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德宗幸奉天已六日,仍不断有逃难者自长安而来,其中便有人带来了段秀实遇害的消息,德宗闻讯大恸,泣涕痛哭不已,旁侧王淑妃、韦贤妃等含泪安抚,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莫要过于悲伤,保重龙体要紧。”
德宗哭声不止,掩面道:“教朕如何不哭,朕当初听信谗言罢段卿兵权,而今其却以死报朕,朕愧其何深!”
王淑妃道:“段公忠义亘古罕见,请陛下降旨表其忠烈。”
德宗强忍眼泪,唤来窦文场,吩咐道:“传朕旨意,赠段秀实为太尉,谥忠烈。”
窦文场领旨,遂去传诏。
德宗心中稍解,然而次日夜里,朱泚称帝、宗室遭戮的消息又传来,德宗震恐之下险些晕厥,又痛哭了半宿,天明时分,德宗缓过气来,遂令百官挂孝,设坛祭奠。
百官皆披白衣,东向祭拜后,齐齐赶来见驾,众人见到天子,先是劝慰,而后针对局势纷纷献策,陆贽进言道:“朱泚僭称尊号、残害宗室,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为陛下安危,臣请诏令李怀光、李晟等人回师关中,勤王救驾。”
德宗闻奏,忽忆起当日刘德信出征时,陆贽劝谏之事,不禁暗暗后悔,遂准其所奏,令其拟诏传檄河北。随后刑部员外郎刘从一又献言道:“朱泚既行大逆,必来攻奉天,李晟、李怀光远在关东,怕救之不及,臣请就近令邠宁朔方军屯于便桥,阻朱泚西进,以为各路援军赶至奉天赢取时间。”
德宗深纳其言,遂准其所奏,并命翟文秀为监军,赶往邠州传诏。
翟文秀领命退去,德宗又道:“奉天城小兵寡,非久存之地,朕欲移驾凤翔,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不可,”萧复立刻反对道,“凤翔将卒皆朱泚旧部,其中必有与之同谋者,臣担心张镒不能持久,陛下若去如入虎穴矣!”
德宗闻听不以为然,道:“张镒文韬武略,难道镇不住凤翔兵将?”
听到这里,卢杞急了起来,也上前谏道:“陛下,臣以为萧复所言有理,凤翔形势不明,去不得矣!”
德宗沉思良久,最后道:“朕本心意已决,但既然二卿如此坚持,朕就再等一日,若一日后,凤翔依然安定,朕立刻移驾。”
众臣见皇帝如此坚决,不敢再谏,只得躬身领旨。
百官散后,不少人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前往凤翔。但萧复等人却镇定不动,静静等待着凤翔方面的消息。
与此同时,李诵派出寻找李淳和洛兮之人也返回了奉天,司空达禀报说并未发现二位殿下行踪,李诵登时愁云满面,身边的王良娣心中大恸,指着司空达道:“找不到便再去找,一百人不行,派五百人,五百人不行便派一千人,直至找到为止。”
“这?”司空达不敢接令,抬头看向太子。李诵沉吟了片刻,谓之道:“你先下去罢。”
“喏,臣告退。”司空达拱手退去。
“殿下……”王良娣大惊,转身面向太子,泣道,“淳儿、洛兮尚未寻到,殿下不能置之不顾也!”
李诵眉头紧锁,转眼看了看萧妃,萧妃遂近前,执王良娣手道:“妹妹,姐姐知你担心两个孩子,可是眼下天子安危才最为重要,奉天兵力不足三千,殿下若再遣东宫卫率去寻淳儿与洛兮,谁来保护陛下也?”
“姐姐所言我也明白,可……可洛兮、淳儿是你我骨肉呀!”
李诵轻叹了一声,安慰之道:“好了,孤会再派人寻找,不过也只能是少数人马而已,至于能否找到就看天意了。”说罢朝萧妃使了个眼色,萧妃便搀着王良娣出了厅门。
二人退下后,李诵又遣人沿途寻找,同时又封锁消息,以免皇帝及王淑妃得知李淳和洛兮失踪后,再增烦忧。
次日,德宗给定的期限将尽,准备动身前往凤翔的人越来越多,眼看天近黄昏,凤翔仍未有消息传来,德宗便召来卢杞、萧复等人再议移驾凤翔之事,然而就在这时,殿外有人来报,凤翔行军司马齐映来见。
德宗闻报一怔,忙令召入相见,宫人领命出殿,很快便见一中年将军衣衫褴褛地跑进殿内,伏在地上泣涕道:“陛下,陛下……”
德宗大惑不解,忙问道:“卿为何痛哭?张卿现在何处?”
齐映抬起头,掩面道:“张公……张公殉国矣!”
“你说甚么?”德宗胸口一震,登时站了起来。
卢杞心下暗喜,上前问道:“你快说,张镒因何而死?”
