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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世界(1)

“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88]珀斯·麦加里格尔默默引了一句,他透过脏污的窗玻璃,凝视着覆盖在卢密奇校园里的草坪和花坛上不合节令的积雪。他不久前刚完成了论述托·斯·艾略特的诗歌的硕士论文,不过《荒原》的开篇诗句也很可能在这同一个报告厅里五十几个年龄不同的男男女女的脑海里闪过。这些人此时或坐或斜靠在倾斜地面上的排排座位上。他们对这首诗都很熟悉;作为教授英国语言文学的大学教师,他们聚集在英国中部的这个地方开年会,几乎没什么人心情愉快。

在前一天晚上按照惯例举行的雪利酒招待会上,失望就已经明显地写在了许多人的脸上。那时候与会者已经见识了为他们提供的住处,那是学校的公寓楼之一,一九六九年高等教育大发展的高潮时期匆忙建造起来的楼房,现在,仅仅过了十年,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了。他们沮丧地在书房兼卧室的房间里打开行李箱,开裂的、布满小麻点的墙上留下了褪了色的长方形的印记,这些都是复活节假期开始时年轻的房间主人匆匆揭掉的招贴画的痕迹(有时带掉了部分墙皮)。他们估量了污迹斑斑的破旧家具;打开灰尘积聚的小衣柜查看,可没有找到衣架;试了试狭窄的床,床垫中部的弹簧灰溜溜地塌陷着,十年的闹腾和交媾,持续不断的冲击使它完全失去了弹性。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洗脸池,尽管不是每一个洗脸池都有塞子,或每一个塞子都有链子。有些水龙头打不开,有些则关不上。要像样地洗个澡,或者大小便,人们就必须冒险走到有穿堂风的迷宫般的走廊里去寻找公用盥洗室,里面会有浴缸、淋浴和厕所——不过没有什么私密性,热水供应也靠不住。

对于在英国的地方大学开会的老手来说,这些都是常见的不适,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不加抱怨地接受了;还有招待会上相当低劣的雪利酒(一个没有名气的牌子,商标上斗牛和一个弗拉曼柯跳舞者的俗丽画面,似乎是在过分地张扬这酒产自西班牙);还有酒会后等待他们的晚餐——番茄汤、烤牛肉配两种蔬菜、加蛋奶沙司的果酱馅饼——每一种食品的味道都在高温下过久的烹制中被煞费苦心地去除了。更加令人恼怒的是,他们发现,住在一个楼里,吃却在另一个楼里,开会听报告和讨论又在主校园。这样一来,所有与会的人就不得不在被积雪搞得既危险又令人讨厌的小路和人行道上累人地来回走许多路。但是,使与会者感到闷闷不乐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在雪利酒会上见面,互相瞟见了别在翻领上的整齐地印有各人的名字、所属大学的白色小卡片后,看到会议人数这么少,而且还得承认总体上没有出众的人物。很快他们就证实了,没有一个本专业巨擘住会——确实,没有一个值得跑上十英里来会面的人,更不要说许多人跑了几百英里。但是他们在三天中要朝夕相处:一天三顿饭,去三次酒吧,坐长途车出游一次,看一次戏——长时间的强制交际;更别提要宣读的那七篇论文和随后的提问及讨论了。早在一切结束之前,他们就会厌恶彼此的相处,说完所有的聊天话题,穷尽就餐时一切合意的座位排列,于是听任熟悉的会议综合征向他们压来:口臭、舌苔变厚以及持续头痛,这都是因为他们吸烟、喝酒、说比正常状态多五倍的话。他们预见到这是在迫使自己处于厌烦无聊和身心失调的状态,就像在肚肠(这东西不久也会出毛病的)上压个冰冷的重块,尽管他们又试图掩饰这一切,欢快地饶舌闲聊,热情洋溢,握手拍肩,像吃药般将雪利酒一饮而尽。可以看见在这里或那里有人偷偷摸摸地数会议名单上的人数。五十七名,包括不住会的主办学校的代表,出席人数非常令人失望。

珀斯在雪利酒会上从一个神情忧郁的上年纪的人那儿明确地得知了这一点,老头抿着一杯橘汁,眼镜随时都有滑落到杯子里去的危险。他的胸卡上写着“鲁珀特·萨克利夫博士”,卡的颜色是黄的,表示他是主办学校的一员。

“是吗?”珀斯问道。“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这是我参加的第一个研讨会。”

“高校英国文学教师研讨会的会议差别很大,全看在什么地方开。在牛津或剑桥可望至少有一百五十人参加。我告诉斯沃洛没人愿意到卢密奇来,可是他不听。”

“斯沃洛?”

“我们的系主任。”萨克利夫博士似乎有点费劲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声称如果我们要求主办这个会议,就能让卢密奇出名。恐怕是夸大的妄想。”

“发胸卡的是斯沃洛教授吗?”

“不是,是鲍勃·巴斯比,他也一样糟。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更糟。好几个星期都快兴奋得发疯了,组织出游啦什么的。我看我们在这件事情上会赔不少钱,”萨克利夫怀着明显的满足最后说道,从眼镜片上方看着半空的屋子。

“你好,鲁珀特,老兄!我们人有点少,是吧?”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一身鲜亮的蓝色西装,说这话的时候往萨克利夫的肩胛之间猛击了一记,使后者的眼镜从鼻尖上飞了出去。珀斯利索地一把抓住眼镜,将它还给主人。

“啊,是你呀,登普西,”萨克利夫转身面对他的袭击者说。

“会议名单上只有五十七个人,而且看起来这些人中好多还没有露面,”新来的人说,他的胸卡上表明他是罗宾·登普西教授,来自英国北部一所新建的大学。他是个宽肩膀的壮实男子,大下巴挑衅地向外突出,但是他的眼睛却似乎不属于他,它们很小,离得又近,困在魁梧的身躯里面,显得较为焦虑和脆弱。见到登普西教授,鲁珀特·萨克利夫似乎并没有大喜过望,或者想要把自己对会议的悲观看法告诉他。

“我敢说很多人被大雪给耽搁了,”他冷冷地说。“四月份有这种天气太让人吃惊了。对不起,我看见巴斯比在着急地招手。想来是炸土豆片吃完了,或者类似的什么危机。”他拖着步子走开了。

“上帝啊!”登普西环顾屋子说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群人!我为什么要来?”这听起来像个修辞性的疑问句[89],但是登普西开始相当详细地回答起来,而且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来是因为这里有我的家人,这似乎是一个来看他们的好借口。实际上,是看看我的孩子们。你知道,我离婚了。从前我在这里工作,就在这个系,信不信由你。基督啊,那时候这些人真是一帮傻子,看起来现在依然如此。同样的老面孔。似乎永远没有人挪动过地方。比方说,老萨克利夫在这里已经呆了四十年了,整整一生。自然,我一有机会就离开了这里。这不是有抱负的人呆的地方。最终让我忍无可忍的是他们把高级讲师的职称给了菲利普·斯沃洛而没有给我,尽管我那时已经出版了三本书,而他实际上什么出版物也没有。现在——你不会相信的——他们居然让他当了这里的系主任,而他还是实际上什么出版物也没有。据称出了一本关于黑兹利特[90]的书——黑兹利特,你倒说说看——去年就宣布了,但是我连一篇评论它的文章也没有见到。好不到哪里去。咳,反正,他们一把高级讲师的职称给了斯沃洛,我就对珍妮特说,好吧,就这话,我们走,把房子卖了,到达灵顿去——他们已经使劲拉了我不少时候,去了就当高级讲师,而且可以放手发展我的特殊兴趣——语言学和文体学——在这儿,他们向来讨厌那一类东西,事事处处给我设置障碍,背后在学生面前议论我,说服他们退掉我的课。我可以对你说,我很庆幸当时愤然离开卢密奇。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达灵顿很小,我想现在还是小,但这是一个挑战,学生相当不错,你会感到惊奇的。不管怎么说,我感到挺幸福,但遗憾的是,珍妮特不喜欢,她第一眼看见那个地方就觉得讨厌。哎,校园冬天是有点萧瑟,你知道,在城外,在沼泽地边上,那时候大多数都是预制件结构的简易房子,现在好些了,我们附近已经没有羊群了,最近我们的冶金楼还得了奖。但是那时候,唉,反正吧,我们在这里的房子卖不出去,因为用抵押贷款购买房屋的方法被暂停实行,因此珍妮特决定继续在卢密奇呆一段时间,我们觉得不管怎么说这对孩子们要好一些,德斯蒙德正在读小学的最后一年,于是我就两头跑,每个周末回家,哦,几乎每个周末回家。对珍妮特有点难,当然对我也不易。后来我遇见了这个女孩,我的一个研究生,唉,你能够想象我在那里相当寂寞,想想这确实也是不可避免的,我对珍妮特说,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发现了这个女孩的事,你知道……”

他突然停了下来,对着雪利酒杯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一切讲给你听,”他说着向珀斯投去微带愠怒的一瞥,而珀斯也已经迷惑不解了好几分钟。“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他探身向前看珀斯的胸卡。“大学学院,利默里克,是吗?”他斜了珀斯一眼“有一个年轻的讲师他来自利默里克……我猜每个人都会对你说这个吧[91]。”

“几乎是每个人,”珀斯承认道。“可是,你知道,他们很少有人说得出第二行来。和‘利默里克’押韵的词语不多。”

“你看‘低下威克’[92]如何?”登普西想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有可能。”

“它的意思是什么?”

登普西一脸惊奇。“呃,意思是,你知道,发泄性欲。性交。”

珀斯的脸红了。“韵律根本不对,”他说。“‘利默里克’是扬抑抑格。”

“是吗?那‘低下威克’是什么格呢?”

“我得说是最后的音步中缺失音节的扬抑格。”

“真的吗?你对韵律学感兴趣,是吗?”

“我想是的。”

“我敢说你自己也写诗,对吧?”

“呃,是的,写。”

“我料到了。你有那种诗人的样子。你要知道,写诗不来钱。”

“我已经发现了,”珀斯说。“后来你和那个女孩结婚了吗?”

“什么?”

“那个研究生。你和她结婚了吗?”

“呃,没有。没有。她离开了。她们都这样,到头来都如此。”登普西一口喝掉杯底的剩雪利酒。

“而你的妻子也不肯再让你回去了?”

“没法让了,她能让吗?她现在有别的男人了。”

“很遗憾,”珀斯说。

“啊,我不会让这事把自己搞垮的,”登普西难以令人信服地说,“我对换工作并不后悔。是个好地方,达灵顿。他们刚刚专门为我买了一台电脑。”

“现在你是教授了,”珀斯满怀敬意地说。

“不错,我现在是教授了,”登普西回应道。“当然啦,斯沃洛也是,”补充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究竟哪一位是斯沃洛教授?”珀斯环顾屋子,询问道。

“他就在这里什么地方。”登普西挺不情愿地扫视喝着雪利酒的人们,寻找菲利普·斯沃洛。

正在此时,三五成群聊天的与会者仿佛在什么魔力的驱使下散了开来,在珀斯和房门口之间形成了一条通道。一个他一生中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姑娘迟疑不决地站在门口。她高高的个子,风度优雅,有着成熟女子的丰满身材和浅黑色的光滑细腻的皮肤。乌黑发亮的头发鬈曲着垂在肩上,她穿的朴素的羊毛连衣裙也是黑色的,领口开得很低。她往屋子里走了几步,从经过身边的女招待伸过来的托盘中拿了一杯雪利酒。她并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把酒杯举到面前,仿佛这是一朵花。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高脚酒杯的脚柄,左手平放在腰前托着右肘。越过酒杯上沿,她用漆黑如泥炭深潭般的眼睛直视珀斯的双眼,并似乎微微含笑向他致意。她将酒杯举到唇边,嘴唇鲜红湿润,下唇显得有一点肿,好像被蜇过似的。她喝了口酒,珀斯看到她吞咽时喉头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神圣的上帝啊!”珀斯低声说道,他又在引述了,这一次引自《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93]。

这时,使珀斯极其恼怒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猛地冲到姑娘面前,向她致意,挡住了珀斯的视线。这人个子瘦长,气度不凡,留着潇洒的银灰色胡子,后脑勺和头的两侧长着浓密的同样颜色的鬈发,头顶上却没多少头发。

“那就是斯沃洛,”登普西说。

“什么?”珀斯逐渐从着迷状态恢复过来,问道。

“和刚进来的那个相当漂亮的姑娘攀谈的人就是斯沃洛,那个穿黑连衣裙的女人,或者我应该说是身子半露在外面的?斯沃洛好像在大饱眼福,不是吗?”

珀斯脸涨得通红,挺直了身子,骑士式的侠义使他强烈地想去保护这个姑娘不受侮辱。斯沃洛教授在弯身向前察看她的胸卡的时候,的确像是在无礼地眯眼朝她的露肩连衣裙领口往下看。

“一对漂亮的奶子,你说是吗?”登普西评论道。

珀斯凶狠地转身向他发火说,“奶子?奶子?你究竟为什么这样称呼它们?”

登普西微微向后一退。“冷静点。那你会怎么称呼它们?”

“我会称它们……我会称它们……她肉体神殿的双穹顶,”珀斯说。

“基督啊,你还真是个诗人,是吗?你瞧,对不起,我想趁还有时间再去拿一杯雪利酒。”于是登普西用肩膀拱开人群朝最近的一个女招待挤去,把珀斯独自一人撇在了那里。

可他并不是独自一人!那个姑娘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身旁。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一面费力地看着他的胸卡。“我不戴眼镜看不清这些小牌牌上的字。”她的声音响亮但悦耳,微带美国口音,但另外还有一丝他无法辨别的其他什么口音。

“珀斯·麦加里格尔——利默里克来的,”他热切地回答道。

“珀斯?是珀斯瓦尔的简称吗?”

“可能吧,”珀斯说,“如果你要这么认为的话。”

姑娘笑了,露出无比整齐无比洁白的牙齿。“你的意思是什么,如果我要这么认为的话?”

“珀斯是‘Pearce’的异体。”他给她拼了出来。

“啊,和在《为芬尼根守灵》[94]里的一样!珀斯·奥赖利的歌谣。”

“一点不错。珀斯,Pearce,Pierce——如果它们都和珀斯瓦尔有关,我也不会觉得惊奇的。就像乔伊斯可能会说的那样,本身是珀斯瓦尔,”他补充道,并获得了她又一个灿烂的微笑。

“那麦加里格尔呢?”

“这是个古老的爱尔兰的姓,意思是‘超等勇武之人’。”

“想必要作出很大的努力才能不辜负这个名字。”

“我尽力而为,”珀斯说。“你的名字……?”他把头微微歪向她那动人的胸脯,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斯沃洛教授在力图看清别在那儿的胸卡上的字的时候,会显得几乎是把鼻子伸了过去。因为她的名字和别人的不一样,不是用加粗的印刷体打印的,而是手写的极小的斜体字。胸卡上简单地表明“A·L·帕布斯特”,没有指出她属于哪所大学。

“安杰莉卡,”她主动说道。

“安杰莉卡!”珀斯与其说是发出了这些音节,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呼唤。“这是个美丽的名字!”

“不过帕布斯特有点让人泄气,是吧?和‘超等勇武之人’不在一个档次上。”

“会是个德国姓吗?”

“想来原本是的,虽说爸爸是荷兰人。”

“你不像是德国或荷兰人。”

“不像吗?”她笑了。“那我像哪国人?”

“像爱尔兰人。你让我想起了爱尔兰西南部的女人,她们的祖先和在一五八八年的大风暴中遭遇海难后困在芒斯特沿海地区的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水手通婚。她们就有和你一样的外貌。”

“一个多么浪漫的念头!还可能是真的呢。我不知道自己原籍是什么地方。”

“怎么会这样?”

“我是被收养的。”

“你名字里的‘L’代表什么字?”

“一个挺傻的名字,我不想告诉你。”

“那为什么要引起人们对它的注意呢?”

“如果在学术界使用姓名的首字母,人们会以为你是个男人,会比较认真地对待你。”

“没有人会把你错当成一个男人的,安杰莉卡,”珀斯真诚地说。

“我是说在通信的时候。或者发表东西的时候。”

“你发表了很多东西吗?”

“不多。呃,实际上还没有发表过呢。我还在读博士。你是说你在利默里克教书吗?是一个大系吗?”

“不很大,”珀斯说,“事实上我们只有三个人。基本上是个农学院,只是在最近才开始设置普通文科学位。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你真正的父母是谁吗?”

“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个弃婴。”

“在哪儿拣到你的,如果你不觉得这个问题不礼貌的话?”

