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李希烈的诏令下达之后,朝廷又重新归于平静,但德宗的心情却始终安定不下来,这几日他忧心忡忡,脸色极为不好,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这日午后,德宗于寝宫小憩,身边只有翟文秀一人伺候着,德宗醒来之后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便吩咐翟文秀让宫人沏壶茶来,翟文秀应声朝宫门外走去,行至门口,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他抬头一看,立刻伏地行大礼,嘴里道:“奴婢叩见淑妃殿下。”
原来此人是王淑妃,作为德宗结发之妻,又兼太子生母,她本应受封皇后,然而德宗似乎没有立后的打算,只让她以淑妃的身份掌管后宫,但是这却丝毫不能影响她对这位天子的爱。
“起来罢,”淑妃一抬手,平声问道,“你不在陛下身边伺候着,这是要去哪儿?”
“回殿下话,”翟文秀躬身答道,“大家说口渴,奴婢正要叫人奉茶。”
王淑妃感到有些奇怪,问道:“宫内没有别人了么,要你亲自去?”
翟文秀道:“大家说要清静,将宫人都斥到了外面,仅余奴婢一人。”
王淑妃点点头,神情却有些怅然,道:“奉茶就不必了,本宫令人煮了参汤,正要给陛下送来。”她说着从身后一名宫女手中接过了参汤,并道:“尔等就先在外面候着罢。”
翟文秀和宫人们退到了门外,王淑妃端着参汤走进宫内,却见德宗正坐在书案前,双目紧闭,右手轻轻敲打着眉头。王淑妃缓步走上前,将参汤放在案上,德宗听到声音,睁眼一看,脱口道:“朕要饮茶,你为何……”
“是爱妃!”德宗一看是王淑妃,眼中露出一丝惊喜。王淑妃一欠身,道:“妾参见陛下。”
“爱妃无需多礼,”德宗看着她,问道,“这汤是爱妃送来乎?”
淑妃微笑着点头,轻声道:“妾见陛下近日面容憔悴,怕陛下伤了龙体,便让人煮了碗参汤。”她说着端起参汤道:“陛下趁热吃罢。”
看着自己的结发之妻,德宗强颜一笑,他接过碗勺轻轻放在了案前,叹着气道:“爱妃费心了,朕身体无恙,只是这几日两河战事不顺,令朕寝食难安呐,朕自登基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困境。”
“这点儿困难怎么能难倒陛下?”皇后保持着微笑,道,“当年安史之乱,大唐江山风雨飘摇,陛下临危受命指挥天下兵马肃清宇内,妾至今历历在目。如今陛下贵为天子,不能亲赴战场,但是朝廷仍有马燧、李晟这般忠勇之臣,叛乱迟早会平定,陛下便放宽心罢。”
听了淑妃之言,德宗心里突然一暖,他不禁又想起自己年轻时南征北战的时光,匆匆二十余年,当年的亲王已成了一国之君,安史之乱是他亲手平定的,这份荣耀让他一生引以为豪。
德宗开颜一笑,端起参汤慢慢吃了起来,刚尝了两勺,翟文秀突然跑进宫门,朝他二人一躬身道:“大家、淑妃,太子殿下求见。”
德宗不觉看了一眼淑妃,将碗放下后道:“宣其进来罢。”
李诵进入宫门,见到皇帝和淑妃,脸上微然一笑,躬身施礼道:“儿拜见阿爷、阿娘,给阿爷、阿娘问安。”
德宗一伸手道:“快平身。”
“谢阿爷、阿娘。”李诵起身道。
“大郎最近在忙甚么?你可有些日子没来看我和陛下了。”淑妃看着他,嘴角泛起淡淡笑意,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阿爷、阿娘恕罪,”李诵恭敬地道,“儿见阿爷日理万机,不敢来打扰,便在东宫与众臣议论国事,以求能为阿爷分忧。”
“哦?”德宗闻听起了兴趣,问道,“那你可有所得?”
“儿确有所得,只是说出来怕阿爷龙颜不悦。”李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铺垫道。
“你只管说,”德宗道,“朕不会怪罪。”
“喏。”李诵躬身道,“儿以为治乱之本在于人心,人心所系在于天恩。天恩浩荡则人心聚,天恩寡薄则人心散。因此儿恳请阿爷降恩犒赏前方将士,如此才能凝聚人心,以早日戡平叛乱。”
德宗闻听有些诧异,皱着眉道:“你所言不无道理,朕非不明之君,自知有功必赏。只是眼下府库空虚,财赋困难,连粮饷都快发不出了,何来余钱帛犒赏士卒也?”
“阿爷所言,儿亦知之,但儿以为即使朝廷再难,也不能冷落了前线将士,”李诵不慌不忙地道,“至于财赋之事,儿倒有个法子,或许能助阿爷。”
“哦?”德宗闻言有些惊愕,问道,“你有何注意,不妨道来。”
李诵道:“朝廷财赋总目有限,短时间内难有大增,但财赋开支却可以节省,朝廷每年拨给各王府、公主府,包括东宫之钱与绢帛,足有数百万,若是从中抽出几分,或可解朝廷燃眉之急也!”
