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正，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冬正之后的第七天，圣人易年号为“始正”，当下始正元间，也是元正三十年冬入（十年前），距离永平城西北方近一百里地的小驿站中，里边有三个乌德人和两个追风人围在篝火旁边取暖。
在篝火两旁，有两个巨大的冬生汤壶正冒着白色的水汽。
在倒了五碗热腾腾的冬生汤后，一个胖壮的乌德人用乌德的语言说道：
“圣城的事情太可怕了，昨晚我还在噩梦中。（乌德语）”
尽管使用的是乌德语，但是那个人还是谨慎地看了看四周。
四周除了东南角落有一个灰袍的人外没有其他。
“我也觉得可怕，南方的民族都逃离了城池，不顾飞雪和寒冷地跑走。有的人连钱财都不要了，只想活命。（乌德语）”其中一个追风人懂乌德语并说道。
“那座城池已经不欢迎我们了。（乌德语）”胖乌德人对追风人说道，在他要继续压低声音说下去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外边刮进冷风和飞雪，再走进一个雪人。
众人纷纷往那边望去，却发现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
乌德人松了口气，便喝下冬生汤。
“店家！”韩飞时喊道。
“店家在大雪前外出，你若是想要吃喝，没有！”胖乌德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韩飞时安静地坐到旁边，却被角落的人招呼。
庆成化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还能见到韩飞时，便兴奋不已。
“你怎么闷闷不乐的，听你离开太初之前还说要跟婆娘成婚。”庆成化往火中扔些柴火，便对韩飞时说道。
“你这是去哪。”韩飞时问道。
“成军，北上未州方向，你呢？”庆成化说道。
”正西，充州疆梨。”韩飞时淡淡说道。
庆成化深知对方情绪不在状态，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屋内在过了一刻钟的沉默之后，乌德人将偷藏的葡萄酒拿出来分享。五个人用中原话闲聊一番之后，再切换成乌德语交流。
“都死得很惨！（乌德语）”一个面相清俊的乌德人说道。他正在抱着乌德乐器。
“两个皇子被杀，一个皇子贬为奴下人，鲜血一夜间清洗了整个金城。（乌德语）”一个胖乌德人说道。
“没想到青唐虽然繁华，但是争斗起来比我们族人还可怕。（乌德语）”说话的是一个山羊胡的乌德人。
“到底冬正那天晚上，金城发生了什么事情？（乌德语）”追风人压低声音问道。
“三个皇子为了王位相互残杀，然后被圣人杀了两子，伤了一子。圣人终究是他们的阿爸，那些孩子的心思他清楚无比，所以在孩子不懂事的时候只能拔刀教训一番。”胖乌德人委婉说道。
“那日，我在宜和区只见到金城火光冲天，坊外大街已经被武卫拦截。（乌德语）”会讲乌德语的追风人说道。
那时已经宵禁，很多人在坊间只能看到北边金城冒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第二天有人出了区门，见到大街上的死尸，很多人才知道问题不简单。
不到两日的时间，坊间传闻四起。
有人说是太子发生兵变，周西王为护圣出兵拦杀，让西光街和东明街上到处都是金甲兵的尸体；也有人说是周西王为篡夺王位，暗杀圣人，于是太子出兵反抗，两皇子被圣人误为意图谋反，圣人便出兵灭了两皇子，另外连累了青南王。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便是青南王联合江湖流派暗杀圣人，意图夺取圣城王位，并计划栽赃嫁祸给太子。太子以为是周西王暗中使坏便开始出兵围城，却不料圣人看清一切阴谋，将三个皇子杀死。
那晚本是圣人谈天拜地，百官聚首，彰显青唐盛世的宫廷盛宴，却在亥时发生杀戮。故而民间写书人将这冬正兵变称呼为“亥时变”或“亥时杀“：
亥时人定，位不定，人有变，刀有现，甲有见，兵入金边，血流一片，亥时变。