“就我们刚刚才认识而言,是有点过于私密了,”安杰莉卡说。“不过没关系。他们是在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一架从纽约飞往阿姆斯特丹的高空客机的厕所里发现我的。那时我一个半月大。谁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那儿。”

“是帕布斯特先生发现你的吗?”

“不是。爸爸那时是荷航的一个老总,他和妈妈没有孩子,就收养了我。你们系里真的只有三个人吗?”

“是的,有个麦克里迪教授,他管古代英国文学,还有昆兰博士,管中古英国文学。我管现代英国文学。”

“什么?全部现代文学?从莎士比亚到……”

“托·斯·艾略特。我的硕士论文写的是莎士比亚对托·斯·艾略特的影响。”

“肯定把你使唤得累死了。”

“哦,说实话,我们没有太多的学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存在。麦克里迪教授信奉保持低姿态……你自己呢,安杰莉卡,你在哪儿教书?”

“目前我还没有恰当的工作。”安杰莉卡皱起眉头,开始有点心神烦乱地向周围扫视,好像在寻找工作似的,以至珀斯漏掉了她下一句话里关键的一个字。“我原来在……兼点课,”她说。“不过现在我正在努力完成我的博士论文。”

“是关于什么的?”珀斯问。

安杰莉卡把黑如泥炭的眼睛转向他。“浪漫传奇文学[95],”她说。

正在此刻,响起了宣布晚餐开始的铃声,大家拥向出口,其间珀斯和安杰莉卡被挤散了。使他恼怒的是,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坐在两个研究中世纪文学的人中间,一个来自牛津,一个来自阿伯里斯威思,他们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倾斜到了危险的角度,越过他的后背热烈讨论着有关乔叟的韵律特色的话题;而他则俯身对着老如皮革的烤牛肉,向桌子的另一端投去渴望的眼神,那儿,菲利普·斯沃洛和罗宾·登普西正争着向安杰莉卡·帕布斯特献殷勤呢。

“如果你在找浇肉的汁,年轻人,它就在你面前。”

说这话的是坐在珀斯对面一位年长的女士。虽然她的口气严厉,脸上表情却很友好,当珀斯表示他认为这牛肉就是浇上了肉汁也无济于事的时候,她露出了会意的微笑。她穿一件式样古朴的黑色丝绸连衣裙,头上的白发整齐地网在饰有乌黑细小的珠子的发网里。她的胸卡上表明她是牛津大学格顿学院的西比尔·梅登小姐。“多年前就退休了,”她解释道。“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可能,我仍旧参加这些研讨会。这有助于我保持年轻。”

珀斯问起她学术方面的兴趣。

“我想你会称我为民俗学者,”她说。“我曾是杰西·韦斯顿的学生。你自己的研究专长是什么?”

“我的硕士论文是关于莎士比亚和托·斯·艾略特的。”

“那么你肯定熟悉韦斯顿小姐的作品《从礼仪到传奇》了,艾略特先生在《荒原》中利用了书中的许多意象和典故。”

“确实,我很熟悉,”珀斯说。

“她认为,”梅登小姐一点没有被这个回答所影响,继续说下去,“和亚瑟王的圆桌骑士相联系的对圣杯的寻找仅仅在表面上是一个基督教传奇,其真正的意义需要从异教的生育仪式中寻求。如果艾略特先生对她的发现加以认真的考虑,我们就可能得以幸免他后期诗歌中伤感的宗教狂热了。”

“唉,”珀斯息事宁人地说,“想来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圣杯。对于艾略特,是宗教信仰,但是对别的人可能是名望,或一个好女人的爱。”

“请你把肉汁递过来好吗?”牛津的中世纪学者说。珀斯给他递了过去。

“最后一切都归结到性上,”梅登小姐断言道。“生命力不断自我更新。”她亮晶晶的小眼睛盯着牛津中世纪学者手里的肉汁碗。“例如圣杯的杯体是极其古老和普遍出现的女性的象征。”(牛津中世纪学者似乎在重新考虑要不要浇肉汁。)“而被认为是刺进了基督胁部的圣杯柄显然是阳具的象征。《荒原》其实反映的都是艾略特对阳痿和不育的恐惧。”

“我以前听到过这种理论,”珀斯说,“不过我觉得这种说法太简单化了。”

“我很同意,”牛津的中世纪学者说。“这种阳具象征的玩意儿简直荒唐无比。”他用餐刀往空中一戳表示对这一点的强调。

珀斯因全神贯注于这场讨论,没有注意到安杰莉卡在什么时候离开了餐厅。他在酒吧里找她,但是没有找到,那晚在别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她。珀斯早早就上床了,在狭窄而高低不平的床垫上烦躁地辗转反侧,听着墙里的管道发出的呜呜声,门外走廊里的脚步声,以及窗下停车场里关车门的砰砰声和汽车发动的声响。有一次,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安杰莉卡大声喊“晚安”的声音,但是等他来到窗前,什么都没有了,只见到一辆开走的汽车逐渐消失的尾灯余光。回到床上睡觉之前,他打开了洗涤槽上方的灯,挑剔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看到的是一张圆圆的长着雀斑的白脸,短而平的翘鼻子,浅蓝色的眼睛,一头蓬松的红色鬈发。“确切地说,我不能说你长得好看,”他咕哝道。“不过比这难看的嘴脸我也是见到过的。”

第二天上午,安杰莉卡没有出席研讨会的第一次正式大会,这是珀斯坐在报告厅里低声咕哝“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的原因之一。其他的原因还包括持续湿冷的天气,卢密奇大学的供暖工程师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没有采取措施;早餐时没法下咽的熏咸肉和西红柿;还有他正在听着的这篇论文单调乏味。论文是那位牛津中世纪文学的学者宣读的,论述乔叟的韵律特色。他已经在头一天的晚餐时听过其要点了,再听也并没有多少进益。

珀斯坐在报告厅后排的座位上打着哈欠,不断把身体的重量从屁股的一侧移到另一侧。他看不见许多与会同仁的脸,但是从他们的姿态上判断,大多数人和他一样对论文毫不关心。有的人把身子往后靠到不能再靠的地步,无聊地盯着天花板;有的人趴在每行座位之间的桌子上,下巴搁在交叉着的手臂上;还有的人懒散地伸开四肢横坐在两三个座位上,交叉着双腿,胳膊软软地耷拉到地上。第三排有一个人在偷偷摸摸地做《泰晤士报》上的纵横填字游戏;至少有三个人看样子是睡着了。有个什么人,想来是学生,以一个男人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时具有的力量,在珀斯坐的座位前的桌子的木桌面上深深地刻下了“乏味”的字样,另一个人草草写下“斯沃洛是个卑鄙家伙”的观点。珀斯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对其中任何一个判断持不同看法。

然而突然间,听众里出现了兴奋的迹象。发言人正开始总结,提到了叫做“结构主义”的什么东西。

“当然,对于我们海峡对岸的朋友来说,”他微微撇了撇嘴,说道,“我刚才所讲的一切似乎都是无价值的和不实际的。对于结构主义者来说,韵律,正如语言本身,只不过是由各个有差异的部分所组成的一个系统。认为在重音模式中可能存在任何内在的表达力或模仿力的想法,对他们都会是无法容忍的……”

听众中有一些人,也许还是大多数,都点头微笑,彼此用肘轻轻推推对方。另一些人则皱起眉头,咬着嘴唇,开始迅速记笔记。提问时段由来自阿伯里斯威思的中世纪学者主持,场面很活跃。

接着是喝咖啡的休息时间,在离得不远的一个小公共休息室里备有咖啡。珀斯高兴地看到安杰莉卡已安坐在那里,穿着一件翻领套头针织衫,粗花呢裙子和高统皮靴,楚楚动人。她的双颊透出健康的红润。她刚散完步。“我一直睡到早餐以后,”她解释道,“赶不上听报告了。”

“你没有损失什么,”珀斯说。“两者都令人生厌。你昨晚怎么啦?我到处找你来着。”

“噢,斯沃洛教授请了几个人到他家里去喝酒。”

“那你和他是朋友,是吗?”

“不是。哦,其实不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如果这是你所说的朋友的意思的话。不过他非常友好。”

“唔,”珀斯说。

“论文是关于什么的,今天上午的论文?”安杰莉卡问道。

“应该是关于乔叟的韵律的,可是讨论主要集中在结构主义上。”

安杰莉卡露出了恼火的神情。“啊,真糟糕我错过了它。我对结构主义非常感兴趣。”

“结构主义究竟是什么?”

安杰莉卡大笑起来。

“别,我是认真的,”珀斯说。“结构主义是什么?是个好东西还是个坏东西?”

安杰莉卡满脸困惑的样子,惟恐被作弄。“可是你必定对它有所了解吧,珀斯。你必定听到过吧,即使是在……你在哪儿读的研究生?”

“都柏林大学学院。但是我多数时间不在那儿。我得了肺病,你知道。他们很宽容,允许我在疗养院里写论文。导师偶尔来看我,但主要是我自己在做。而在那以前,我是在高尔韦拿的学士学位。我们在那儿从来没有听说过结构主义。我获得了硕士学位后,回到老家在农场上干了两年活。我的家人是农民,在马尤郡。”

“你自己打算做农民吗?”

“不,那是肺病好了以后为了恢复体力才去干活的。大夫说户外生活正是我所需要的。”

“你——体力恢复了吗?”

“恢复了,现在我身体好极了。”他使劲拍打着胸脯说。“后来我就得到了利默里克大学的工作。”

“你很走运。近来工作不好找。”

“我是很走运,”珀斯同意道。“确实走运。后来我才弄清楚,通知我去面谈是他们搞错了人。他们真想找去面谈的是另外一个姓麦加里格尔的老兄——三一学院出来的某个获奖的优秀生。但信封上写的是我的地址——登记处的什么人给弄错了——他们尴尬之极,无法收回让我去面谈的邀请。”

“哎,你充分利用了你的好运气,”安杰莉卡说。“他们本可以雇用申请者中的另一个人的。”

“噢,这是又一个好运气,”珀斯说。“没有别的求职者——至少没有被通知来面谈的。他们很肯定要任命的是这个姓麦加里格尔的老兄,目的是节省火车车费。反正,我想要说的是,从知识上说,我从来没有处在你可能称之为潮流的东西之中,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参加这个研讨会。来提高自己。弄清在伟大的思想界里发生着什么事。谁走红,谁过时,等等一切。所以,给我讲讲结构主义吧。”

安杰莉卡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又呼了出来。“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她说道。响起一阵铃声,召唤他们回到报告厅里去。“铃声把我给救了,”她大笑着说。

“那么,以后讲好吗,”珀斯恳求道。

“我尽量吧,”安杰莉卡说。

当与会者拖拉着脚步回到报告厅去听上午的第二篇论文时,他们回过头向和菲利普·斯沃洛握手的牛津来的中世纪学者投去渴慕的眼光。他穿上了大衣,手里拿好了公事包。“这些研讨会的问题就在这里,”珀斯听见有人在说,“主要发言人往往自己的任务一完就走人,让你感到自己像是被包围的部队,而将军则乘直升飞机跑路了。”

“你来吗,珀斯?”安杰莉卡问道。

珀斯看了看日程。“‘德莱顿[96]英雄悲剧中的动物意象’,”他大声念道。

“可能会有意思的,”安杰莉卡热切地说。

“我想这个我就坐在外面不参加了,”珀斯说。“我想去写一首诗。”

“啊,你写诗吗?什么样的诗?”

“短诗,”珀斯说。“非常短的诗。”

“像俳句那样的?”

“有的时候比俳句还要短。”

“天哪!你打算写什么呢?”

“写完以后你可以看。”

“好吧。我期待着。我得走了。”似笑非笑的菲利普·斯沃洛在一旁守候着,像一条把离群的羊只赶到一起去的牧羊犬。

“那我们午餐前在酒吧见,”珀斯说。他做出急匆匆去厕所的样子,打算在那里一直磨蹭到关于德莱顿的论文开始宣读以后。然而,使他感到狼狈的是,菲利普·斯沃洛和鲍勃·巴斯比一起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来。珀斯把自己锁在了厕所间里,坐在抽水马桶上。这两个人站在小便池前好像在谈一个缺席的发言人。“他什么时候来的电话?”菲利普·斯沃洛问,巴斯比回答说,“大概两个小时之前。他说他会尽一切努力在今天下午赶到。我告诉他不要怕花钱。”“是吗?”斯沃洛说,“恐怕这话有点考虑不周,鲍勃。”

珀斯听见洗手池那儿自来水的喷流声,纸巾器的吱咯声,以及两个人离开时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过了一两分钟以后,他从藏身之处出来,轻轻地走近报告厅。他从门上的小观察窗仔细往里面看。他能够看见安杰莉卡的侧影,这时她独自坐在前排,神情优雅专注,一只手里握着一支不锈钢圆珠笔,随时准备记笔记。她戴一副粗黑框的眼镜,这使她显得非常精明能干,就像一个干劲十足的秘书。其余的听众呈现出和以前一样的木呆厌烦的姿势。珀斯踮着脚尖离开那儿,走到了户外。他穿过校园,走上通往公寓楼的路。

他走在路上,融化了的雪从树上滴进他的后脖子往下流,但是他没有觉得不舒服。他正在试图创作一首关于安杰莉卡·帕布斯特的诗。遗憾的是,叶芝[97]的诗行总是不断插到他和他的诗神缪斯之间,他最多只能将它们改写以适合自己的情况。

我如何,当那女郎伫立那厢,

能将注意力集中在

乔叟或德莱顿

或结构主义诗学之上?

当他向自己吟诵这些词句时,珀斯·麦加里格尔突然想到,也许自己是爱上她了。“我恋爱了,”他向着滴水的树木、向着顶上积着白雪的邮筒、向着浑身湿漉漉的朝公寓楼的门柱抬起右腿的杂种狗大声说道。“我恋爱了!”他向着停落在泥泞的车道旁的栅栏上的一长溜神情沮丧的麻雀呼喊道。“我恋爱了!”他高声喊道,惊动了人工湖旁边的一群鹅。他跑过来跑过去,不断兜着圈子,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这一番活动后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卢卡斯楼的大门前,与会者被安排在这座高楼里住宿。(对照之下,他们在里面就餐的马蒂诺楼是一座低矮的圆柱形建筑,证实了梅登小姐有关性象征的普遍性的观点。)一辆出租车停在卢卡斯楼前,引擎还在转动,一个壮实的男人正从车里下来,他嘴里叼着粗大的雪茄,头上戴一顶前后帽檐都放了下来的猎鹿帽。他看见珀斯,大声对他说“你好”,并向他示意。“我说,这儿是不是研讨会开会的地方?”他操着美国口音问道。“高校英国文学教师研讨会吧?名称是对的,但是样子不对。”

“这是我们住宿的地方,”珀斯说。“会在主校园里开,沿这条路过去。”

“啊,那就对了,”那人说。“好吧,司机,我们到了。多少钱?”

“四十六英镑八十便士,先生,”司机看看计价器,探出头来说。

“好吧,给,”新来的人说,从一大叠钞票里捻出十张崭新的五英镑一张的票子来,从车窗里塞了进去。司机看见了珀斯,探出头来对他说,“你不会刚好要坐出租车到伦敦去吧?”

“不,谢谢。”

“那我走了,多谢了,先生。”

新来的人所表现出的阔气使珀斯肃然起敬,他替他把那只残留着许多标签痕迹的漂亮皮箱提进了卢卡斯楼的大厅。“你确确实实地、真的是从伦敦大老远地一直坐出租车到这儿来的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早晨在希思罗机场降落后,他们告诉我说,我要转乘的班机取消了,卢密奇机场因大雪关闭了。他们给了我一张火车票。于是我坐出租车到了伦敦的火车站,他们对我说到卢密奇的火车电力线出了故障。真够戏剧性的,这个国家瘫痪了,卢密奇和首都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每个人都开心极了,搬运工简直是开心得难以自制。当我说我要全程坐出租车来的时候,他们说我疯了,使劲想劝我打消这个想法。‘你根本过不去,’他们说,‘公路上到处都是被风吹刮成的雪堆,有人曾整夜被困在汽车里。’所以我沿着出租车停车站走,直到找到了一个有胆量试一把的司机。而我们到这里以后发现的是什么?两英寸厚正在融化的雪。这是个怎样的国家啊!”他摘下了猎鹿帽,伸直手臂拿着它看。帽子是用绒毛粗花呢做的,黄棕色的底色上有醒目的红方格图案。“今天早上在希思罗机场买的,”他说。“我来到英国不得不做的第一件事似乎总是给自己买一顶帽子。”

“这是一顶很好的帽子,”珀斯说。

“你喜欢它?提醒我走的时候把帽子给你。我往下要去的地方气候要暖和一些。”

“感谢你的好意。”

“别客气。好吧,我到哪儿去登记?”