德宗听毕怔了怔,扭头看向了淑妃,意在征求她的意见。淑妃会意,微笑着道:“妾以为此策可行,陛下不妨一试。除东宫、王府与公主府之外,亦可将后宫开支省下一半,便从妾这里开始罢。”
“爱妃……”德宗心头一震,眼中带着一丝感动。
“请陛下恩准。”淑妃一欠身,心意很是坚决。
“好,”德宗点头道,“就依爱妃与太子之意,自即日起,厉行节俭,朕之御膳亦当减半,能省下多少便是多少。”
淑妃和李诵对视了一眼,齐声道:“陛下圣明。”
走出大明宫,李诵满心欢喜,此次进言被皇帝采纳,不仅前线将士能得到好处,以后自己在皇帝面前说话也有了几分底气。
其实张镒的用心又岂止这些,太子虽然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个虚名罢了,他自居储位以来一直遵从德宗的教诲,在东宫学习为君之道、治国之法而不过多参与朝政,所以无论是掌权朝中大臣还是手握重兵的武将,他都没有机会去结交招揽。这固然为他赢得了美名,也令皇帝安心,但是一个储君如果没有羽翼的保护,那么他身后那无数双觊觎的眼睛就会变成无数只手悄悄伸向他的储位。一次封赏也许不能带来什么,但足以让前线的将士对这位太子心存一份感激,久而久之他的羽翼便会渐渐丰满。
李诵回到东宫,立刻教人唤来了太子詹事邵说,对其吩咐说:“你传令下去,自即日起东宫内自孤与太子妃以下全部厉行节俭,将省下之钱纳入国库,以充作前线粮饷。”
邵说有些错愕:“殿下,这是为何邪?”
李诵说道:“时下两河用兵,军费所耗巨大,孤已向陛下建议削减各府开销,孤身为太子理当以身作则。”
邵说闻言突然一喜,太子积极参与朝政,这正是他和东宫一帮官员希望看到的,他岂能不高兴?
“喏,臣这便去办。”邵悦拱手退下。照太子的话吩咐了下去,很快,东宫上下都得到了命令,整个宫中的氛围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处理完正事,李诵满心欢喜地去到萧妃寝宫,到了宫门,不见她出来迎接,却见几名侍女在小心翼翼的装裹着一件件珠宝首饰,李诵不禁惊愕道:“尔等在做甚么?太子妃何在?”
侍女们急忙放下手上物件,跪下来道:“回殿下,太子妃去了偏殿,奴婢是按照其吩咐将这些首饰拿出去变卖。”
“变卖?”李诵闻言心头惊了一下,疑惑地问道,“为何要变卖?”
领头的一名侍女抬头回道:“太子妃听说殿下要厉行节俭,便欲将这些首饰变卖为钱,以充入国库。”
“甚么?”李诵一阵错愕,他被萧妃的举动惊住了,这些首饰多半她当初的嫁妆,作为郜国大长公主之女,她地位尊崇,陪嫁的东西自然都价值连城。这么多年来自己几乎没有送过她甚么,而她却因为自己一句话,竟然要将陪嫁之物拿出去变卖。
想到这里,李诵既感激又感动,随即从首饰中拿出一件玉簪,又吩咐侍女将首饰放归原处,而后便去了偏殿。
偏殿内,一位年轻妇人正对着一副字看的入神,她正是太子妃萧伶。见到太子,萧妃露出与往常一样的笑容,迎上去道:“殿下。”
李诵斥退了左右:“都下去罢。”
宫女、侍卫们出了大殿,李诵走上前去,双手抚着萧妃的双肩,动容道:“爱妃此为,教孤情何以堪?”
萧妃瞪大眼睛,微笑着问道:“殿下所指何事?”
李诵从袖中取出玉簪,握在手中嚅嚅地道:“孤方才见到此物。”
萧妃轻轻动了一下眼眸,看了看那根玉簪,又很快把目光朝向太子,柔声道:“妾不知如何才能帮到殿下,只能以此身外之物换些钱帛,充入府库,算是为陛下和殿下尽一些微薄之力。”
“这岂是身外之物!”李诵声音急促地道,“孤记得此玉簪是你出嫁时所戴,这些年你从未离身,而今却……”
“殿下,”萧妃轻声打断了他,“妾所有一切皆是殿下所赐,现在为了殿下拿出来一两件首饰也不为过!”
“爱妃……”李诵深情望着她,心里深深感动着,他将玉簪小心地插入她发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良久之后,李诵缓缓松开双手,环视了一眼四周,问道:“为何不见淳儿和洛兮?他二人不是该在此殿读书习字么?”
