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走后,虞净芝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那些衣服,两人倒有些争执不下。
为示亲近,侯问贤上前几步,握了握她的手。
“虞小姐多虑了,便是不瞧我三哥的面子,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如何?”
那双柔荑虽美,触手却觉指腹之间略有粗糙,与她纤纤弱质有违。想来,生活磨砺,她也有许多不易。
似是察觉她所想,虞净芝面色微红,不动声色地将手挣脱出来,继而低声道:“见识门楣虽不高,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这么说来,虞姐姐不卖三哥的面子,也不将我当作朋友了么?”
见她迟疑,侯问贤趁势说道:“他是他,我是我,今日,是我侯问贤想交你这个朋友,并不干他什么事。”
听她这么说,虞也不再推脱,虽身在梨园,她却不是扭捏造作之辈,当下微一颌首,“如此,便多谢侯小姐。”
离开时,虽未说什么,但侯问贤瞧秦琳不言不语,面色有些难看。
便有心笑问,“怎么,可是恼我了?”
“你自交你的朋友,我恼什么。”秦琳径直往前而去,头也不回。
“还说不是恼了。”顾不得许多,侯问贤快走几步,一下揽住她。
她略略挣了几下,见挣脱不得,便嘟了嘴道,“你现今是不同了,什么样的朋友都去交,也不自矜身份。”
侯问贤微微一笑,道:“知道我为什么结交她?”
她别过了头,并不回答。
侯问贤轻叹一气,“其实她是顶顶可怜的人,而我,表面光鲜,可怜起来,也与她差不了多少。”
秦琳一愣,便去寻她的眼睛,只见那一双星眸澄净如初,却盈满黯色。
“因为,我们喜欢的,都是一样心宽博爱的人,他们的心太大,可以囊括许许多多的人,而我们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
秦琳微微踟蹰间,便听她轻声问道。
“琳儿,你想如我们一般么?”
天气渐冷,侯问贤养在家里的花花草草枯了大半,她便挑了一个晴日,沐着冬日暖阳,莳花弄草。
不小的露台边摆满了花草,日暖如熙,而她端坐在群芳之中,背倚一株老梅,正修剪着一盆水仙,碧叶如带,芳花似杯,纤手成璧。
陆时照走近时,看到的恰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心里一动,无端端想起少时母亲挚爱,常念于他的那首《盐角儿》,其中一句,“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她着青衣,映在梅前,也算绝景。
“愣什么,还不走?”
微一恍神,便听当先的侯见情催促。
他也不言语,默默随了他拾阶而上。
听得声响,她一回头,便见了两人相伴而来。
“今天倒是奇了,两个大忙人居然凑到一起。”她口中说着,手下却不停。
侯见情依旧是一贯那幅温和嬉笑的样子,闻言,便笑道:“约了一起玩牌,不知你在家里,你去不去,若去的话,便快些换衣服。”
“你们那些牌,我连认都认不全,去了做什么。”
陆时照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温言道:“这还不简单,我教你认全。”
侯问贤早习惯了他这一套,当下低了头做手上的活,并不理他。
见状,侯见情微微一笑,对陆时照说,“那你在这等着,我换身衣服便来。”
陆时照点点头,也专心致志地瞧她上下拨弄。
“这一株是什么,我倒没见过?”见她不理,他便有心发问。
“你这么聪明,自己猜。”
他故意找话,其实早已见过,当下假意略略思索,便说了答案,“我猜,石斛兰。”
“错!”她头也未抬,便否决了。
他不禁一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那你说说,这是什么。”
“春入遥山碧四围。”听得她回答,他一拍大腿,笑道,“倒把你这爱好给忘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曾记得。”
“这是怎么了?”
“你管我。”
他心意微动,近日听来的一件事浮上心头,便低了声,缓缓道:“听说你前几天在大欣百货跟人吵了嘴?”
侯问贤心里已涩,手里的剪子慢慢垂下,回道:“那又如何。”
“我大姐的店新从法国那边引来一个牌子,下次你别去大欣百货逛了,直接找我大姐去——”
“啪!”话未说完,便见她狠狠将那剪子拍在桌上,道:“怎么,大欣百货那么大一个地方,姓陆的姓唐的能去,便不许我姓侯的去了?!”