“这儿有张房间分配表,”珀斯说,“你叫什么名字?”

“莫里斯·扎普。”

“我肯定以前听到过这个名字。”

“希望如此。你的名字呢?”

“珀斯·麦加里格尔,利默里克大学的。你今天下午不是要宣读论文吗?”他问。“‘题目有待公布’,对吗?”

“对,珀西[98]。这就是为什么我拼命要赶到这儿的原因。你看看表的最下面,以Z开头的姓向来没有几个。”

珀斯找到了。“这儿说你不住会。”

“啊,对了,菲利普·斯沃洛提到过让我住在他家里什么的。研讨会开得怎么样?”

“不好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研讨会,所以没有比较的标准。”

“是吗?”莫里斯·扎普好奇地打量着他。“是个初次与会者了,呃?顺便问问,人都在哪儿呢?”

“在听报告呢。”

“你溜会了?唔,你已经学到了研讨会的第一条规律,孩子。永远不去参加报告会。当然,除非你自己做报告。或者我做报告,”他沉思地补充道。“我不会劝你不去听我下午的论文。昨晚飞机上演电影的时候我看了一遍,觉得挺满意的。电影也还不错。我可能会有多少听众?”

“呃,一共有五十七个人参加研讨会,”珀斯说。

扎普教授差点没把雪茄吞了下去。“五十七个?你是在开玩笑吧。不是?你没有开玩笑?你是说我旅行了六千英里来给五十七个人做报告?”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去听每一个报告,”珀斯说。“你也看到了。”

“听着,你知道在美国召开的相当于这样的会议有多少人参加吗?一万人。去年十二月在纽约召开的美国现代语言协会大会有一万人参加。”

“我想我们这里没有这么多的大学教师,”珀斯辩解道。

“那也肯定不止五十七个,”莫里斯·扎普气愤地抱怨道。“他们在哪儿?我来告诉你在哪儿。大多数都猫在家里,装饰起居室或在花园里锄草,少数几个有三两个独到的见解可以和别人交流的人,也去比这里暖和比这里更有吸引力的地方开会了。”他环顾卢卡斯楼的大厅,反感地看着开裂了的肮脏的地砖和满是污垢的没有处理过的水泥墙面。“在这里有地方能找到什么喝的吗?”

“马蒂诺楼里的酒吧马上就要开门了,”珀斯说。

“带我到那儿去。”

“你真的从美国老远飞来参加这个会吗,扎普教授?”他们在雪泥中择路而行的时候珀斯询问道。

“不完全是。我反正要来欧洲——这学期轮到我公休。菲利普·斯沃洛听说我要到欧洲来,就让我把这个研讨会包括在内。所以,为了帮老朋友的忙,我答应了。”

马蒂诺楼里的酒吧除了男侍者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他通过从吧台伸到天花板的某种镀铬吊门看着他们走过来。

“这是为了把你关在里面,还是把我们关在外面?”莫里斯·扎普敲敲那金属,俏皮地问道。“你喝什么,珀西?黑啤酒吗?一杯黑啤酒,服务员,还要一大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

“我们还没有开门呢,”那人说,“十二点半才开门。”

“你自己也喝点什么好了。”

“好的,先生,谢谢你先生,”侍者说着欣然转动摇把摇起了吊门。“我对苦啤酒不会拒绝的。”

当他在汲生黑啤的时候,其他的与会者从上午的第二场报告中解脱了出来,开始零散地走进酒吧,领先的是菲利普·斯沃洛。他大步走到莫里斯·扎普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莫里斯!见到你太好了,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

“十年,菲利普,十年了,尽管我不愿承认这一点。不过你看上去很好啊。胡子太棒了。你的头发始终都是这颜色的吗?”

菲利普·斯沃洛脸红了。“我想是一九六九年的时候开始变灰白的。你最后到底是怎么来的?”

“一共一英镑五十便士,先生,”侍者说。

“坐出租车,”莫里斯·扎普说。“这倒提醒了我,你该给我五十英镑的车钱。嗨,怎么了,菲利普?你脸发白了。”

“研讨会恰好有赤字,”鲁珀特·萨克利夫带着愁苦却满足的神情说。“你好,扎普,我想你不会记得我了。”

“鲁珀特!我怎么可能忘记你那快乐的面孔呢?哈,鲍勃·巴斯比来了,来得恰好是时候,”莫里斯·扎普说,这时一个男子快步走进了酒吧,他的胡子不如菲利普·斯沃洛的那么威严,胳膊下夹着一块写字夹板,钥匙和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菲利普·斯沃洛把他拉到一边,两人急切地低声交谈起来。

“恐怕今天下午只得由我负责做你报告会的主席了,扎普,”鲁珀特·萨克利夫说。

“我很荣幸,鲁珀特。”

“你有没有,呃,确定好题目?”

“确定了,题目叫做‘如同脱衣舞的文本诠释’。”

“噢,”鲁珀特·萨克利夫说。

“大家都认识这个年轻人吗?我到达的时候是他好心地照顾了我。”莫里斯·扎普说。“利默里克来的珀西·麦加里格尔。”

菲利普·斯沃洛对珀斯敷衍地点了点头,把注意力转回到美国人身上。“莫里斯,我们必须给你一个胸卡,这样大家都可以知道你是谁。”

“别担心,如果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会告诉他们的。”

“我说‘坐出租车来’,”鲍勃·巴斯比带着责备地对莫里斯·扎普说,“意思是从希思罗机场到尤斯顿车站,不是从伦敦到卢密奇。”

“现在别再提这事了,”菲利普·斯沃洛不耐烦地说。“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后悔也没有用。莫里斯,你的行李呢?我觉得你住在我家要比住公寓舒服。”

“我也这样想,尤其是看见了公寓以后,”莫里斯·扎普说。

“希拉里非常渴望见到你,”斯沃洛说着把他带走了。

“哼。那会是一次有趣的重逢,”鲁珀特·萨克利夫咕哝道,一面从眼镜上方盯着离去的两个人。

“什么?”珀斯心不在焉地搭腔道。他正留心注意着安杰莉卡的到来。

“噢,你瞧,大约十年前他们俩被提名参加我们和尤福利亚——在美国,你知道——的交换计划。扎普到这里来半年,斯沃洛到尤福利亚州立大学去半年。谣传扎普和希拉里·斯沃洛私通,而斯沃洛和扎普夫人私通。”

“是真的吗?”尽管看见安杰莉卡和罗宾·登普西一起走进酒吧使他分心,珀斯还是对这个故事感到好奇。罗宾极其兴奋地和安杰莉卡在说话,而她的脸上则带着略显凝固的微笑,如同音乐喜剧演出中演员边唱边对着注视的听众时所带有的表情。

“真的。‘怎样的一群人啊,’正如马修·阿诺德[99]在谈到雪莱[100]的圈子时所说的那样……反正,正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系主任戈登·马斯特斯在精神崩溃后提前退休了——那是在一九六九年,学生闹革命的那一年,对每个人都是很艰难的时期——有人提出让扎普接替他。但是,有一天,正当事情到了紧要关头的时候,他和希拉里·斯沃洛突然一起飞到美国去了,我们真是不知道预计回来的会是哪一对:扎普和希拉里,菲利普和希拉里,菲利普和扎普夫人还是扎普夫妇。”

“扎普夫人叫什么名字?”珀斯问道。

“我记不得了,”鲁珀特·萨克利夫说。“这要紧吗?”

“我喜欢知道名字,”珀斯说。“没有人的名字我听不明白故事。”

“反正,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她。斯沃洛夫妇一起回来了。我们猜想他们打算再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

“看来好像效果还可以。”

“唔,不过在我看来,”萨克利夫阴沉地说,“整个事件对斯沃洛的性格有着可悲的影响。”

“是吗?”

萨克利夫点点头,但是似乎不愿详谈。

“于是,他们那时让菲利普当了系主任?”珀斯说。

“不是那时,啊,天哪,不是。不,那时候系主任是多尔顿,他是从牛津来的,一直干到三年前他出车祸死去。然后他们任命了斯沃洛。我相信有的人愿意我来当,但是要干这类事情我年纪太老了点。”

“啊,你肯定不老,”珀斯说,因为鲁珀特·萨克利夫似乎希望他会这么说。

“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说,”鲁珀特·萨克利夫主动说道。“如果他们任命了我,他们就会得到一个坚守岗位的系主任,而不是一个总是满世界飞来飞去的人。”

“他,斯沃洛教授,老在旅行,是吗?”

“近来他似乎不在的时候比在的时候多。”

珀斯说了声请原谅,挤过吧台前的人群来到安杰莉卡面前,她正等着登普西给她拿酒来。“你好,报告怎样?”他和她打招呼道。

“没劲透了。但是报告后关于结构主义的讨论很有意思。”

“又讨论了?你真得告诉我结构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当务之急。”

“结构主义?”登普西说,他端着一杯给安杰莉卡的雪利酒走过来,正好听到了珀斯的恳求,他太急切地想卖弄自己的专业知识了。“这要追溯到索绪尔[101]的语言学上。能指的任意性。语言作为一个没有绝对名称的差异系统。”

“给我举个例子,”珀斯说。“没有例子我听不明白论点。”

“哦,拿dog和cat这两个字来说。没有绝对的理由为什么d-o-g这三个音素结合起来就应该表示是发出‘汪汪’的叫声的四足哺乳动物,而不是发出‘喵喵’的叫声的四足哺乳动物。它完全是一种任意的关系,而且也没有道理为什么说英语的人不去决定从明天起,d-o-g就表示‘猫’,而c-a-t则表示‘狗’。”

“那样不就把动物给搞糊涂了吗?”

“和所有别的人一样,动物迟早会适应的,”登普西说。“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在不同的自然语言中,同一种动物是由不同的声音意向表示出来的。譬如说,‘狗’在法语里是chien,在德语里是Hund,在意大利语里是cane,如此等等。‘猫’究竟是chat,Katze,还是gatto,全看你碰巧在西欧共同市场的哪个地方了。而如果我们要相信语言而不是自己的耳朵的话,英国狗的叫声是woof woof,法国狗的叫声是wouah wouah,德国狗的叫声是wau wau,而意大利狗就baau baau叫了。”

“嗬!听起来像是在玩动物碰对的游戏[102]嘛。有人会玩吗?”菲利普·斯沃洛说。他已经和戴上了胸卡的莫里斯·扎普回到了酒吧。“登普西——你当然是记得莫里斯的啦?”

“我只不过是在给这个年轻人解释结构主义,”相互打过招呼后登普西说。“不过你从来没有在语言学上花过多少时间,是吧,斯沃洛?”

“不能说花了多少时间。我永远记不住哪个在先,是语素还是音素。而且只要看上一眼说明句子中词与词之间语法关系的树形图,我的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或者说更空白,”登普西嗤笑着说。

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安杰莉卡打破了这沉默。“其实,”她和缓地说,“雅科布松[103]举出形容词原级、比较级和最高级的变化来证明语言并不是一个完全任意的系统。例如,blank,blanker,blankest——空白,更空白,最空白——音素越多,越是强调。其他印欧语系的语言也是如此,如拉丁文:vacuus,vacuior,vacuissimus[104]在声和义之间似乎确实存在着某种超越自然语言界限的非任意性的相互关系。”

四个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这位天才是谁?”莫里斯·扎普问道,“没有哪个给我介绍一下吗?”

“啊,对不起,”菲利普·斯沃洛说。“帕布斯特小姐——扎普教授。”

“请叫我莫里斯,”这位美国教授说,一面伸出手来,并仔细看她的胸卡。“很高兴见到你,阿尔[105]。”

“你刚才那一下子真是太了不起啦,”稍后在吃午饭的时候珀斯对安杰莉卡说。“就这么煞了登普西那个家伙的威风。”

“我希望自己没有失礼,”安杰莉卡说。“他基本上还是对的。不同的语言对世界上事物的划分是不同的。例如,我们正在吃的羊肉。在法语里,‘羊’和‘羊肉’是同一个字——mouton。因此,英语里的‘早已死去,僵得和羊肉一样了’就不能用法语来说,因为用法语你说的就会是‘早已死去,僵得和羊一样了’,而这是很荒唐的。”

“我说不清,对我来说,这东西的味道更像死羊而不像羊肉,”珀斯说着把盘子推到一边。一个满头鲜亮的黄色鬈发、穿着工作服、推着小车的女士把盘子从桌子上收走了,小推车上高高堆放着还剩下一半食物的盘子。“您吃完了吗?”她问道。“不能怪你。不怎么好吃,是不是?”

“你的诗写好了吗?”安杰莉卡问。

“我今天晚上给你看。你必须到卢卡斯楼的顶层来。”

“你的房间是不是在那儿?”

“不是。”

“那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还挺神秘。”安杰莉卡微笑着皱了皱鼻子。“我喜欢神秘的事。”

“十点钟在顶层。那时候月亮就出来了。”

“你能肯定这不是个搞浪漫幽会的借口?”

“呃,你说过你的研究题目是浪漫传奇文学……”

“你想再给我提供一些材料?哎呀,我材料已经太多了。我已经读了成百上千本浪漫传奇作品了。古典浪漫传奇和中世纪浪漫传奇,文艺复兴时代的浪漫传奇和现代浪漫传奇。赫利奥多罗斯[106]和阿普列尤斯[107],克雷蒂安·德·特罗亚[108]和马洛礼[109],阿里奥斯托[110]和斯宾塞[111],济慈[112]和芭芭拉·卡特兰[113]。我不需要更多的资料了。我需要的是用以解释这一切的一种理论。”

“理论?”菲利普·斯沃洛的那双掩盖在银白色头发下面的耳朵一激灵,在桌子北边隔着几个座位的地方听到了她的话。“这个词总会激起我身上戈林[114]式的残暴。我一听到它就要伸手掏我的左轮手枪。”

“那么你是不会喜欢我的报告的,菲利普,”莫里斯·扎普说。

结果,确实没有几个人喜欢莫里斯·扎普的报告,而且听众中有好几个人在他还没有讲完的时候就退了场。鲁珀特·萨克利夫作为主席不得不面对听众坐在那里,做出一副漠然的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随着报告的进行,他的嘴角以令人难以觉察的程度在下垂,角度越来越小,眼镜越来越沿鼻梁下滑。莫里斯·扎普做报告时一只手拿着稿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粗大的雪茄,在讲台上大步走来走去。“你们看见在你们面前的,”他开始说道,“是一个曾经一度相信过诠释的可能性的人。也就是说,我曾认为,阅读的目的是确立文本的含义。我曾是一个简·奥斯丁的研究者。我想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说,我是惟一的简·奥斯丁专家。我写了五本研究简·奥斯丁的书,每一本都在力图确立她的小说的含义——并且,自然也试图证明过去没有人正确地理解过她作品的含义。接着我开始写关于简·奥斯丁作品的评论,目的是完全地、全面彻底地从可能想象到的每一个角度来审视她的小说——历史的、传记的、修辞的、神话的、结构的、弗洛伊德[115]精神分析法的、荣格[116]分析心理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存在主义的、基督教的、寓意的、伦理学的、现象学的、原型派的,你能想得到的应有尽有。这样,每一篇评论写完以后,关于简·奥斯丁的小说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当然,我从来没有完成这项工作。这个项目主要不在于它的不切实际,而在于它的自毁性。我这样说的意思不仅仅是指,如果成功了它将最终使我们全都干不了我们的本行。我的意思是它不可能成功,因为这事不可能做到,而不可能做到是因为语言本身的特性——语言的含义不断从一个能指转移到另一个能指,永远不可能将其绝对掌握。

“理解一个信息就意味着解码一个信息。语言是一种代码。但是每一次解码就是另一次编码。如果你对我说了什么,我会用自己的话,也就是说,用和你所用的不一样的词语,向你重述一遍,以检验是否正确地理解了你要传递的信息,因为如果我用和你使用过的完全一样的词语向你复述,你会怀疑我是不是真正理解了你的意思。但是如果我用了自己的话,那就意味着我已经改变了你的意思,无论这改变是多么细小;即使我异乎寻常地向你重复你自己的原话以表示我对你所说的话的理解,那也不能保证我在脑子里复制了你的意思,因为我将不同的语言、文学和非言辞性的现实经历带进了这些词语之中,因此它们的含义对我和对你有所不同。而如果你认为我没有理解你信息的含义,你不会仅仅用同样的词语重说一遍,而是试图用不同的词语,和你原来使用过的不同的词语,来加以解释。但是这样一来,这个它就不是你当初说的那个它了。而且,你也不是当初说话时的那个你了。从你张开嘴说话起,时间已经前进了,你身体里的分子已经有了变化,原先你打算说的话已经被你实际所说的话取代了,说出的话已经成了你个人历史的一部分,被不完美地留在了记忆之中。交谈就像是用一只橡皮泥做的球打网球,球在回过网的时候永远是不同的形状。