萧妃道:“殿下一出宫,他二人后脚便跑了出去,妾来此便是想看二人是否归来。”
“他二人又出宫了?”李诵突然脸色一变,声音凌厉地道,“一定又是洛兮主意,爱妃今后可不能如此宠溺之了。”
萧妃笑道:“殿下若知二人去了何地,便不会这般说了。”
李诵突然一怔:“爱妃此言何意?”
萧妃走至书案前拿起一副字,笑着道:“淳儿、洛兮去了鲁公宅。”
李诵听言脱口道:“太师?”
萧妃点了点头。李诵不免有些困惑,鲁公即太子太师颜真卿,爵封鲁郡公,乃当世书法大家,与自己有师生之谊,如今年近八旬已不问政事,淳儿和洛兮为何突然去了他的宅上呢?
萧妃的一番解释令他欣然一笑。
原来李淳、洛兮本来在东宫向书待召王丕学习笔法,洛兮对王丕的字十分欣赏,称其当世无双。而王丕却说天下至少有两人的笔法在自己之上,一位是太子,另一位便是颜真卿。对于自己父王她当然十分熟悉,可是颜真卿她却未曾见过,王丕说他年事已高不常出门,洛兮便想登门拜访,一睹其风采,于是去求自己的母亲,萧妃怕她又去乱跑,当然不会轻易应允。
“你若真想向颜太师求教,阿娘这便派人将其请来,你不必出宫去。”萧妃看着女儿期盼的双眼,不为所动,或许是早已免疫。
洛兮一听眉头立刻紧锁,但很快她眼睛一转,喃喃道:“老太师年事已高,阿娘怎忍心教其老人家车马劳顿哩?父王都曾礼贤下士亲自上门请教,女儿亦应登门才是也。”
萧妃听言只觉得又可气又好笑,轻叹了一声道:“你这鬼灵丫头,偏就是有道理。也罢,令萧梁带你二人去罢,但是日落之前一定要回宫,不然你父王怪罪下来,阿娘可护不了你。”
“谢阿娘。”洛兮兴奋不已,话未说完便已蹦跳着跑出了门口,李淳和王丕早已在外等候,见她一脸笑容便知道了结果。
颜真卿的宅第并不太远,以往萧梁曾陪太子前往,故而轻车熟路。颜真卿听闻两个皇孙到宅又惊又喜,立刻率家人出门跪迎,洛兮见到这位满头白发、长须飘然的老者不禁惊为仙人,亲切的称他:“老翁!”
颜真卿受宠若惊,忙迎二人入正堂。李淳和洛兮坐定,颜真卿再次行礼。洛兮笑着道:“老翁不必多礼,快坐下。”
“臣不敢,”颜真卿惶恐道,“两位殿下在上,老臣岂敢同座。”
洛兮看了一眼李淳,站起来道:“老翁不坐,那我也不坐了。”
“这?”颜真卿一惊,有些不知所措。这时王丕近前一拱手,谓之道:“鲁公,两位殿下此次前来,是为向鲁公请教书法,不如去鲁公书房如何?”
颜真卿怔了怔,忙道:“好好,二位殿下请随臣来。”
李淳、洛兮兴奋地随颜真卿去了书房,只见这间屋舍四壁挂满了书作,楷书、隶书、行书应有尽有,洛兮看得眼花缭乱,仰着头道:“老翁,这些字皆是你所书乎?”
颜真卿微一躬身,指着满屋的书作讲道:“有是者,亦有不是者,比如这副,乃是欧阳询遗墨,而这副,乃褚遂良所书,至于这副,则是老臣拙笔。”
洛兮随着颜真卿所指,举目相望,突然她眼睛一亮,指着一副字道:“那这副哩?我为何一个字都不认得?”
颜真卿朝她所指的位置看了看,突然抚须一笑,还未等他回答,李淳抢着道:“此乃张旭草书,你当然认不出了。”
“殿下果然慧眼,”颜真卿深有感触地笑道,“此正是张伯高大作,乃草书之无价珍品!”
听到颜真卿夸赞,李淳自得地一笑,这时王丕突然道:“下官听闻鲁公早年为向张旭请教笔法,曾两度辞官,鲁公求学之心,实在令人敬佩!”
“王先生过誉了。”颜真卿慨然一笑。
洛兮仰头看着颜真卿,道:“老翁之字苍劲有力,浑然天成,能教我乎?”
颜真卿抚须笑道:“书法非一日可成,若无数十年磨练,难成一家之风,殿下当真欲学乎?”
“嗯,欲学。”洛兮瞪着大眼睛,满脸恳切的样子。
颜真卿轻轻笑道:“好,那老臣为二位殿下磨墨。”
洛兮兴奋不已,迫不及待的从旁边书案上拿起了一支笔,之后她和李淳在颜真卿的教导下学习笔法,直到黄昏方归。
一连多日,李淳和洛兮都亲身前往鲁国公府虔诚求教,颜真卿念及他们身份尊贵多次提出到东宫授课,都被洛兮婉言拒绝,除了她所说的不想让颜真卿来回颠簸外,还因为她想趁着机会出宫走走,所以之后每次去鲁公府她都让萧梁带着她走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