更有坊间流传了亥时诗句：
青天冬正临飞雪，北风气寒冰城夜。
火光团团照圣城，刀刀剑剑破金正。
有如遍地春花开，却是亥时兵变来。
宵禁夜时人难定，但求金城天仍在。
另外一个追风人很好奇，便用南客语询问伙伴。那人边翻译边跟乌德人说话。
在角落的庆成化听到那些人用奇怪的语言沟通，便对韩飞时说道：“说的都是什么语言，瀚海人？”
“乌德语。”韩飞时说道。
庆成化对很多民族都不了解。
“北疆民族。”韩飞时对庆成化小声说道。
“那些人在聊什么？”庆成化小声问道。
“圣城的事情。”韩飞时说道。
庆成化在北上的路上，听到不少人小声议论冬正金城兵变的事情。他当时不信，认为是谣言。后慢慢传的人多了，他便也相信，但是其中的很多事情他不知情。
“冬正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毕竟韩飞时在圣城，自然知道金城的事情。
“这个我也不了解。”韩飞时依旧淡淡地说道。
“冬秀呢！”看对方这般说话，庆成化终于忍不住说道：“是不是出事了？”
韩飞时朝庆成化看了一眼，再也没有说话。
另外那五个人已经聊了不少，并喝了不少酒。他们喝完酒之后，胆子慢慢大了起来，便不再用乌德语交流暗谈，开始用中原话。
“现在太子、周西王还有青南王相继出事了，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哪个皇子继承王位。”胖乌德人说道。
“圣人容貌年轻，想必长命百岁，不至于会担忧这件事情，而且他的儿子不少。”其中一个人说道。
“但若是他修仙成了仙人，估计得飞走，那又是哪个皇子继承位置呢？”追风人说道。
他们的葡萄酒喝完了，便再拿出南方的米酒继续喝了起来。
胖乌德人站起身子，活动活动筋骨，带着赤红的脸朝韩飞时走了过来，然后问道：“青唐人？”
“现在还在青唐，当然青唐人！”庆成化说道。
“哈哈，不好意思小郎。”胖乌德人对庆成化说道，然后再打了一个响嗝。
他的伙伴已经拿出了干肉和盐巴放入冬生汤中，打算将叶汤做成肉汤。
“要不要过去坐一坐。”其中一个追风人从外边弄了一壶雪水，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便对两人说道。
韩飞时点头，便走到了篝火旁边，喝了别人的酒。
“青唐小郎倒是爽快。”俊乌德人对韩飞时说道。
在庆成化坐到篝火旁边之后，韩飞时对他们说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们要回北疆。”胖乌德人对韩飞时说道。
“金城乐伶可以吃香啃肉，为何回北疆。”韩飞时问道。
“哈哈，都说金城很好，其实都是夸大其词。”胖乌德人端坐着，露出圆滚滚的肚子，对韩飞时说道。
乐伶还是属于低层人群，虽然得到金城待遇，但终究只管吃喝不给生钱，随时都要看上头的心情。经过“亥时杀”后，他觉得金城束缚多，不如北疆森林自由畅快，这次他们从永平带回不少器物，打算在北疆乌德度过余生。
“追风南州，怎么往北边跑了。”庆成化问道。
“我们追风人逐风行天下，若是有幸活到半百年，便回乡授人技艺，这已经是几百年来的习俗。”追风人说道。
其实是往南边跑的时候发现有不少卫兵，害怕被杀害便往北边跑去并乔装打扮一番，但是他的口音还是出卖了他。
“你们知道言女入宫的事情吗？”山羊胡乌德人这时候说道。
“我记得在秋时，圣人招了一言家女子入宫。”追风人给其他人倒肉汤，然后说道。
传闻是秋正时的第三天，圣人从勤德山庄避暑归来，在街边偶遇的女子，见那女子倾国倾城，气质不同于贵族女人，便在第二天招入金城中。
“传闻那言家女如壁中仙女，容貌、气质都不一样呢！”一个追风人说道。
胖乌德人咳嗽两声，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便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你说来听听。”追风人说道。
韩飞时站起身，说自己要出去上恭厕，便开门出去了。
“那女子的容貌确实可人，我见了那么多的宫廷美女，真的没有人比得上她。”胖乌德人说道。
“不都一样吗？”庆成化忍不住说道。