“阅读,当然,和交谈是不同的。我们无法和文本互动,由于文本的词语已经给定了,我们也无法用自己的词语影响文本的发展,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比交谈被动。也许激发人们去寻求诠释的正是这一点。如果词语被永远固定在了书页上,那么它们的意义不是也可能被固定住吗?不是这样的,因为严格地说,每一次解码就是另一次编码,这条原理适用于一般的口头话语,更适用于文学评论。在一般的口头话语中,编码-解码-编码的无穷循环可能由一个行动而结束,例如,当我说,‘门开着,’而你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把门关上?’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于是你关上了门——我们可能就有把握说,在一定程度上我的意思得到了理解。但是如果书面文本中写着,‘门开着,’我不可能问文本说门开着是什么意思,我只能猜测那扇门的意义——被什么力量打开的,通向什么样的发现、秘密、目标?上文的那个打网球的类比不适用于阅读行为——这不是一个双方往复的过程,而是一种无休止的挑逗引诱,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调情,如果说有满足的话,那也只是孤独的、自淫式的满足。[此时听众中出现了躁动。]随着文本对他产生影响,利用了他的好奇、他的欲望,读者的兴趣越来越大;正如一个脱衣舞女利用观众的好奇和欲望一样。

“呃,正如你们中的一些人所知道的那样,我来自一个因为有那些以上身或全身裸露的舞女为特色的酒吧和夜总会而声名狼藉的城市。有人告诉我——我没有亲身光顾过这些场所,但是有人告诉我,告诉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们这次研讨会的东道主,我的老朋友菲利普·斯沃洛。他光顾过那些地方,[此时,听众中好几个人都回身盯着菲利普·斯沃洛看,并且向他咧着嘴笑,菲利普·斯沃洛的脸一直涨红到了银灰色的头发根上。]根据他所说,那里的女孩子开始面对顾客跳舞之前就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这不是脱衣舞,这只是脱光衣服而没有脱衣时的挑逗。这是那种认为能对一个可以复原的意思进行诠释的谬见以舞蹈形式表现出来的等同物,那种谬见声称,如果我们脱去了书面文本的修辞手段之衣,就能发现文本试图传递的赤裸裸的事实。然而,脱衣舞的古典传统——此传统一直可以上溯到莎乐美[117]的七层面纱舞以及更早的时期,而今天又以被贬损了的形式在你们的索霍区[118]的低级酒吧和夜总会中存留下来——它为阅读行为提供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比喻。舞女挑逗着观众,正如文本挑逗着读者,她们给观众以最终完全暴露的期待,却又加以无限的拖延。一层又一层的面纱、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被脱去,但是正是这脱光过程的拖延而不是脱光衣服本身才造成兴奋;因为一旦一个秘密被揭示出来,我们对它就失去了兴趣,立刻渴望看到另一个秘密。我们看到女孩的内衣裤时,就想看到她的身体,我们看到她的乳房后就想看到她的臀部,看到臀部后就想看到她的阴部,而当我们看到她的阴部后,脱衣舞结束了——但是我们的好奇心和欲望得到了满足吗?当然没有。阴道仍隐藏在那个女孩的体内,被阴毛遮盖着,而即使她在我们面前叉开两条腿[此刻,听众中好几位女士发出很大的声响离开会场],仍旧不能满足被脱衣激发起来的好奇心和欲望。向那个孔里望着的时候,我们发现不知怎地我们已经越过了我们探求的目的,越过了预期的美所给予的愉悦。在看进子宫之时,我们回到了我们自己的起源这一个谜。阅读也是如此。企图看进文本的核心、一劳永逸地掌握它的含义的努力是徒劳的——在那里我们找到的只是自己,而不是作品本身。弗洛伊德说过,过分投入的阅读(我想这个屋子里的大多数人一定都被看作是嗜读成癖的人)——过分投入的阅读是替代了想窥视母亲生殖器欲望的另一种欲望的表现[此时听众中的一个年轻男子昏倒,被抬了出去],但是这个说法的要点,也许弗洛伊德本人也没有充分意识到,正是在于替代这个概念。阅读就是从一个句子到另一个句子、从一个情节到另一个情节、从文本的一个层面到另一个层面,让自己沉溺于好奇心和欲望不断地被替代的过程之中。文本在我们面前揭去自己的面纱,但是永远不允许自己被掌握;我们不应费尽心机地想去掌握它,而应从它的挑逗中获得快乐。”

莫里斯·扎普从英美文学的经典作品中援引了大量的片段来继续说明他的论点。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响起了零星的、参差不齐的掌声。

“现在进行自由讨论,”鲁珀特·萨克利夫宣布说,一面越过眼镜框的上沿不无担忧地打量着听众。“有问题或评论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菲利普·斯沃洛站了起来。“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听了你的论文,莫里斯,”他说道。“极大的兴趣。从我们初次见面以来,你头脑的敏锐丝毫不减当年。但是看到在此期间你受到了结构主义病毒的感染,我感到很遗憾。”

“我不会称自己为结构主义者,”莫里斯·扎普打断他的话,“也许是后结构主义者。”

菲利普·斯沃洛做了一个对如此微妙的区别表示不耐烦的手势。“我指的是那种从根本上怀疑人们有可能对事物获得确定性认识的态度,我认为这种态度和欧洲大陆空谈理论的有害影响是有关系的。阅读曾经是一桩相对简单的事,你在小学就学会了。现在它似乎成了某种深奥神秘的事情,只有一小撮精英才具有入门的知识。我一生读书都是为了书籍中的意义——或者说至少我一直认为自己在这样做。显然我错了。”

“在试图做什么事情上你没有错,”莫里斯·扎普说,一面重新点燃了雪茄,“你错在真的试图去做它。”

“我只有一个问题,”菲利普·斯沃洛说。“那就是,我怀着最大的敬意想知道,如果,根据你的理论,我们根本不应该讨论你实际所说的东西,而应讨论关于你所说的东西的某些残缺的记忆或主观的解释,那么我们讨论你的论文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莫里斯·扎普轻快地回答说。“如果你说的意义是指希望找到某个确实的真理的话。但是你什么时候在一个‘提问与讨论’的会上发现过那样的东西呢?说实在的,在你参加过的报告会或研讨会中,可曾有过任何一次,在结束的时候你能找到两个与会者对会议所谈及内容的最简单的提要有一致的看法?”

“那么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菲利普·斯沃洛两手使劲一甩,叫喊道。

“意义嘛,当然就在于维护文学学术研究的制度。我们通过公开举行某种仪式来保持我们的社会地位,正如较多运用语言进行交流的领域里其他群体中的工作者——律师、政治家、记者——一样。既然看来我们似乎已经完成了今天的职责,我们是不是休会,大家去喝点什么?”

“恐怕只能喝茶了,”鲁珀特·萨克利夫说,他十分宽慰地抓住了这个建议,很快结束了会议。“非常感谢你所做的极其,呃,令人兴奋的,喔,引起联想的报告。”

“‘引起联想和令人兴奋’——老家伙一语中的,”在他们依次走出报告厅的时候,珀斯对安杰莉卡说。“你母亲知道你出来听的是这种脏话吗?”

“我认为报告很有意思,”安杰莉卡说。“当然,一切都可以追溯到皮尔斯[119]。”

“我?”

“Peirce。你名字的另一种变异拼法。他是个美国哲学家。他在什么地方写到过,剥去表述的面纱而保留其意思是不可能的。那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写的。”

“是吗,真的吗?你真是个很有学问的年轻女子,安杰莉卡,你知道吗?你究竟在什么地方受的教育?”

“啊,各个地方,”她含糊其词地答道。“主要在英国和美国。”

他们从鲁珀特·萨克利夫和菲利普·斯沃洛身边经过,那两人正急切地和鲍勃·巴斯比在走廊上商量着什么,显然是关于戏票的事。“你今晚到保留节目专用剧场去看演出吗?”安杰莉卡问道。

“我没有登记要去看,上面没有说演什么戏。”

“我想是《李尔王》。”

“那么,你去吗?”珀斯焦急地问道。“那我的诗怎么办?”

“你的诗?哎呀,我给忘了。十点钟在顶层,对不对?我尽量及时赶回来。登普西教授开车带我去,所以会省一些时间。”

“登普西?你要小心那个家伙,你知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子是他的猎艳对象。他自己对我这样说的。”

安杰莉卡大笑起来。“我照顾得了自己。”

他们发现莫里斯·扎普在公共休息室里独自喝茶,其余的与会者和他之间好像隔出了一道防疫封锁线。安杰莉卡大胆地走到这个美国人身边。

“扎普教授,我确实非常喜欢你的报告,”她说道,她的热情超出珀斯的预料,也是他无法赞成的。

“哦,谢谢你,阿尔,”莫里斯·扎普说。“做这个报告确实使我感到很高兴。不过,看来我是得罪本地人了。”

“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浪漫传奇文学,”安杰莉卡说,“我觉得你说的许多东西对浪漫传奇文学非常适用。”

“自然是这样,”莫里斯·扎普说。“它适用于所有的东西。”

“我的意思是,浪漫传奇文学好比是叙事形式的脱衣舞这个想法,对读者永无休止的挑逗,一再延迟的、永远不会出现的最终揭秘——或者,一旦果真出现了的话,文本的乐趣也就终止了……”

“一点也不错,”莫里斯·扎普说。

“在浪漫传奇文学里甚至有不少事实上的脱衣舞。”

“有吗?”莫里斯·扎普说,“是的,想来是有的。”

“例如阿里奥斯托的女主人公们就总是丢失她们的衣服,被去拯救她们的男主人公们心满意足地看个够。”

“我读阿里奥斯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莫里斯·扎普说。

“当然,还有《仙后》——在极乐亭的泉水中的两个少女……”

“我一定要去重新看一看,”莫里斯·扎普说。

“还有《圣阿格尼斯节前夕》[120]里的梅德琳在波非洛的注视下脱去衣服。”

“没错,《圣阿格尼斯节前夕》。”

“《克里斯特贝尔》[121]里的杰拉尔丁。”

“——《克里斯特贝尔》——”

就在此刻,菲利普·斯沃洛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莫里斯,希望你不介意刚才我试图与你有某种互动——”

“当然不介意,菲利普。Vive le sport[122]。”

“完全是因为当时似乎没有人想发言,而我对这类事是很关心的,我确实认为这门学科正处于危机之中——”由于安杰莉卡礼貌地退出谈话,斯沃洛突然打住了话头。“啊,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搅了你们?”

“没事,我们已经谈完了,”安杰莉卡说。“非常感谢,扎普教授,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随时欢迎,阿尔。”

“其实,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安杰莉卡,”她微笑着说道。

“哦,我就觉得阿尔肯定是什么名字的简称,”莫里斯·扎普说。“如果需要更多的帮助,尽管告诉我。”

“他根本没有给你什么帮助,”两人用茶点的时候,珀斯气愤地说。“你提供了看法,还连带着例子。”

“嗳,他的报告提供了促进因素。”

“你告诉我他全都是从另外一个人,我的同名者,那里抄袭来的。”

“我没有说他抄袭,傻瓜。只是说皮尔斯有同样的想法。”

“你为什么没有把这告诉扎普?”

“你得小心对待这些教授,珀斯,”安杰莉卡狡黠地一笑,说道,“你得奉承着他们。”

“啊,安杰莉卡!”一套鲜亮的蓝色套装插到了他们两人之间。“我很想和你讨论你今天上午提到的雅科布松的那个非常有趣的观点,”罗宾·登普西说。“我们不能允许麦加里格尔在整个研讨会期间把你垄断起来。”

“反正我也得去找巴斯比博士了,”珀斯说着体面地离去。

他在大会办公室找到了鲍勃·巴斯比。一个来自伦敦大学的年轻人正在巴斯比面前挥舞着一张戏票。那天上午在会议休息喝咖啡的时候,珀斯无意中听见此人关于将军扔下部队开溜的议论。

“你是不是想要对我说,这并不是看《李尔王》的票?”他说。

“呃,遗憾的是,剧团推迟上演《李尔王》,”巴斯比辩解道,“延长了圣诞童话剧的演出时间。”

“圣诞童话剧?圣诞童话剧?”

“整个一年中这是惟一赚钱的演出,你很难责怪他们,”巴斯比说。“演的是《穿靴子的小猫》[123],我猜想是个很好的剧。”

“老天,”年轻人说,“还有可能把票钱退给我吗?”

“现在恐怕太晚了,”巴斯比说。

“我买,”珀斯说。

“我说,你真要买吗?”年轻人转过身来,说道。“票价是两英镑五十便士,你要的话两英镑就行了。”

“谢谢,”珀斯说着把钱递了过去。

“别满世界对人说演的是《穿靴子的小猫》,”巴斯比恳求说,“我在试图给人印象,仿佛这像是一次神秘的旅行。”

“对我来说这是挺神秘的,”年轻人说,“究竟我们这帮人为什么要到这么个偏僻的角落里来。”

“哦,还没有糟到这个地步吧,”巴斯比说。“这儿是很中心的。”

“对什么而言是中心?”

鲍勃·巴斯比皱起眉头沉思。“噢,自从开通了五十号高速公路以后,我能够在九十五分钟内从家门口到达丁登寺[124]门口。”

“你常去,是吗?”年轻人说。他手指抚摩着珀斯给他的钞票,心里想着什么。“这里附近有什么好的卖炸鱼和薯条的店吗?我饿坏了。来这儿之后,我什么都吃不进。”

“过两条街,在伦敦路上有一个中餐外卖店,”鲍勃·巴斯比说。“很抱歉你不喜欢会议的伙食。不过总有明天晚上可以期盼。”

“明天晚上有什么活动?”

“一个中世纪宴会!”巴斯比说,满脸得意的神情。

“我等不及了,”年轻人说着离开了。

“我认为这将给研讨会带来一个相当不错的高潮,”鲍勃·巴斯比对珀斯说。“我们请了一个外面的公司承办宴会并提供娱乐活动。有蜂蜜酒,有吟游歌手,有”——他怀着期待中的欣喜搓着双手——“乡村姑娘。”

“哎呀,”珀斯说,“卢密奇的生活想必很豪华啊。顺便问一下,你有城市的街道图吗?我有个姨妈住在这儿,我应该去拜访她。她的地址是吉丁斯路。”

“哟,离这儿不远!”巴斯比叫道。“步行的距离。我给你画个图。”

按照巴斯比的指点,珀斯离开了校园,走过几条安静的住宅区街道。街道两旁都是漂亮的大宅子,积雪的私家车道上压着一道道多用途越野车和美洲虎车轮胎的印痕。珀斯穿过一条繁忙的大街,公共汽车和货车把街上的积雪碾压成一条条黑色的雪泥沟,然后走入了房子较为老旧也不那么整洁的一个区域。几分钟后他开始注意到,在他前面有一个人在人行道上一滑一出溜地走着,头上戴着一顶熟悉的猎鹿帽。

“你好,扎普教授,”他赶上去招呼道。“你在散步吗?”

“啊,你好,珀西。我没在散步,我是去看望过去的老房东。我在这里住过六个月,你知道,在十年前。我曾经一度想留下来。我想必是疯了。你对这个地方熟悉吗?”

“我以前从没有来过这里,但是我有个姨妈住在这里。不是真正的姨妈,而是表亲的亲戚。我母亲说一定要去看望她。我现在正往她家去呢。”

“礼节性的拜访,啊?我在这儿要往右拐了。”

珀斯看了一下地图,“我也是。”

“那你觉得卢密奇怎么样?”

“路灯太多了。”

“你说什么?”

“晚上你根本看不见星星,就因为这些路灯,”珀斯说。

“对,而且我还能告诉你一些其他的不足之处,”莫里斯·扎普说。“比如连一家凑合过得去的饭店也没有,每一个房间里有四种不同的电插座,旅馆的房间能把你的眉毛冻得沾在枕头上,以及只配被割断气管的流行音乐唱片节目主持人。不过我不能说,天上没有星星会让我那么上火。”

“就连月亮好像也没有家乡的亮,”珀斯说。

“你真是个浪漫的人,珀西,你知道吗?你应该去写诗。这是我要去的那条街,吉丁斯路。”

“我姨妈就住在这条街上,”珀斯说。

莫里斯·扎普在人行道当中站住了。“这可太巧了,”他说。“你姨妈叫什么名字?”