齐映含泪禀道:“张公知天子蒙尘,欲率军来援,又恐朱泚旧部意图不轨,便与臣等商议除掉李楚琳等人,可是昨夜我等未及行动,却被李楚琳先下了手,张公携妻儿缒城遁走,半路被李楚琳骑兵所擒,遇害矣!”
德宗闻言大恸,瘫坐在椅,萧复问齐映道:“那你是如何逃出?”
齐映回道:“我当时跳入一条水渠,顺着水流游至城外,这才逃过一劫。”
萧复点了点头,安慰皇帝道:“陛下节哀,张公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德宗强忍着眼泪,吩咐道:“传朕旨意,赠张镒太子太傅,谥忠烈。”
“谢陛下!”齐映叩头拜谢。
德宗又道:“齐卿一路辛苦,且下去休息罢。”
齐映再拜,遂躬身退去。
张镒遇害,令德宗彻底打消了移驾凤翔的念头,同时也坚定了守卫奉天的决心。而就在这个时候,泾原留后冯河清突然遣使至奉天,并运来大量物资。
原来冯河清虽是姚令言下属,却一心忠于朝廷,前几日朱泚遣使招揽于他,却被其斩杀了使者,他心料朱泚定会出兵攻打奉天,遂遣人送来辎重,以助守城。
使者奉冯河清之命将辎重运抵奉天,德宗闻知后激动不已,遂召见使者。其人见到天子,将此中经过如实讲出,并道:“冯刺史本欲亲自率军来援,只是泾原大部兵力已被征发在外,余者不足两千,是以冯刺史不敢轻易离镇。”
德宗闻言点了点头,他清楚使者所言不假,泾原军一部被征调中原,一部被姚令言带到了长安,留在泾、原二州之兵所剩无几,冯河清能运来如此多的物资,已是大为不易,他自然要封赏。
“朕蒙尘至此,冯卿不离不弃、雪中送炭,实乃人臣之楷模!”德宗一番称赞后,谓左右道,“传朕旨意,晋封冯河清为御史大夫兼泾原节度使。”
使者伏地拜谢,左右遂往中书门下传旨。次日,册封诏书拟好,德宗遂命人持诏前往泾州。
泾州虽远,仍在关内,而河北却远在关东,泾原兵变的消息传到这里已是多日之后。马燧、李抱真、李芃、李怀光四人闻知天子蒙尘,齐跪向北痛哭不已。随后,四人商议此后去向,李怀光道:“天子身陷囹圄,为将者理应赴难,怀光已决意率军赴奉天勤王,三位可愿同去?”
三人相视一眼,马燧先道:“有李公奔赴国难,必能救天子于水火,如今山东叛乱未平,我等若是远赴关中,河北必然大乱,故而老夫打算回镇太原,守卫基业。”
“马公所言极是,”李抱真随之道,“抱真也打算暂时回镇昭义,守卫临洺、邢州等地。”
李怀光闻听不悦,又问李芃道:“那李公是何打算?”
李芃道:“老夫同意马公、李公之言,率军回本镇,以防国土有失。”
李怀光闻言愤而起身,义愤道:“既如此,那怀光不奉陪矣,我等就此别过。”说罢即甩袖出门,随后整顿兵马,亲率朔方军一万五千人朝关中奔去。
李怀光走后,三人亦率军离开魏县,李抱真率昭义军屯于临洺;李芃率河阳军返回河阳驻守,而马燧则率河东军回镇太原,而后遣其子马汇及行军司马王权率军五千赶往关中勤王。
四镇兵马各自离去,魏县已是空城,城外的王武俊、田悦、马寔遂班师返回魏州,三人归后,田悦劝王武俊、马寔一同夺取临洺,二人颇为心动,便答应下来。
李抱真闻听此事,立刻遣贾林面见王武俊,劝其道:“临洺已有精兵驻守,大夫取之恐怕不易,况且即使大夫取下临洺,最后仍归田悦所有。而一旦战败,恒冀必然大伤,大夫何故行此不智之举?”
王武俊闻言顿悟,对贾林道:“若非贾参军言,武俊险些酿成大错,武俊这就辞别田尚书,率军返回恒州。”
贾林欣喜,遂拜谢辞去。是日,王武俊约马寔一同见田悦,向其辞行道:“武俊本欲与魏王同去临洺,然武俊远离真定已久,心中实在放心不下,恐怕要辞别魏王了。”
田悦眉头一锁,上前执起王武俊的手道:“赵王这便要走了?”