他见过太初城的女人，那些女人白脸唇红，统一的面容，区别就是用了什么胭脂和粉，还有穿戴的衣服和饰品。他时常认错人，认为那些女人真的区别不大，很难相信所谓倾国倾城。
“小阿郎，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青唐女人往脸上涂粉，个个打扮得相似没有区别，但是这个人确实有些不一样。”胖乌德人说道。
“我倒是喜欢描眉弄粉的婆娘，若是不这般做，那婆娘跟汉子一般。”其中一个追风人说道。
“在我们那，不弄粉的才是漂亮。”俊乌德人说道。
“还是讲讲那言女子的特别之处吧。”庆成化说道。
“那女的小脸凤眼，没有抹白粉脸蛋就已经白里微红，鼻子是西疆人的鼻子，笑起来时嘴巴旁边有自然的酒窝。不是那种红点哦！”胖乌德人脑中还在联想着。
“那你怎么知道，毕竟是招进金城，你也没机会见着！”庆成化说道。
他对乐伶的工作不了解。
“小爷，我们还真的见过！”山羊胡乌德人说道。
“那日我们随圣人走城，从中平门直走往北，到三街口的时候，圣人见到人群当中的启皇子，于是便叫住了启皇子。”山羊胡乌德人对庆成化说道。
“然后呢？”庆成化好奇。
这回轮到胖乌德人说道：“启皇子拉着言女子的手，然后上了圣人的金帘帐。”
“也就是说圣人抢了启皇子的女人？”追风人压低声音问道。
“话知道就好，还是莫乱说，毕竟还在青唐当中。”庆成化年纪轻，但懂谨言慎行之道。
“你小子懂得挺多，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胖乌德人对庆成化说道，然后继续对其他人说道：“当时我也吓住了，身子突然都有反应，毕竟入城多年，除了那些千篇一律的白粉脸，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种容貌。”
“当时，那女子的面纱摘下来的时候，我身子也莫名反应了一下，也见到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我想他们不是为了圣人安静，而是那个女子。”山羊胡乌德人说道。
庆成化还是不信，毕竟他认为婆娘就是那样，哪有什么倾国倾城的说法，这都是传言夸大事实，以博取关注。
“圣人在第二天便命启皇子给言家送圣礼。”胖乌德人说道。
“这是圣人招宫人还是启皇子要成婚？”追风人说道。
“那女子是启王供给圣人的，不是圣人抢了皇子女人。”乌德人说道。
“想必是圣人皇子避嫌，便令抓鼠人在城中散播这等事情。”追风人质疑。
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清楚明白呢，都是胡乱猜测。
这时候，俊乌德人便忍不住插上一两句：“这是真事，那日我在太极宫奏乐，便听到了他们议事。我亲耳听到启皇子说那女人是供给圣人的。”
“启皇子说，言女子倾国倾城，让他想起自己阿娘，皇子认为女子是阿娘转世，便打算带她见圣。”那个乌德人补充道。
“没想到圣人见一面便喜欢上了那女子！”乌德人再说道。
这时候，韩飞时开门进来，对大家说外面已经停雪无风。
店家拉着一车的酒和干肉回来，见到几个人便热情招呼。韩飞时跟店家买了两壶酒，便跟几人告别，带着自己的行李走掉了。
庆成化背着自己的大袋子跟上韩飞时。
洁白的雪地上，两人留下深深的脚印。
“你要往西边去了吗？”庆成化对韩飞时说道。
他知道这是废话，但不知道说什么。
“珍重！”韩飞时给庆成化另外一壶酒。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庆成化说道。
庆成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说下去会让韩飞时伤心。
“要活着回来，我若回来，去太初城找你！”韩飞时对庆成化说道。
“好！”庆成化喝下酒，然后大声对韩飞时说道。
当下未正阶段，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庆成化目送韩飞时走远之后，便开始往北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