“奥谢夫人,努拉·奥谢夫人,”珀斯说,“她丈夫是米洛·奥谢大夫。”

莫里斯·扎普激动得跳了两下吉格舞。“就是他,就是他!”他不很像地模仿着爱尔兰口音大声叫喊道。“就是他,我的老房东!圣母啊,看见我们俩他不惊讶才怪呢。”

“圣母啊!”奥谢大夫打开他那所显得阴暗的大房子的前门时说道,“这不是扎普教授嘛!”

“这儿还有你绿宝石岛[125]来的外甥珀西·麦加里格尔呢,来看望他的姨妈。”

奥谢大夫的脸色一沉。“啊,对了,你妈妈来过信了,珀斯,不过恐怕你刚好错过了奥谢夫人——她昨天动身到爱尔兰去了。可是请进来,请进来。我没有什么东西招待你们,而且二十分钟后我还有个手术,可是请进来。”他把他们带进一间冷飕飕的客厅,里面有股轻微的霉味和樟脑丸的气味。他打开了壁炉里的电热炉,人造煤块红热起来,虽然周围环境并没有热。“很让人高兴,我总这样觉得——仅仅看着它就让你感到暖和,”大夫说。

“我给你带了一点免税酒,”莫里斯·扎普说,一面从雨衣口袋里拿出半瓶苏格兰威士忌。

“上帝保佑你,简直和当年一样,”奥谢大夫哼哼着说道。他跪下身子伸手在餐具柜里摸酒杯。“扎普教授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向珀斯吐露道,“喝威士忌就跟喝水一样。”

“你别想错了,珀西,”莫里斯·扎普说。“米洛只不过用这种方式表示我总是在小橱柜里放上一两瓶老人头酒。来,干杯,米洛。”

“努拉姨妈现在在哪儿?”当他们喝掉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奥谢又在往杯子里斟酒的时候,珀斯问道。

“回斯莱戈去了。家里出了麻烦。”奥谢大夫沉重地摇着头。“她姐姐情况很糟,非常糟,都是因为她那个女儿伯纳德特。”

“伯纳德特?”莫里斯·扎普插话说。“你说的是我住在你楼上的时候和你们一起住的那个黑头发的孩子?”

“就是她。你认识你的表妹伯纳德特吗,珀斯?”

“小时候见过。不过我确实听到过有关她的一桩丑事儿的流言。”

“哎,是有桩丑事儿,一点没错。她离开我们以后,到斯莱戈镇里的一家旅馆去做客房服务员,一个客人勾引了她。简单说吧,她怀了孕,被解雇了。”

“那家伙是谁?”莫里斯·扎普问。

“谁也不知道。伯纳德特不肯说。当然,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的父母极其震惊,非常生气。”

“告诉她永远不许再进家门?”莫里斯·扎普说。

“原话不是这样,可结果一样,”奥谢大夫说。“伯纳德特打点行装半夜离开了家。”他猛地打住话头,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用手背一抹嘴,胡子茬发出了锉擦的声音。“从此音信全无。她母亲愁得身体都垮了。当然,我们大家怕的是伯纳德特到伦敦那种打胎的诊所去把孩子打掉。谁知道呢,她说不定就那样罪孽深重地死了。”奥谢大夫仓促地作出了这个悲惨的结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长叹道,“让我们希望仁慈的上帝眷顾她,使她能在最后时刻幡然悔悟。”

门厅里响起电话铃声。

“肯定是手术室打来的,想知道我怎么了,”奥谢大夫说。他站起身,弯腰关上发出亮光的电热器。

“我们该走了,”莫里斯·扎普说。“见到你很高兴,米洛。”到了房子外面,他转过身子端详着顶楼,叹了口气。“我住在上面那个房间里——伯纳德特常来打扫。可怜的孩子,她挺讨人喜欢的,就是老掉了牙也会讨人喜欢。听到女孩子在今天这个时代还会意外怀孕,真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会以为那个家伙,不管他是谁,总会采取避孕措施的。”

“在爱尔兰搞不到避孕用品,”珀斯说。“卖避孕用品是犯法的。”

“真的吗?我猜你会把箱子装满避孕套,他们这里管避孕套叫什么,‘杜蕾斯[126]’,是吗?”

“我不会的,”珀斯说,“我信奉两性的婚前贞洁。”

“哦,想法很好,珀西,不过我的意见是,这个想法不会流行起来。”

他们在吉丁斯路拐角处分手,因为莫里斯·扎普要到不远处的斯沃洛家里去,而珀斯要回公寓楼。“你今晚去看演出吗?”珀斯问道。

“不去,菲利普·斯沃洛劝我别去。我想我会早点休息,倒一下时差。保重。”

珀斯匆匆回到马蒂诺楼,但是发现自己误了晚餐,因为要看戏,晚餐提前了。“没关系,亲爱的,晚餐不怎么样,”一头黄鬈发的女士说,一面在空空的餐厅里布置早餐用具。“肉馅土豆泥饼,用午餐剩下的东西做的。如果你要的话,还有点剩饼干和奶酪。”

珀斯一面满怀感激地把奶油饼干和切达奶酪[127]往嘴里塞,一面急急朝卢卡斯楼的大厅赶去。穿着深褐色便装式上衣和灰色法兰绒长裤、打扮得十分漂亮的登普西正满怀期待地站在大门旁。

“你去剧院吗?”珀斯问道。“我想搭个便车。”

“抱歉,老弟,我的车坐不下了。有一辆大客车马上要从车道那头出发,如果你快跑也许还能赶得上。”

珀斯跑过去,但是没有赶上。当他站在大门口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登普西开着一辆大众牌高尔夫型汽车从他身旁疾驶而过,溅了珀斯一身雪泥。安杰莉卡坐在前排客座上。她向他微笑着招了招手。后座上没有人。

天很冷,天色黑了下来。珀斯把皮猴的领子翻起来,双手插进口袋里,动身朝市中心方向走去。等他找到保留节目专用剧场——这是市政厅附近的一个巨大的未来主义风格的混凝土建筑——的时候,《穿靴子的小猫》已经开演有一会儿了。他被领到自己的座位上的时候,一个显然是装扮成罗宾汉的男子正在指挥观众,让他们只要一看见坏蛋布隆德巴斯男爵出现就嘘他。接着是磨房主的儿子和他所爱的公主的二重唱;然后是一段滑稽闹剧插曲,两个无能的裱糊匠本应该给国王的会客厅裱糊墙纸,却互相在身上涂满了糨糊,一而再地把工具掉落在国王患痛风病的脚上。最后,作为第一幕的终场,全体演员出场表演了一段名为“猫日狂欢夜”的壮观歌舞,其中穿靴子的小猫在王宫举行的皇家迪斯科舞蹈竞赛中大获全胜。

幕间休息时灯亮了,展现在珀斯眼前的是与会伙伴们茫然的表情。有的人宣布他们打算马上离开,去找一场好电影看看。另一些人要勉为其难地看完——“毕竟这是今天英国惟一真正大众化的戏剧,我认为人们有责任亲身体验一下”——还有一些人显然看得很开心,又嘘又鼓掌又加入进去唱,可是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然而安杰莉卡和登普西则踪影全无。

在拥挤的剧场休息室寻找他们的时候,珀斯碰见了梅登小姐,她穿着长晚礼服,围一条狐皮披肩,拿着带手柄的观剧望远镜,在单调乏味的外省人群中显得十分出众。珀斯突然感到,盛年时候的她必定是个十分端庄美丽的女人。“你好,年轻人,”她招呼道,“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

“我发现它很难理解,”他说。“罗宾汉怎么会在里面?我想,《穿靴子的小猫》是个法国童话故事。”

“咳,你不能这么缺乏想象力地较真,”梅登小姐说,一面用卷起来的节目单责备地拍了拍他。“杰西·韦斯顿描写在沃里克郡的拉格比附近演出的一场化装哑剧,里面的人物是圣诞老人、圣乔治、土耳其骑士、骑士的母亲莫尔·芬尼、医生、汉普蒂·杰克、鬼王别西卜、大头笨蛋。对此你怎么理解?”

“恐怕理解不了什么。”

“容易得很!”梅登小姐洋洋得意地说。“圣乔治杀死了骑士,骑士的母亲十分悲伤,医生使他起死回生。象征着作物冬季的死亡和夏季的新生。最后都归结到了同一个事物上:生命力不断获得更新。罗宾汉,你知道吗,是和中世纪传奇故事中的绿林英雄有关系的,原本是个树神或自然神灵。”

“但是这个剧呢?”

“噢,患痛风的国王显然是统治着一片贫瘠土地的渔王,磨房主的儿子是通过穿靴子的小猫的魔力使土地重新变得富饶的英雄,获得了娶公主为妻的报答。”

“这么说穿靴子的小猫就相当于圣杯了?”珀斯玩笑地说。

这并没有使梅登小姐慌乱。“当然啦。靴子是阳具的象征,而你无疑是熟悉‘小猫’[128]在粗俗说法中的含义的?”

“是的,我有时听到过,”珀斯轻声说。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是一个十分古老而传播极广的意象。因此你看,《穿靴子的小猫》中的角色表现了和圣杯传说中的杯体和杯柄所体现的同样的男性女性结合的基本原理。”

“太令人惊奇了,”珀斯说。“这不禁让人奇怪为什么他们允许儿童看这些童话剧。哦,对了,梅登小姐,你今晚见到过安杰莉卡·帕布斯特和登普西教授吗?”

“见到过,我看见他们在演出刚要开始的时候离开了剧院,”梅登小姐说。“当他们得知他们错过了什么的时候会后悔的。啊,铃响了。我们得回到座位上去了。”

珀斯没有回到座位上去,而是离开剧院,回卢卡斯楼去了。他乘电梯上到顶层,那儿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因为没有必要在离地这么高的楼层上安排人住宿。大楼由两个塔楼组成,每隔一层由用玻璃封闭的过道相连。珀斯已经搞清楚,从顶层的过道可以极好地鸟瞰两个大楼的庭院、楼间的人工湖,以及卢密奇的西南郊。他仰望天空,天空散布着缕缕薄云,但总的来说是晴朗的,月亮正在升起。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珀斯听到电梯在电梯井里上升的嗖嗖声。他跑到电梯门口,站在那儿,期待地微笑着。门开处出现了皱着眉头的登普西。珀斯调整了脸上的表情。

“你在这儿干什么?”登普西问道。

“思考,”珀斯说。

登普西走出电梯。“我在找安杰莉卡,”他说。

“她不在这里。”

电梯门在登普西身后自动关上。“你能肯定吗?”他问。“这上面很黑。你为什么不开灯?”

“我在黑暗里能够更好地思考,”珀斯说。

登普西打开了电梯口平台处的灯,狐疑地四下里看着。“你思考些什么?”

“一首诗。”登普西皱着的眉头片刻间化成了嘲弄的一瞥。“我一直在琢磨那首利默里克五行打油诗,”他说,“你看这样开头怎么样:

有一个小伙子来自利默里克

他试图和烛台做爱搞上一刻……”

“在音步划分上比你上一次那一句要强一些,”珀斯说。“我惟一能够夸奖的大概只有这一点。”

登普西按下按钮打开电梯门,“你如果看见安杰莉卡,告诉她我在酒吧。”

电梯下降的时候,太平门开了,安杰莉卡从门里走出,来到楼梯平台上。她美丽的容颜看上去稍有不整,而且气喘吁吁——实际上,她的胸脯在她穿着的白色高领绸上衣下面令人惊愕地起伏着。在珀斯看来,上衣好像丢了一个扣子。

“那个家伙是不是骚扰你了?”他凶狠地问道。

“谁?”

“那个登普西。大头笨蛋。”

安杰莉卡露齿一笑。“我告诉过你,我照顾得了自己,”她喘着气说。她把一只手放在胸脯上。“我是爬楼梯爬得喘不过气来的。”

“你们在车道上开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登普西把车停下来?”他指责道。

“你告诉我你不去看戏的。”

“我改主意了。显然你也改主意了。我在剧院没有找到你。”

“当我们发现演出的不是《李尔王》而是《穿靴子的小猫》的时候,我们就去了一个酒吧。接着罗宾想去迪斯科舞厅,可是我解释说我在这里有个约会。所以我来了。诗呢?”

“这是一首一字诗,”珀斯说,安杰莉卡的话多少使他平静了一些。“实际上,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个字。你只有在黑暗中才能读出来。”他关上了平台的灯。“来,拉着我的手。”他领着安杰莉卡走到玻璃封闭的过道上,让她看下面。“往下看,”他说道,“在湖边。”

一轮将满的明月高悬在天空,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景色映照得一片辉煌。逐渐由人工湖边开始向上倾斜的草坪是一大片炫目的白色,只有一串脚印在白天使雪慢慢融化之后以巨大的弯曲的字体拼写出了一个名字[129]:

“啊,珀斯,”她悄声说道,“多么美好的想法。一首地景诗。”

“你为什么这么叫它?我会说是一首雪景诗。”

“我想着的是地景艺术——你知道,那些只有在飞机上才能够欣赏的几英里长的图案。”

“哦,它也是一首太阳诗和月光诗,因为太阳融化了我脚印下的雪,月光为让你看到它而将它照亮。”

“今晚的月光多么明亮啊,”安杰莉卡喃喃道。她没有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你有没有想到过,安杰莉卡,”珀斯说,“在我们眼中,太阳和月亮看起来几乎一样大,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吗?”

“没有,”安杰莉卡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有这么多的神话和象征的产生依赖于我们天空中那两个圆盘的相等,一个管辖着白天,一个管辖着黑夜,仿佛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妹。然而这只是视角产生的错觉,是太阳和月亮的相对大小、他们和我们以及相互之间的距离而造成的结果。偶然不产生这种错觉的可能性必定是几万亿分之一。”

“你认为产生这种错觉不是偶然的?”

“我认为这是神圣的造物主存在的伟大证明之一,”珀斯说。“我认为他具有鉴赏对称美的眼光。”

“像布莱克[130]一样,”安杰莉卡微笑道。“顺便问一句,你读过弗莱[131]的《可怕的对称》吗?我认为是一部杰出的作品。”

“我不想谈文学批评,”珀斯说着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不想在单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在这个高处,沐浴在月光中的时候谈。我想谈谈我们。”

“我们?”

“你愿意嫁给我吗,安杰莉卡?”

“当然不愿意!”她猛地抽出手来惊叫道,同时不敢相信地大笑起来。

“为什么?”

“哦,有一百个理由。我刚刚才认识你,而且根本不想结婚。”

“永远不结婚?”

“我没有说永远不,但是首先我想要有自己的事业,这意味着我必须能够不受约束地到任何地方去。”

“我不会反对的,”珀斯说,“我会和你一起去。”

“什么,还要放弃你自己的工作?”

“如果需要的话,”他说。

安杰莉卡摇摇头。“你是个不可救药的浪漫家伙,珀斯,”她说。“你究竟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因为我爱你,”他说,“而且我信奉婚前贞洁。”

“也许我不,”她调皮地说。

“啊,安杰莉卡,别折磨我了!如果你有过别的情人,我不想听你谈起他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杰莉卡说。

“如果你不是处女,我并不在乎,”珀斯说。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是的话,更好。”

“噢,童贞,”安杰莉卡若有所思地说。“童贞是什么?是一种存在还是一种不存在?处女膜的存在,还是阴茎的不存在?”

“上帝不容!任何一种情况都是,”珀斯红着脸说,“因为我自己就是个童男。”

“是吗?”安杰莉卡感兴趣地看着他。“但是如今人们通常结婚前就在一起睡觉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违背我的原则的,”珀斯说。“不过如果你答应最终和我结婚,我也许能够变通一下。”

安杰莉卡吃吃地笑了起来。“别忘了这完全是你的想法。”她突然捅了捅玻璃,“啊,你看,下面那边雪地里有一个小动物——会是一只兔子,或许是野兔吧?”

“‘野兔颤抖着缓慢地穿过冰冻的草地’,”他背诵道。

“你说什么?啊,对了,《圣阿格尼斯节前夕》。

毛茸茸的圈中羊群寂静无声。

我喜欢那个短语‘毛茸茸的圈中’,你不喜欢吗?它使人联想起舒服地蜷缩在毯子里,不过它也可能象征积雪堆,这样可以说它体现出把贯穿全诗的彼此对立的冷和热、纵欲和禁欲、生和死放在了一起。”

“啊,安杰莉卡!”珀斯大声说道,“别管它的文字特征了。记住诗是这么结束的:

他们消失了踪影:唉,在久远的过去

那两个情侣遁入暴风雨之中。

做我的梅德琳,让我做你的波非洛吧!”