从未见她如此生气,他有些诧然,不过机智如他,很快便反应过来。
“当然能去,只是大姐近来常说你不去看她,说这番话,不过是想你多去她店里走动走动罢了。”
她方才话刚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听他巧意讨饶,心里也好过一些,便缓了颜色,低低应了一句,“晴舫姐那边,有时间我就去。”
陆时照微微一笑,道,“你若去了,挂我账上便是。”
听他这话,侯问贤却想起了那日偶遇唐双霜时她的话。
“除了这几件,其他的都替我包起来。”
这般阔气,想来他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账,挂上去倒也简单。
心里一阵烦躁,她面上便有些难看,当下硬生生甩出一句。
“还有什么事,没事便离我远些。”
于女之一项,陆时照从来见的都是笑脸,何曾听过她这般冷言,当下也有些生气,兀自从椅子上站起,几步行开,倚在了露台的另一边。
侯见情出来时,见到便是这一番情形。
“你俩这又是为何?”他微微一笑,道。
侯问贤恍若未闻,径自手下不停,陆时照见她不动声色的样子,心下一烦,便摸出一支烟点上,“好了便走吧,哪里来这么多话。”说完,大步而去。
“冬日风重,别坐的久了。”侯见情拍了拍她,随之而去。
等到脚步声远,她才肯抬了头来,风动香浮,心下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欢他,是在十五岁。
那时的他初掌陆家,不过半年时间,便成就了满城风雨,人人皆说他纨绔公子,却不比侯见情那般多情,整日将时光厮混在一人身上,大有一往而深之势。
偏她不信,觉得他陆时照再怎样深情,也与哥哥的多情风流差不离,便与庞荔茵打赌,赌的是他与侯见情并无二致。
记得那一晚是夏夜,她提前打听了陆时照的行踪,便兴冲冲带了庞荔茵尾随而去。
他与他的她坐在暗香浮动,静谧幽深的湖边,而她与庞荔茵则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夜幕深垂,聪明如他,竟也未发现二人,她俩也着实兴奋了一番。
为避发现,她们伏的并不近,他们的谈话并不能听见,只能不近不远的瞧见他们的动作。草木茂盛,虫蚁杂生,庞荔茵不时拍打身上的小虫,不多时便道,“我们走了好不好,这里虫子这样多,我快被咬死了。”
其实她也被咬了细细密密的疙瘩,但她那时年岁虽不大,心志却要坚定一些,“要走你走,我可不走。”说完,便不再理顾庞荔茵,只一心看着湖边二人。
便是隔了多少时光,她也不曾忘过。
夏虫轻鸣,芳香散尽,满天星子将悬未悬,他与她相携而坐。
远远望去,她也算不上极致的美,只是星眸淡唇,白净生辉。而他瞧她的样子,仿佛是世间珍璃。
风轻掠过,带过几丝绿意,留在她缎子一般如瀑的长发上,两人絮絮说话间,他瞧见了,目中含了一缕笑,也不打断她,一边说话,一边轻轻为她拂去,她察觉到,也不阻止,配合了他轻轻将身子往前送了一送,他微微一愣,不过瞬间,嘴边泛起无穷笑意,抬起另一只手,将她的脸轻轻捧住,极尽温柔,在她微神的瞬间,将面轻轻覆了过去。那时,他的嘴边还浮尽笑意,似是无边无际的甜蜜。
侯问贤静静地看着他们,瞧着她从未见过的陆时照,没有不耐与不羁,也没有不屑一顾与不以为意。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温柔缱绻。
风花飞有态,烟絮坠无痕。
心里无端想着这句,许是这般的她。
便如那无心有意间拂过的飞絮,了然无踪。
心里陡然一跳,接着,便开始痛起来。
起先,只是隐隐作痛,慢慢的,便是钝钝的痛,发展至后来,她竟痛得双目泛泪,不能动弹,倒把庞荔茵吓了一跳。
“当时还以为你发了什么心绞痛,吓得手足无措,事后一想,你也没有心脏病,怎么痛至如此。”每次提起,庞荔茵总不免回忆一番。
心痛的原因,她当时便明白了,只是不敢想起,亦不愿提起。
而对他的这般心思,却自那个夏夜起,伴随至如今。
令她啼笑皆非的是,陆时照始终未能与他视若珍宝的女子长长久久,时移人易,他也从那般的小心翼翼,变成了如同三哥一般的浑不在心。
但她知道,多年以来,他身边的女伴,或巧笑嫣然,或明眸善睐,或冰清容姿,却无一例外,有着共同的楚楚堪怜之态。
一如往昔。
对于自己,侯问贤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想法。
他会为她等侯在雨天,会在众人瞩目中牵她入场,会和颜悦色地对待她的每一个要求。
但那并不是他的全部。
他会灯红酒绿时豪掷千金博佳人一笑,也会拥红倚翠使她沦为笑柄,更会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提起他那些莺莺燕燕。
无奈的是,她喜欢的,便是这样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