书之事我已知晓,邢州与赵州地势相连,王武俊威逼赵州,得隆必然望蜀,李尚书分兵守卫邢州也在情理之中啊!”
见马燧有所动容,李晟接着说道:“如今朱滔、王武俊联合反叛、来势汹汹,朝廷正处危难之际,马公若负气而去,朝廷还能依仗何人?李尚书即使有不是之处,那也都是为了对抗叛贼,马公万不可因小失大。”
马燧听着暗自羞惭,一双眼睛偷偷瞄向李晟。李愬看马燧已被说动,只是碍于面子不愿明说,于是他上前跪下来道:“世伯,侄儿斗胆叫你一声世伯,自平叛以来,世伯与家父等同心戮力,经历大小数十战无不克胜,全赖各军团结一致。若马世伯引兵而去,诸军立刻便会分崩离析,这岂正中了叛军下怀,侄儿恳请世伯以大局为重。”
见此情境,薛镇也上前跪道:“请马世伯以大局为重。”紧接着,帐内众将也纷纷跪倒,齐声道:“请马仆射以大局为重。”
马燧看着李愬、薛镇及众将跪在面前,心中羞愧不已,急忙上前将李愬以及众人扶起,惭惭道:“马某惭愧,让诸位见笑了。”说完他又转身对李晟、李芃道:“眼下形势危急,我军不能自乱阵脚,我这就去昭义军大营,亲自向太玄请罪。”
李晟听到此言,长舒了一口气,众人也展露笑颜。
马燧出了大帐,随即令人牵来战马,单骑奔出营朝南而去,未行几里便到了昭义军大寨,马燧策马驰入,昭义士兵见状惊诧不解,立刻禀报李抱真,抱真闻报更是大惊,急忙出营一看究竟,此时马燧已下了马,见到李抱真当即迎了上去,一拱手道:“贤弟,为兄向你赔罪来了。”
“马公,你这是……”李抱真见他如此举动,一时诧异不已。
马燧又道:“为兄先前对贤弟多有得罪,还请贤弟莫要放在心上。”
李抱真见他如此赤诚,心下大为感动,忙拱手道:“马公言重了,是抱真意气用事险些误了平乱大计,请马公包涵。”
马燧双手握住他手,笑颜道:“过去的不提了,你我就此尽释前嫌,日后还当戮力同心才是。”
李抱真连连点头,二人当即怨气全消,重归于好。次日,李抱真向北移营,与河东军等又合为一寨,官军士气重振,马燧便邀请李抱真、李晟、李芃共商攻取魏州之策。
四人正议论间,营外突然进来一士兵,朝马燧跪道:“禀仆射,我军刚刚抓到一奸细。”
四人闻言皆是一惊,各自互相看了一眼,马燧开口道:“将其带进来。”
士兵随即出营,接着便见一人背缚双手,被押进了大帐,这人一见马燧等人立刻踉跄跪了下来,哀求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马燧目光如炬,厉声问道:“你受何人指使,到此是何目的?”
那人答道:“小人是受朱司徒,哦不,朱滔之命往关中去送信的,路过此地不巧被将军所俘。”
“送信?”马燧接着问道,“信在何处?”
“在小人发髻里,”那人道,“用蜡丸裹着呢。”他话一说完,旁边的士兵立刻在他发髻中摸索,果然找到一个珍珠大小的蜡丸,立即呈与了马燧。
马燧将蜡丸捏碎,果见其中藏有纸片,他随即打开信纸查看内容,刚览了一眼,脸色立刻大变,李抱真见状忙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马燧将信纸递与李抱真,并道:“信是写与朱泚的,朱滔欲约其一同谋反。”
三人同时一惊,李芃指着信使问道:“此信可是送给朱太尉么?”
“是是,”那人连连点头,“是送给太尉的。”
马燧稍加思忖,心中已有了计较,遂命人将信使带出营帐,回过头来,对三人道:“从信中内容来看,朱泚对朱滔谋逆之事并不知情,不过兹事体大,我决定将此信连同信使一并送往长安,交由陛下处置,三位以为如何?”
“该当如此。”李晟点头同意,李抱真、李芃亦无异议,于是马燧将信件和蜡丸收好装入匣中,命人持匣并解着信使往长安面见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