“什么,不参加剩下的研讨会了?”

“我可以等到明天晚上。

醒来吧!起来吧!我的爱人,不要害怕,

在南面沼泽的那一边等待着你的是我的家。”

安杰莉卡格格地笑了。“明天晚上再现这首诗会挺有趣的。明晚还真有一个中世纪式的宴会呢。”

“我知道。”

“你可以藏在我的屋子里看着我上床睡觉。那时,我可能会梦见你是我未来的丈夫。”

“要是你没有梦见我呢?”

“这是一个你不得不冒的险。我好像记得,波非洛找到了一个办法确保这一点,”安杰莉卡出神地说,凝视着月光下的雪地。

珀斯怀疑地看着她姣好的侧影——完美直挺的鼻子,微微下垂的娇柔的下唇,结实而略圆的下巴。“安杰莉卡——”他开口说,但是正在此时,他们听见了电梯开近顶层的声音。“如果又是登普西,”珀斯叫喊道,“我要把他推下电梯井去。”他匆匆走回平台,面对着电梯门摆出一副挑战的姿态。门开处现出了菲利普·斯沃洛的身影。

“噢,你好,麦加里格尔,”他说。“我在找帕布斯特小姐。罗宾·登普西说她可能在这上边。”

“没有,她不在这儿,”珀斯说。

“哦,我明白了,”菲利普·斯沃洛说。他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要推开珀斯走过去亲自查看一番,但是决定不这样去做。“你想下去吗?”他问。

“谢谢,不下去。”

“噢,那好吧,晚安。”菲利普·斯沃洛把手指从“停顿”按钮上拿开,电梯门关上了。

珀斯急忙回到过道上。“刚才是菲利普·斯沃洛,”他说。“这帮该死的老家伙都想找你干什么?”

但是没有回答。只有月光撒满了这个玻璃封闭起来的空间。安杰莉卡已经没有了踪影。

到第二天早晨,珀斯印刻在地景上的她的名字也没有了踪影。夜里,风向变了,带来了温暖的雨水,融化并冲掉了积雪。珀斯拉开卧室的窗帘,看见低低的疾飞的雨云下湿漉漉的绿草坪和泥泞的花坛。就在那边,溅着水穿过停车场上积水坑而行的,是莫里斯·扎普出人意外的身影。他穿着一套大红的田径运动服和运动鞋,嘴里叼着熄灭了的雪茄。珀斯很快穿上厚运动衫、牛仔裤和当便鞋穿的网球鞋,跑进早晨温暖的空气中,不久就追上了那个美国人,扎普的速度实际上比一般的走路还要慢。

“早安,扎普教授!”

“啊,你好,珀西,”莫里斯·扎普咕哝道。他从嘴上拿下雪茄烟蒂,微带惊奇地看了看,扔进月桂丛里。“你也慢跑吗?哎,别让我拖了你的后腿。”

“我再怎么也猜不到你是个跑步的人。”

“这是慢跑,珀西,不是跑步。跑步是运动,慢跑是惩罚。”

“你是说你不喜欢慢跑?”

“喜欢?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只是为了健康才这样做的。慢跑让我觉得非常不愉快,所以我猜想它必定对我有好处。而且,如今在美国学术界慢跑是件时髦的事。成功不仅仅是你去年发表了多少文章的问题,而且也是你今天早晨跑了多少英里的问题。”

“慢跑似乎在这里也流行起来了,”珀斯说。“我看见前面也有一个人在跑呢。不过,扎普教授,你肯定不必担心成不成功吧?你已经出名了。”

“这不仅是个是否已经成功了的问题,珀西,还是个保持住的问题。你必须记着那些急切的年轻人。”

“那些人是谁?”

“你从来没有读过康福德的《学界缩影》吗?我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在你下面远处会越来越响地传来大批冷酷的急切的年轻人发出的吼声。你也许会渐渐意识到他们要急切地做什么。他们急切地要你靠边给他们腾地方。’”

“康福德是谁?”

“十九和二十世纪之交时剑桥的一个古典学者,迷上了弗洛伊德和弗雷泽[132]。你知道吧,弗洛伊德认为原始社会就像是一个部落,当父亲年老体衰以后,儿子就杀死父亲,夺走他的女人。在现代学术界,他们夺走你的研究资助。当然,还有你的女人。”

“很有意思,”珀斯说。“这使我想起了杰西·韦斯顿的作品《从礼仪到传奇》。”

“对,基本观念相同。只不过在圣杯传奇中主人公治愈了国王的不育症。在弗洛伊德的说法中,老家伙被他的孩子杀掉。我觉得这更真实。”

“所以说,这就是你坚持慢跑的原因?”

“这就是我坚持慢跑的原因。以表示我还没有被扔在垃圾堆上呢。反正,我的雄心还没有实现。我想在退休之前成为世界上报酬最高的英美文学教授。”

“那有多高呢?”

“我不知道,因此我才不停地忙碌。这一行的顶级人物在薪金数目上嘴相当严。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经是世界上报酬最高的英美文学教授了。我每一次威胁说要离开尤福利亚州立大学,他们就给我加五千美元工资。”

“那你想换工作吗,扎普教授?”

“根本不想,我只不过是不让他们把我视作当然而对我不予重视而已。现在从一所大学换到另一所大学毫无意义。这一度是你获得提升的办法。在各种各样的学校中有着非常明显的等级,你根据你在等级之梯上的位置衡量自己的成就。一般认为,所有最令人关注的人物都集中在几个大学里,比如像哈佛、耶鲁、普林斯顿之类的,而为了能够干出成绩来,你自己必须处身于这样的一个地方。现在情况已经不是这样了。”

“是吗?”

“是的。单枪匹马的大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它属于过时了的技术——铁路和印刷机——的时代。我的意思是,你只要看看这个大学——它体现了整个情况:知识的重工业。”

他们到达了一个制高点,可以看到卢密奇大学的全景,一个钟楼(一座红砖结构的放大了的比萨斜塔的仿制品)俯视整个校园,校园一侧是珀斯头一天晚上穿行过的树木掩映的住宅区的街道,另一侧是工厂和拥挤在一起的灰色的联排屋。一条铁路和一条运河在校区交叉,校园里布满了各种各样不同设计的砖和混凝土结构的巨大建筑。莫里斯·扎普似乎很高兴在观赏景致的同时可以借机停下休息片刻。“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气喘吁吁地问道,一面把胳膊一挥,包罗了眼前的一切景象,但是却怀着对它的蔑视。“它巨大,沉重,一个庞然大物。大概有十亿吨的重量。你能够感觉到那些建筑物的重量在往下压着地球。你看那座图书馆——造得像个巨型仓库。整个这块地方都在说,‘我们这里储存着知识,如果你想要,就得进到里面来取。’好啦,这些已经不再适用啦。”

“为什么不适用了?”珀斯重新开始慢跑。

“因为,”莫里斯·扎普说着不很情愿地跟上,“在现代世界,信息转移比过去容易多了,人也一样。因此,再也没有必要把你的信息囤积在一个建筑物里,或把你的顶级学者圈集在一个校园里。在过去二十年中,有三件事使学术生活产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尽管很少人意识到这个事实:喷气飞机旅行,直拨电话和复印机。现在,学者不必在同一个机构工作才能相互交流:他们互相打电话,或在国际会议上见面。而且他们也不必在图书馆的书库里苦苦翻找搜寻资料了:任何听起来有意思的书或文章,他们复印后拿回家去读。或者在去参加下一个研讨会的飞机上读。我现在大多在家里或飞机上工作。除了上课,我很少到大学里去。”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看法,”珀斯说。“而且还很令人鼓舞,因为我自己的大学只有很少几栋楼,而且简直没有什么书。”

“对,只要你们有电话,复印机和参加研讨会的资助基金,你就没问题了,你就和惟一真正重要的大学——环球大学——连接上了。一个急切想爬上来的年轻人可以通过参加一个又一个的研讨会来了解世界。”

“哦,我不急,”珀斯说。

“你肯定总有一些抱负吧。”

“我希望我的诗能够出版,”珀斯说。“我还有另外一个希望,但完全是个人私事,不能透露。”

“阿尔·帕布斯特!”莫里斯·扎普喊道。

“你怎么猜出来的?”珀斯惊愕地问。

“猜出什么?我只是说跑在我们前面的那个人是阿尔·帕布斯特。”

“真的是她!”珀斯先前看见过一眼身影的人确实是安杰莉卡:她想必是绕道跑的,现在重又出现在他们前面的小路上,距离连一百码都不到。

“那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她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你能想得起来的书她都读过,而且她真能跑,不是吗?”

“和阿塔兰特[133]一样,”珀斯喃喃说道。“我们追上她吧。”

“你追吧,珀西,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珀斯加速后,莫里斯·扎普很快落在了后面,但是珀斯和安杰莉卡之间的距离一点没变。这时安杰莉卡回头瞟了一眼,他才明白她意识到他在追她。他们跑在通往公寓楼的长长的下坡路上,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两个人都全力向前冲刺开了。珀斯拉近了距离。安杰莉卡头往后一仰,黑发在身后飘起。她柔韧的臀部迷人地裹在橘黄色的紧身运动服里,将柏油路从飞跑的脚下往后疾推。他们并肩到达了卢卡斯楼的大门口,靠在外墙上又喘又笑。在门前等候的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咧开嘴笑着鼓起掌来。

“昨晚你怎么啦?”珀斯喘着气问道。

“我自然是睡觉去了,”安杰莉卡说。“在我的房间里。231室。”

莫里斯·扎普费力地跑了过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谁赢了?”

“同时到达,”出租车司机头伸出窗外说。

“很会说话呀,司机。现在你可以把我送回到圣约翰路去了,”莫里斯·扎普说着爬上出租车。“待会儿见,孩子们。”

“你通常都坐出租车慢跑吗,扎普教授?”珀斯问道。

“哦,你知道我在斯沃洛家住,我不愿意在卢密奇的街道上一边跑一边吸进交通高峰时的空气。Ciao![134]”莫里斯·扎普倒在出租车的座位上,从运动衫口袋里拿出一根粗大的雪茄、雪茄剪和打火机。他正忙着鼓捣这些东西的时候,出租车开走了。

珀斯回过身去要和安杰莉卡说话,但是她已经没有了踪影。“可曾见过消失的本事这么大的女孩吗?”他恼火地喃喃自语道。“就仿佛她有一个能使自己隐身的魔环似的。”

不知怎地,安杰莉卡整个上午都机灵地躲开了珀斯。当他冲完淋浴,穿好衣服,到马蒂诺楼的餐厅去吃早餐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在一张坐满了人的餐桌旁坐在了登普西边上。在冒着阵雨,从公寓楼往山坡下的主校园走,去参加上午的第一个报告会的显然缺乏热情的与会者的队伍中,也没有她。珀斯看着这些人离开,又白白地空等了几分钟,最后才匆匆地跟上去,不料登普西的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前座上坐着安杰莉卡。然而这一对却竟然迟到,会议开始后才踮着脚尖走进来。报告的内容是关于鉴别《佩里克利斯》[135]的文本中哪些部分真正是由莎士比亚所写的,珀斯没怎么注意听报告,一心在琢磨的问题是,头一天晚上安杰莉卡建议说他们应该再现《圣阿格尼斯节前夕》,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早晨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的房间号,似乎是确认了这个安排。他不能肯定的是,她究竟是如何理解那首诗的。在休息喝咖啡的时候他没有能够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她,于是珀斯急忙赶到大学图书馆去查阅原文。

他眼睛迅速掠过前面的几节诗,写的是天气之寒冷,在圣阿格尼斯节前夕饿着肚子上床的少女会在睡梦中看见未来的丈夫的传说,怀着这种念头,梅德琳在大厅的盛宴和狂欢中心不在焉,为了看一眼心上人,波非洛冒着生命危险秘密进入满怀敌意的城堡,说服老妇人安杰拉将他藏匿在梅德琳的卧室里,梅德琳的到来和睡觉的准备。珀斯逗留在第二十六节上——

除去盘绕的珠串使头发散开,

一件件摘下带着体温的首饰;

松开她芬芳的紧身胸衣:逐渐

她的盛装沙沙地落向膝盖

然后双颊通红地读下去,读到描写波非洛为梅德琳摆开的美食,守候在熟睡的她的身旁、企图以诗琴的琴声唤醒她的努力;读到梅德琳双眼看到了梦中景象,以及她在半意识状态中对波非洛说的话。接着是关键的那一节诗:

大大超过了凡人

在听到这样富于性感的语气时

所生的激情,他站起身来,

缥缈幽然,脸色发红,宛如人们看到的蓝天深处的

一颗颤动的星;他溶入她的梦中,正如玫瑰

将自己的芳香和紫罗兰交融——

结局甜蜜。

坚持文学文本的不确定性,对莫里斯·扎普来说倒是很好,可是珀斯·麦加里格尔需要知道,此处有没有发生性关系——由于他没有个人经验可以借鉴,这个问题就使他更加难以判断。总的来说,他倾向于认为正确的答案是肯定的,波非洛后来提到梅德琳时称她是自己的“新娘”,这似乎也确证了这一点。

然而,这个结论只是把珀斯抛进了另一个困境之中。安杰莉卡也许在邀他去做她的情人,但是她不会允许他使她成为自己的新娘,反正至少在近期不会,因此必须想出一个应急措施,尽管这很令人反感,也不浪漫。也许,如果不是因为他对表妹伯纳德特的悲惨故事记忆犹新,再加上莫里斯·扎普苛刻的评论:“听到女孩子在今天这个时代还会意外怀孕,真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珀斯·麦加里格尔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因此尽管他心里不愿意,还是摆出一副坚定的面孔,动身去找一家药房。

为了保证不被闲逛的与会者看见,他走得很远,最后发现自己来到了,或者说是迷了路来到了市中心,一个由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又脏又臭的阶梯、地下通道和过道构成的迷宫,本地农民在这个迷宫中上下穿梭,从上面或底下穿越有隆隆驶过的巨大重型货车发出雷鸣般震响的混凝土公路。他经过了许多药房,有的空得他不自在,有的又人多得他不自在。最后,他对自己的怯懦很是恼火,就随便选了一家,不顾一切地一头扎了进去。

这家药房看上去没有什么人光顾,他迅速四下寻找他所要的东西,希望在卖药的人出来之时他只要用手指点一下就行了。然而,他没有看见要找的东西,使他气馁的是,一个穿白工作服的年轻女子从一排货架后面走了出来。

“什么事?”她无精打采地说。

珀斯感到窘迫得要窒息了。他想撒腿逃出门外,但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你要买什么?”女孩不耐烦地问。

珀斯眼睛盯着脚上穿的靴子。“我要找些杜蕾斯,劳驾,”他终于把卡在嗓子眼里的声音咕哝了出来。

“小号、中号还是大号?”女孩冷漠地问。

这可是珀斯没有预料到的又一个难堪的压力。“我以为都是一个号的,”他声音嘶哑地低声说。

“不是,分小中大号,”女孩查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拖长了声调说。

“哦,那就要中号的吧。”

女孩消失了片刻后,拿着一个大得意想不到的、包在纸袋里的盒子出现了,要七十五个便士。珀斯一把从她手里抓过纸包——这纸包还重得让他意想不到——把一张一英镑的钞票使劲推过柜台,不等找钱就逃离了药店。

在一条昏暗嘈杂、墙上乱涂着足球字画、充溢着尿臊和洋葱臭气的地下通道里,他在一盏照明灯下停住脚步查看所买的东西。他从纸袋里拿出了一个硬纸壳盒子,盒子皮上印着一个系着尿布、看上去心满意足的胖宝宝,正在吃喂给他的像是糊糊样的东西。用大字醒目标出的这个产品的商标名称是“发蕾斯[136]”。

珀斯沉思着走回大学。他不打算回药店去指出这个错误,或者再到另外一家药店去试一试。他把自己计划的受挫看成是天意,是上帝对他的罪恶企图不满的表示。在一条两旁排列着汽车展卖店的宽阔的大马路上,他走过了一所天主教教堂,在一块贴着“随时忏悔”的公告牌前犹豫了片刻。这是上天赐予他的进行忏悔以赎罪的机会。但是他认为自己不可能真心诚意地保证当晚不去赴安杰莉卡的约会。他横穿大马路——非常小心,因为毫无疑问他现在是处于罪孽深重的境地了——继续前行,听任自己放荡地想象着安杰莉卡走进他躲藏其中的卧室,安杰莉卡就在他的眼前脱去衣服,安杰莉卡赤裸着在他的怀抱里。可是然后呢?他害怕会由于自己没有经验而毁掉那极乐消魂的一刻,他性交方面的知识完全来自书本,在技术上相当茫然。