“是也!”王武俊叹了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既如此,那悦不再强留,教悦送赵王一程。”田悦眼中含泪,当真是舍不得王武俊离去。
王武俊点头答应。次日,田悦送其与马寔北归,直至馆陶才止住脚步,二人掩面泣涕依依惜别。随后,王武俊率军返回恒州,马寔则北上瀛洲,与朱滔会合。
却说朱滔在瀛洲,听闻了泾原兵变、朱泚称帝的消息,喜出望外,四处张扬炫耀,并命人张榜庆贺。昨日他又收到朱泚书信,更是喜不自已,当时便手舞足蹈,左右见状皆感诧异,王郅问道:“书中说了甚么?何以令大王如此高兴?”
“兄长……不,是圣上,遥封我为太尉兼尚书令,并约我南下会师东都。”他说着将信递给了王郅,“汝等且瞧瞧!”
王郅接过来看,只见信中道:
“昔文王囚于羡里,终王八百之基;殷汤系于夏台,后有解网之颂。吾顷典郡四镇,藩夷战慑。唐王不察,信谄谀之说,吾罹奸臣之祸,便夺兵权,虽位列上公,诏书继至,情怀恍忽,百虑攒心。何期天道盈虚,五运更代,物极则返,忧极欢来。历数在躬,以登宝位。泾原四镇士马争驱,陇右凤翔献书继至。三秦之地指日克平,吴蜀之间已令宣示。河北一路用卿殄除,布新令以示之,推利害以诱之,悬爵赏而招之,张皇威而逼之,驱铁骑以临之。横行洛阳,定鼎中原,与卿大会于上阳宫。”
王郅看罢大喜,当即跪倒在地:“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朱滔喜不自胜,谓左右道:“将此诏书宣示于三军,再传牒诸州道,本王要发兵四十万,长驱河北、南下洛阳,与皇上会于上阳宫。”
“四十万?”王郅一怔,问道,“大王,我军只有步、骑兵共五万人,何来四十万兵马?”
朱滔只轻轻一笑,似乎胸有成竹。这时蔡雄上前道:“王侍郎谬矣,冀国之兵虽不够,但有赵王、魏王与齐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王郅这才恍悟,朱滔随即吩咐道:“王郅、刘峥,本王命你二人即刻动身前往大名与真定,约赵王、魏王一同南下洛阳。”
王郅、刘峥躬身道:“臣遵命。”
二人退去,朱滔又对蔡雄道:“除三王之外,本王又欲联络回纥,许以利益,请回纥可汗达干发兵相助,蔡雄,就由你往回纥走一趟如何?”
蔡雄拱手喜道:“臣愿为大王效命。”
朱滔大喜,遂遣蔡雄出使回纥。
三名使者分往三地,最先到达目的地的是前往恒州的刘峥,铮见过王武俊,传达了朱滔之意,武俊嘴上答应了下来,心里却颇不情愿。
李抱真探知此事,又派贾林来见之,劝其反戈朱滔,王武俊佯装不允,道:“今朱泚于长安称帝,朱滔于河北称王,二人联手,无敌于天下,武俊安敢叛之?”
“大夫此言谬矣!”贾林复道,“今国家虽有难,然天下臣民仍心向大唐,况主上九叶天子,聪明英武,天下谁肯舍之而事朱泚?”
见王武俊色动,贾林接着又道:“朱滔自为盟主以来,一向轻蔑同列,河朔自古无冀国,虽有冀州,可却是大夫之封域。今朱滔妄称冀王,又西倚其兄、北引回纥,分明是欲尽吞河朔而王之,大夫难道甘愿为其臣下?况大夫骁勇善战,非朱滔可比,又本以忠义手诛叛臣,当时朝廷处置失当,令大夫寒心,以致大夫为朱滔所诳诱,蹉跌至此。大夫不如与昭义合力攻取朱滔,其势必衰。朱滔既亡,则朱泚自破矣。此乃不世之功,转祸为福之道也!大夫慎思之。”
王武俊本就怨恨朱滔,听贾林如此一说,更下定决心与朱滔反目,于是捋起衣袖,喝道:“二百年天子吾尚不能臣,岂能臣此田舍小儿!”
贾林闻言称喜,王武俊又谓之道:“请贾参军回复李公,武俊愿与其其为兄弟,共谋朱滔。”
“大夫英明,”贾林喜道,“不过当下大夫且莫与朱滔反目,待时机成熟后,我等再举事。”
王武俊点头应下,贾林离开后,他立刻遣使至瀛洲,佯装答应出兵,并对朱泚称帝之事道贺。朱滔大喜,问来使道:“赵王何时出兵?”
来使说道:“赵王之意是先取下赵州,再发兵南下,请冀王遣兵相助赵王。”
朱滔想了想,答应道:“好,本王这就遣马寔将兵一万,助赵王夺取赵州。”
来使称喜,拜谢之后便回恒州复命。
次日,田悦亦遣使至瀛洲,答应出兵并祝贺朱泚称帝,又几日后,蔡雄亦自回纥归来,言达干已答应遣兵三千南下,朱滔自视得各方相助,更无所忌惮,兵锋直指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