就好像是魔鬼刻意放置的一样,另一个在火红的荧光纸上面写着醒目的黑体字告示吸引了他的注意:

本电影院是放映成人电影的俱乐部

其中有具体及未经删查的性行为的镜头。

可随时入会。养老金领取者优惠

珀斯突然转身,在良心能够作出反应之前迅速走进门去。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光线被刻意遮暗了的、铺着地毯的门厅里。服务台后面一个男人讨好地对他表示欢迎。“要入会申请表吗,先生?一共三英镑。”

珀斯写下了菲利普·斯沃洛的名字。

“太巧了,先生,”那人和蔼地笑着说,“我们登记册上已经有一个叫菲利普·斯沃洛的先生了。从那边的门进去。”

珀斯推开包着垫衬的厚门进入了几乎完全的黑暗之中。他脚下一绊撞在墙上,在墙上靠了片刻,眼睛才适应了室内的黑暗。空气中充满了奇怪的嘈杂声,是一种放大了的、由粗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叫喊声、喘息、呜咽、呻吟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仿佛灵魂在受到折磨。一道昏暗的冷光把他往前引,穿过一道门帘,转过一个拐角,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小放映厅的后排。嘈杂声更大了,里面仍然很黑,除了银幕上晃动着的影像,别的什么也看不见。珀斯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看着的是一个极度放大了的阴茎和一个极度放大了的阴道在进行性交的动作。血涌上他的脸,还涌进了他身体的另一部分。他弯下身子,拖着步子在下斜的过道上往前走,一面向两边张望,想找一个空位子。银幕上的影像变了,特写镜头让位给纵深的角度,显然刚才那个女的同时在和另一个男人口交,而第一个男人又同时在和另外一个女人口交,而这个女人还在和另一个男人交配;一切都在疯狂的动作之中,像某个地狱机器上的活塞。这可不是济慈。和紫罗兰将自己的芳香与玫瑰交融大相径庭。“你坐下,不行吗?”周围的黑暗中有人嘶嘶地说。珀斯摸索着想找个座位,但是手落在了一个有垫肩的肩膀上,在一声咒骂中被抖落下来。呜咽和呻吟的声音升到了顶点,活塞推拉得越来越快,珀斯羞愧地认识到他把自己玷污了。汗从额头上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仿佛是刹那间的幻觉,一张似乎是安杰莉卡的脸呈现在两条汗毛浓重的大腿之间,珀斯转身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就像逃出了地狱的深渊。

珀斯一头冲进门厅,服务台后面的男人惊愕地抬起了头。“你觉得不够刺激吗?”他问。“恐怕不能退钱了。下个星期再来试试,我们要新进一些丹麦的东西。”

珀斯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硬把他拽过了半个服务台。“你使我亵渎了我所爱的女人的形象,”他尖声说道。那人的脸白了,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珀斯把他推回到椅子里,跑出电影院,横穿过马路,跑进了那座天主教堂。

忏悔室上方的灯照出的名字是“芬巴·奥马里神父”,几分钟后珀斯已经说出一切,解除了良心上的重负,得到了宽恕。“愿上帝赐福于你,我的孩子,”神父结束时说。

“谢谢你,神父。”

“顺便问一下,你是马尤郡人吗?”

“是的。”

“噢。我觉得我听出了马尤郡人的口音。我自己老家也在爱尔兰西部。”他在窗子的铁丝隔栅后叹了一口气。“对一个像你这样年轻的、随波逐流的爱尔兰小伙子,这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城市。把你遣送回去怎么样?”

“遣送回去?”珀斯茫然问道。

“对。我管理着一项基金,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到这里来寻找工作、之后又改变主意想回去的爱尔兰青年的,叫作困难者返回圣母基金。”

“哦,我只是来这里访问的,神父,明天就回爱尔兰去了。”

“你有回程票吗?”

“有,神父。”

“那么祝你好运,祝你成功。我可以告诉你,你去的是个比这里好的地方。”

珀斯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参加研讨会的人已经乘大客车出发去参观当地的文学胜地。他洗了个澡,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感到内心宁静和净化了。到了去酒吧在晚餐前喝点什么的时候了。

与会者已经观光完毕回来了,这次旅行并不成功:乔治·艾略特[137]童年故居的主人事先没有得到通知,不让他们进到房子里面去,因此他们只能成群地在花园里乱转,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往里看。后来去参观安·哈瑟维[138]的小屋,发现因为维修不开放。最后在去城堡的路上,大客车在快要到楷尼尔沃斯的时候抛了锚,而替换的车子一个小时之后才来到。

“没关系,”鲍勃·巴斯比在酒吧里那些心怀不满的与会者之间走来走去,“还有中世纪晚宴可以期盼嘛。”

“上帝呀,我希望巴斯比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珀斯听见菲利普·斯沃洛说。“我们经不起再出一次差错了。”他正在和一个珀斯以前没有见过的、穿着一套相当油腻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说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人问,他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焖燃着的法国高卢牌香烟,另一只手里是一大杯用汤力水和杜松子酒调成的混合饮料。

“咳,城里有个叫‘快乐的老圆桌饭店’的地方,他们在那儿提供仿中世纪宴会,”菲利普·斯沃洛说。“我自己从来没有去过,可是巴斯比向我们保证说是很有趣的。反正,他预定好了他们的全班人马今晚到这里来安排一切。他们有吟游歌手,我听说,有蜂蜜酒,还有……”

“还有乡村姑娘,”珀斯主动说道。

“我说,”穿深灰色西装的人说,一面把被烟熏得模糊了的眼睛转向珀斯,给了他一个露出黄板牙的微笑。“听起来挺好玩的。”

“噢,你好,麦加里格尔,”菲利普·斯沃洛冷淡地说。“你见过莱基-温德拉什-伯恩斯坦公司的菲利克斯·斯金纳吗?我的出版商。我们之间的业务关系并不是对彼此都特别有利,”他试图强作幽默地结束了他的话。

“哦,是有一点点令人失望,”斯金纳叹了口气,承认道。

“出版了一年,只卖出一百六十五本,”菲利普·斯沃洛指责道。“而且连一篇评论也没有。”

“你知道我们都认为这是一本绝对顶刮刮的书,菲利普,”斯金纳说。“只不过如今黑兹利特在学术界没有多大的市场。我相信评论终究会有的,会在学术刊物上出现。恐怕报纸星期日的评论版和周刊都不再像过去那样注意文学批评了。”

“那是因为有那么多的文学批评根本没法读,”菲利普·斯沃洛说。“连我都看不懂,你怎么能够指望普通人看得懂?我的意思是,我的这本书说的正是这个。这正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

“我知道,菲利普,这是极其不公平的,”斯金纳说。“麦加里格尔先生,你本人的研究领域是什么?”

“噢,我做的是关于莎士比亚和艾略特的研究,”珀斯说。

“我可以在这方面帮助你,”登普西插嘴说。他刚刚和安杰莉卡一起走进酒吧,安杰莉卡穿着一件紫红色宽松式厚棉布长连衣裙,棉布上隐隐闪烁着由浓艳的颜色织成的柔和的深色图案,她看上去漂亮得令人心惊。“这非常适合用计算机分析,”登普西继续说道。“你只要把原文放到磁带上,就能够让计算机把两个作家所用的每一个相同的单词、短语和句法结构都列出来。你就能够精确地量化莎士比亚对艾略特的影响了。”

“可是我的论文不是关于莎士比亚对艾略特的影响,”珀斯说,“而是关于艾略特对莎士比亚的影响。”

“这话听起来够有爱尔兰特点的,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登普西大笑着说。他的小眼睛焦急地四下里环顾,寻求支持。

“其实,我想指出的是,”珀斯说,“我们无法避免通过艾略特诗歌的透镜来阅读莎士比亚。我的意思是,今天谁能够阅读《哈姆雷特》而不想到‘普鲁弗洛克’[139]?谁能够听到《暴风雨》中斐迪南的讲话而不想起《荒原》中‘火的布道’那个部分?”

“我说,这听起来很有趣,”斯金纳说。“菲利普,老伙计,你认为我可以再来这么一杯吗?”菲利克斯·斯金纳把空酒杯放在菲利普·斯沃洛的手里,把珀斯带到一边。“如果你还没有安排好论文发表的事,我很有兴趣看一下,”他说。

“这只不过是一篇硕士论文,”珀斯说,斯金纳的烟把他的眼睛熏得直流眼泪。

“没关系,只要是关于莎士比亚或艾略特的,图书馆几乎是看见就买。把两个人放在同一个标题下多少就有点不可抗拒了。这是我的名片。啊,谢谢你,菲利普,为你的健康干杯……我说,关于《黑兹利特》这本书,我很遗憾,但是我想,就把这算在经验不足的账上吧,以后再选个时髦的题目试一试。”

“可是写那本书花了我八年的时间,”菲利普·斯沃洛痛心地说,斯金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烟灰像小瀑布般落在他西装的后背上。

这时,酒吧已经挤满了与会者,他们尽快地喝着酒,好使自己进入适合晚宴的心情。珀斯挤过人群来到安杰莉卡身边。

“你告诉过我你的论文是关于莎士比亚对艾略特的影响的,”她说。

“没错,”他答道。“我一时冲动把它颠倒了过来,就是为了煞煞那个登普西的威风。”

“不过,其实这个想法更有意思。”

“看来我是自找麻烦,现在非得把它写出来不可了,”珀斯说。“我喜欢你这身衣服,安杰莉卡。”

“我觉得这是我带来的最有中世纪色彩的衣服了,”她说,黑眼睛闪闪发光。“尽管我不能保证它真会沙沙地落向我的膝盖。”

这个影射激起了他强烈的欲望,当即就粉碎了他“改过的坚定决心”。他知道,什么也无法阻挡他当晚到安杰莉卡的卧室里去守候。

珀斯并不打算晚宴时坐在安杰莉卡旁边,因为他认为从远处看着她才和她浪漫设想的精神更为一致。但是他也不想让罗宾·登普西坐在她的身边,因而在别人往餐厅走的时候,他热切地用有关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一些问题使他在酒吧里耽搁了一会儿。

“其实很简单,”登普西不耐烦地说。“根据索绪尔的理论,使词表意的不是词和事物之间的关系,而是词和词之间的关系,简单说来,就是词和词之间的区别。Cat表示猫,因为它的发音和婴儿床cot或肥胖fat不同。”

“那么Durex,Farex和Exlax[140]也是这样了?”珀斯问道。

“人们首先想到的不会是这个例子,”登普西说,两只靠得很近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怀疑,“不过,是的。”

“我认为你没有考虑到地区方言语音的变化,”珀斯说。

“我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解释,”登普西急躁地说着向门口走去。“晚餐铃已经响过了。”

珀斯给自己在餐厅里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一根柱子半遮住了安杰莉卡的视线。在这个宴会上处于边缘地位并不是一个多么大的牺牲。蜂蜜酒味道像温糖水,中世纪的饮食由炸鸡和带皮煮土豆构成,吃的时候不用刀叉,而乡村姑娘就是平时马蒂诺楼里的女招待,或被买通或被硬逼着穿上领口开得极低的长连衣裙。“别看我,先生,”黄头发的女人在给珀斯上鸡腿的时候恳求道。“如果他们中世纪穿的是这种衣服,那我只能说他们必定会得十分厉害的重感冒。”在餐厅一头的台上主持这次欢宴的是两个从“快乐的老圆桌饭店”来的表演者,一个化装成国王,另一个化装成小丑。国王有一架键盘式手风琴,小丑有一套鼓,都有麦克风和扩音器。在上菜进餐的时候,他们为就餐者逗乐,讲关于议院和国王的笑话,唱黄色民谣,鼓励就餐者相互扔面包圈。宫廷的规矩是,任何人想要离开必须向国王鞠躬或行屈膝礼,当有人这样做的时候,小丑就吹一种乐器,发出很响的放屁的声音。在来自阿伯里斯威思的中世纪学者遭到这种羞辱的时候,珀斯溜出了餐厅。在餐厅另一头坐在菲利克斯·斯金纳和菲利普·斯沃洛之间的安杰莉卡向他粲然一笑,摆动了一下手指。她盘子里的食物一动未动。

珀斯悄悄离开了马蒂诺楼,往卢卡斯楼走去,深深地呼吸着夜间清凉的空气,凝视着人工湖里波光中的月影。国王和小丑刚刚开始唱一首新歌的旋律,粗哑刺耳的声音经过有力的放大后一直追随在他身后:

亚瑟王是个愚蠢的骑士,

愚蠢的骑士就是他,

他用贞洁带锁住妻子,

却把钥匙丢失!

卢卡斯楼阒无人迹。珀斯轻轻地踏上楼梯,沿走廊寻找231室。房间的门没有锁,他走了进去。他没有开灯,因为有从门上的气窗里照进房间的亮光,再加从开着的窗扉里射进来的月光,房间里够亮的了。夜风仍传来段段歌声:

兰斯洛特爵士,他对王后说,

“我很快便会将你解放。”

但当他试图用钳子来拧开时,

她说,“住手,你弄得我好痒!”

珀斯四下里看了看这个狭小的房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惟一可能的地方就是壁橱了。那包发蕾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皮猴口袋里。他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心里想,这东西远不能代替比奶油凝乳更甜蜜的果冻以及带肉桂香味的透明糖浆[141],尽管这些东西听起来确实像婴儿食品。

他听见远处电梯运行时的砰砰声和嗖嗖声,急忙进到黑咕隆咚的壁橱里面,同时把挂着的衣服推向一边。他拉上壁橱门,留了一条一英寸的缝,以便呼吸和看得见外面。

他听见走廊尽头电梯的门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门把手转动,门开了,走进房间的是罗宾·登普西。他打开电灯,关上门,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当他脱下便装式上衣、把它搭在椅背上的时候,眼睛被那个装发蕾斯的盒子吸引住了,他怀着明显的困惑仔细查看着。他脱下了鞋子,脱掉了长裤,露出条纹平脚短裤和吊袜带。他一件又一件地脱去衣裤,折好后整齐地搭在椅子上,一直脱得赤裸裸的。这可不是珀斯盼望看到的景象。登普西闻了闻自己两边腋下,然后把一根手指伸到胯下,也拿出来闻了闻。他从珀斯的视线中消失了片刻,可以听见他在洗脸池那里溅泼水的声音,刷牙、漱口的声音。然后他重新出现了,仍旧赤裸着,稍稍哆嗦着钻进了被窝。他用床头开关关上了灯,但是从门上的气窗里照进房间的亮光足以看清他睁眼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偶尔看一眼床头柜上数字发出绿光的小钟。房间陷入极度的寂静之中。

珀斯咳了一声。

罗宾·登普西像绷紧的弹簧突然松开般从床上腾地坐起,躯干在坐直后似乎还颤抖了几秒钟。“谁在那儿?”他颤声问道,一面摸索着找电灯开关。灯亮后,他的脸上布满了狡黠而深情的笑容。“安杰莉卡,”他说道,“你一直都躲在壁橱里吗?你这个调皮姑娘!”

珀斯推开壁橱门,大步跨了出来。

“麦加里格尔!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

“我可以用同样的问题问你,”珀斯说。

“为什么我不应该在这里?这是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珀斯环顾四周。现在开了灯,他能够看见一些男人居住的迹象:洗脸池的方架子上有一把电动剃须刀和一瓶剃须后搽的老风味牌润肤香水,床下有一双大号皮拖鞋。他回头看看刚才藏身的壁橱,里面惟一的衣架上挂着一套鲜亮的蓝色西装。“哦,”他有气无力地说,然后又较为决断地问,“你为什么认为是安杰莉卡藏在壁橱里?”

“这不关你的事,不过碰巧我和安杰莉卡有个约会,我在这里等她,她随时都会到来。其实,如果你识相点马上滚蛋,我将十分感激。不管怎么说,你在我的壁橱里干什么?”

“我也和安杰莉卡有个约会。她告诉我这是她的房间。我应该藏在壁橱里看她上床,就像在《圣阿格尼斯节前夕》里那样。”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听着都觉得挺愚蠢的。

“我应该上床等着她来我这里,”登普西说,“她说就像鲁杰罗和阿尔西娜那样。显然这是一首那种意大利长诗里的两个人物。她对我讲了这个故事——听起来挺性感的。”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看来她开了个小玩笑,”珀斯终于说道。

“不错,看来确实如此,”登普西断然说。他下床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套睡衣,穿上后重又上床,拉上毯子把头蒙住。“走的时候别忘了关灯,”他闷声说。

“哦,好的。那么晚安。”

珀斯跑下楼到门厅,去看他曾为莫里斯·扎普查看过的布告板上的住宿名单。哪儿都没有安杰莉卡的名字。他匆匆回到马蒂诺楼。在早先与会者大量喝酒好使自己进入适应中世纪晚宴心情的酒吧里,现在为了把这晚宴从记忆中抹去,他们喝得更凶了。鲍勃·巴斯比独自在一个角落里慢慢地喝着一杯威士忌,脸上冻结着微笑,企图勇敢地装出没有人和他说话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哦,你好,”珀斯在他身旁坐下时,他感激地招呼道。

“你能告诉我安杰莉卡·帕布斯特的房间号吗?”珀斯问道。

“真奇怪你会问我这个,”巴斯比说。“有人刚刚提起,说他们看见她坐出租车走了,还带着箱子。”

“什么?”珀斯跳起身来,惊呼道。“什么时候?有多久了?”

“噢,至少半个小时了,”鲍勃·巴斯比说。“不过,就我所知,她在这里从来没有过房间。我肯定没有给她安排过,她好像也没有付过住宿费。我确实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来参加这个会的。她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大学。”

珀斯沿车道跑到公寓区的大门口,并不是因为他对追上安杰莉卡的出租车抱有任何希望,而仅仅是为了宣泄他的沮丧和绝望。他站在大门旁,来回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月亮消失在一片云朵后面。远处,一列火车哐啷哐啷地沿着堤坝行进。他沿车道往回跑,一直不停地跑着,经过那两座公寓楼,绕过人工湖,沿那天早晨和莫里斯·扎普一起跑过的路线,直到来到能够看见城市和大学全景的那座小山的山顶。千百万盏街灯发出泛着微微黄色的光照亮了天空,使星光变得暗淡。车流隐隐约约的嗡嗡声,那永不停息的车流,日夜不停地滚过混凝土大道,震动着夜空。“安杰莉卡!”他对着这座冷漠的城市凄凉地呼喊道,“安杰莉卡!你在哪里?”

在这段时间里,莫里斯·扎普和希拉里·斯沃洛在一起促膝谈心,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菲利普在马蒂诺楼,为中世纪宴会尽他的一份责任。斯沃洛家的两个大孩子离家上大学去了,最小的孩子马修去参加学校的乐队弹节奏吉他。“你知道吗,”大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时希拉里叹了口气说,“他们六年级有四个摇滚乐小组,却没有辩论社?我真不知道教育会弄到什么地步。不过我想你是赞成的,莫里斯,我记得你曾经喜欢那种可怕的音乐。”

“不是朋克摇滚乐[142],希拉里,你儿子醉心的似乎是朋克。”

“在我听来全都一样,”她说。

他们在厨房里吃了晚饭,他离开这所房子以后,厨房经过了扩充和昂贵的改装,安装了柚木镶板的橱柜,错层式厨灶,地上贴了软木地砖。希拉里做了美味的胡椒牛排,配上小南瓜和新土豆,然后是她拿手的一种可口水果布丁,粘糊糊的蜜饯水果藏在下面,部分地、仅仅是部分地渗透进松软厚实的松糕层中,松糕表面浇过糖浆,呈稍具金褐色又有些开裂的纹路。

“希拉里,你的厨艺比十年前更好了,我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莫里斯吃完第二份布丁后诚心诚意地说道。

她把一块口味很重的布里干酪推过桌子。“恐怕食物是我仅剩的少许乐趣之一了,”她说。“给我的身材带来了你能看得见的悲惨后果。要喝葡萄酒请自便。”这已经是他们喝的第二瓶了。

“你状况非常好,希拉里。”莫里斯说,但实际上她并非如此。她沉重的乳房看上去需要一副上等老式胸罩的支撑,她的腰部和臀部是层层脂肪。暗褐色的头发夹杂着灰色,往后拢成一个发髻,丝毫不能掩盖脸部皮肤上的粗细皱纹和形成斑纹的血管,也不能使它们显得柔和一些。“你应该慢跑,”他说。

希拉里嘲笑地哼了一声。“马修说我跑的时候看起来像滑稽的牛奶冻。”

“说这话马修应该感到羞耻。”

“这就是和两个男人一起生活的问题。他们结起伙来对付你。阿曼达在家的时候我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你的孩子们怎么样,莫里斯?近来他们都在干些什么?”

“噢,双胞胎秋天就该上大学了。当然我得为他们付学费,尽管德西雷的版税收入使她富得和克罗伊索斯[143]一样。这让我非常生气,但是她的律师对我颐指气使,德西雷总是希望这样。”

“德西雷现在在干些什么?”

“我猜是在企图完成她的第二本书。第一本出版已经五年了,所以我猜她必定是思路严重堵塞。活该,谁让她拼命想榨干我最后一分钱的。”

“我读了她的小说,书名叫什么来着?”

“《艰难时日》。名字不错,啊?描写婚姻是一段长期的痛苦。平装本卖出了一百五十万册。你觉得那书怎么样?”

“你觉得怎么样,莫里斯?”

“你的意思是,因为书里的丈夫是个恶魔?我还有点喜欢它。你不会相信小说出版后有多少女人向我提出非分的要求。我猜她们想在奉行大男子主义虐待狂的蠢猪这个物种绝灭前感受一下它的德行。”

“你答应了吗?”

“没有,我早就放弃到处和女人睡觉了。我得出结论,性行为是工作冲动的升华。”希拉里吃吃地笑起来。得到了这样的鼓励,莫里斯发挥开了:“十九世纪把重点放对了。我们真正贪求的是权力,这是通过工作来获取的。近来当我环顾周围同事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什么?他们都疯了一样地和学生或者彼此性交,婚姻破裂快得你都数不过来,可好像没有人是愉快的。显然,他们宁愿工作,但是却羞于承认这一点。”

“也许这就是菲利普的问题所在,”希拉里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不认为是这样。”

“菲利普?你不是在告诉我他对你不忠吧?”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者我不知道。但是他喜欢漂亮的学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们似乎也喜欢他。我想不出来是为什么。”

“权力,希拉里。她们一想到他的权力就尿裤子。我敢打赌这是从他当了系主任以后开始的。”

“我想是的,”她承认道。

“你是怎么发现的?”

“一个女生为此企图要挟系里。我拿给你看。”

她打开一个皮文具箱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份东西,看上去像是复印的考试答卷。她递给莫里斯,他开始看起来。

问题5: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是如何试图“为上帝待人之道进行辩护”的?

“你总能够辨别出差的考生来,”莫里斯评论道。“首先他们浪费时间把题目抄下来,然后拿出小尺子在题目下面画上线。”

我认为弥尔顿通过把撒旦塑造成可怕的人来很好地为上帝待人之道进行了辩护,尽管雪莱说弥尔顿不自觉地属于魔鬼一边。另一方面,也许不可能为上帝待人之道进行辩护,因为如果你相信上帝,那么他反正想干什么都可以,而如果你不相信上帝,试图为他辩护就毫无意义。《失乐园》是一部无韵史诗,这是为上帝待人之道进行辩护的又一个巧妙手法,因为如果用韵的话,就会显得过于做作。我的导师斯沃洛教授二月份在他的办公室里诱奸了我,如果我这次考试不及格,我就把这事张扬出去。约翰·弥尔顿是继莎士比亚之后最伟大的诗人。他精通多种语言,差点用拉丁语写《失乐园》,如果这样,今天就没有人能够读懂它了。他锁上了门,让我躺在地板上,这样就没有人能够从窗子里看见我们。我的脑袋撞在了废纸箱上。他还考虑写一部关于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史诗,没有写真可惜,因为这会是个更令人激动的故事。

“你怎么得到它的?”莫里斯粗粗看过答卷,问道。

“系里的某个人匿名寄给我的。我猜是鲁珀特·萨克利夫。他是试卷的第一阅卷人。这是两年前九月份的一次补考。这个女孩子六月份考试没有及格。萨克利夫和系里其他几个资深教师拿它和菲利普对质来着。”

“后来呢?”

“哦,他承认他和那个女孩发生了关系,就像她说的那样,在他办公室的地毯上——就是那块挺不错的印度地毯,你的雪茄烟在上面烧了一个洞的,你记得吗?”希拉里的口气漫不经心,甚至有点轻浮,但是莫里斯觉得它掩盖着极深的伤害。“他宣称是她勾引他的——辅导的时候她解开了自己的衬衫扣子。好像他就不能叫她再扣上似的。幸运的是,那个女孩子没有继续发展下去。不久她就离开了——她们家到国外去了。”

“就这些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是菲利普惟一一次对你不忠吗?”

“我怎么知道?这是他惟一被抓住的一次。但是我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人显得特别惊讶。我去参加系里的社交活动,人们看我的眼神我只能说是同情。”

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然后莫里斯说:“希拉里,你是想告诉我你不幸福吗?”

“想来是的。”

又一阵沉默后,莫里斯说:“如果德西雷现在坐在这里,她会告诉你忘掉菲利普,过自己的生活。找个工作,再找一个男人。”

“太晚了。”

“永远不会太晚的。”

“几年前我拿到了研究生教育课程的证书,”希拉里说,“可我刚刚读完,他们就因为出生率下降开始关闭城市里的学校了。所以根本找不到工作。我为开放大学[144]上些辅导课,但这算不上是个职业。至于说情人,肯定是太晚了。你是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莫里斯。”

“嗨,”他轻声说道。

“别紧张,我不会把你拽上楼去来一趟记忆之旅的……”

“真可惜,”莫里斯殷勤地说,但是口气里带着几分宽慰。

“一则是菲利普快要回来了……不,我十年前铺下的孽床,就必须自己去睡在上面,尽管它常常显得又冷又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唉,你知道,当我们四个人……调情胡闹的时候。菲利普提出分手,但是我求他回到家里来,再给我们的婚姻一次机会,回到当初的状况,一对还算满足的夫妻。我很软弱。如果当时我说,见你的鬼,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敢说他在一年之内就会夹着尾巴爬回来。但因为是我无条件地求他回来的,他,咳,就对我颐指气使起来,正如你会说的那样。”

“你们俩还,呃,在一起吗?”

“偶尔,但是大概他得不到满足。前几天报上有一篇故事,说一个男人犯了心脏病,他问医生性交是否安全,医生说,‘行,这是很好的锻炼,只是不要搞得太兴奋,只和你妻子一起搞。’”

莫里斯大笑。

“我也觉得很滑稽,”希拉里说。“但是当我念给菲利普听的时候,他几乎连嘴也没有咧一下。显然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辛酸的故事。”

莫里斯摇了摇头,又给自己切了一片布里干酪。“我很吃惊,希拉里。坦白地说,我一直认为在这个婚姻中是你说了算,现在看来是菲利普在操纵一切。”

“是的,呃,近来他一切都很顺利。他终于开始有点名气了,甚至开始看起来比过去更英俊了。”

“我注意到了,”莫里斯说,“他的胡子太帅了。”

“掩盖了他无力的小下巴。”

“那银灰色的效果使他气度不凡。”

“他在理发店里修饰过,”希拉里说。“不过中年使他更好看了。男人常常会这样。而女人到中年会发现她们同时受到更年期和生儿育女的长远影响的双重打击。这看来不怎么公平……不管怎么说,菲利普总算把他那本关于黑兹利特的书写完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莫里斯说。

“它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对菲利普来说是很恼火的一件事。不过这毕竟是一本书。莱基-温德拉什-伯恩斯坦公司要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正好系主任的职位空缺,他真还有点小运气。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有效地管理这个系许多年了,所以他们就任命了他。他的天地立刻就开始拓展。你不知道在这个国家,教授的头衔具有怎样的威望。”

“啊,我知道,我知道!”莫里斯·扎普说。

“他开始被邀请参加研讨会,到其他大学去做校外主考,把自己的名字列进了英国文化委员会海外讲学人员的名单。现在他总是外出到什么地方旅行,过几个星期他要到土耳其去,上个月是挪威。”

“如今学术界就是这样,”莫里斯·扎普说。“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在对来参加研讨会的一个年轻人说这话来着。单个的、静态的大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想来,随之而去的还有反映单个的、静态的大学的校园小说。”

“一点不错!即使写两所大学也不够了。现今的学者就像古代的游侠骑士,漫游世界各处,寻求奇遇和荣誉。”

“把他们的妻子锁在家里?”

“呃,现在骑士中有许多是女人。圆桌上有了明显的性别变化。”

“好啊,”希拉里忧郁地说。“我属于为了丈夫牺牲自己事业的那一代人。我从来没能读完硕士,所以现在我坐在家里发胖,而我银灰色头发的丈夫却满世界飞来飞去,无疑还会受到追随学术界名人的姑娘的追逐,就像他那晚带来的那个叫安杰莉卡什么的女孩子一样。”

“阿尔·帕布斯特?她是个可爱的女孩。还很聪明。”

“可是她需要一份工作,而菲利普有条件说不定哪天就给她一个。在她注意倾听他的每一个字的时候,我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来。”

“研讨会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和我们的老朋友登普西在一起。”

“罗宾·登普西?简直可笑。怪不得早餐时菲利普说了他一些刻薄话呢,他可能吃醋了。也许登普西在达灵顿有个空职位呢。我去煮点咖啡好吗?”

莫里斯帮她把碗碟放进洗碗机,然后他们端着咖啡到起居室里坐下。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菲利普回来了。

“晚宴如何?”莫里斯问。

“糟糕透顶,糟糕透顶,”菲利普呻吟道。他沉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两只手蒙住了脸。“我不想谈这件事。该把巴斯比拉出去枪毙。或者带上镣铐吊在马蒂诺楼的墙上——这会更合适。”

“我早就该告诉你会很糟糕的,”希拉里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菲利普烦躁地说。

“我不想插一杠子,是你的研讨会。”

“曾经是我的研讨会。感谢上帝总算开完了。从头到尾是场彻底的灾难。”

“别这么说,菲利普,”莫里斯说。“毕竟,有我的论文嘛。”

“对你倒是好,莫里斯。你在家里过了一个宁静美好的晚上。刚才整整两个小时我却在听两个堕落的笨蛋对着麦克风尖声唱下流歌曲,还得使劲装出挺受用的样子。然后他们给我戴上木枷,鼓励人们冲我扔面包卷,而我还得装出很受用的样子。”

希拉里得意地大声欢笑,鼓起掌来。“啊,现在我倒真希望自己也去了,”她说。“他们真往你身上扔面包卷了?”

“扔了,而且我觉得其中有一两个人这样做的时候怀着明显的报复意图,”菲利普忿忿地说。“但是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们喝酒吧。”

他拿出一瓶威士忌和三只酒杯,但是希拉里打了个哈欠,说她打算去休息了。莫里斯说他第二天一早就得动身赶班机去伦敦,也许最好现在就和她说一声晚安。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希拉里问。

“贝拉焦[145]的洛克菲勒别墅,”他说。“那是某种学者休养所。不过夏天我还有一系列的研讨会:苏黎世,维也纳,也许阿姆斯特丹。耶路撒冷。”

“天哪,”希拉里说。“现在我明白你说的游侠骑士是什么意思了。”

“有些人比别人更游侠,”莫里斯说。

“我知道,”希拉里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握了握手,莫里斯尴尬地匆匆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多保重,”他说。

“我为什么要保重?”她说。“我又不做什么冒险的事。顺便说说,我以为你不赞成国外旅行呢,莫里斯。你过去常说旅行使人心胸狭窄。”

“会有这样一个时刻,个人不得不屈服于时代思潮,否则就被推出活动的中心,”莫里斯说。“对我来说,这个时刻在一九七五年来到了,那时我不断收到去最出人意料的地方参加简·奥斯丁二百周年纪念的研讨会的邀请——波兹南、德里、拉各斯、檀香山——结果发现半数的发言人都是我读研究生时认识的熟人。世界是一个环球大学,希拉里,你最好还是相信这一点。美国运通信用卡已经代替了图书馆卡。”

“我估计菲利普会同意你的观点,”希拉里说;但是菲利普正在倒威士忌,没有理睬这个暗示。“好吧,晚安,”她说。

“晚安,亲爱的,”菲利普说,并没有从杯子上抬起眼睛。“我们只喝一杯睡前酒。”希拉里出去随手关上门,菲利普把莫里斯的酒递给了他。“你今年夏天去参加的都是些什么研讨会?”他有几分羡慕地问道。

“苏黎世是乔伊斯的会。阿姆斯特丹是符号学。维也纳是叙述学。还是叙述学在阿姆斯特丹,符号学在维也纳……?不管怎么说吧,我肯定耶路撒冷是关于‘批评的未来’的,因为我是组织者之一。由一个叫做《超批评》的刊物主办,我是这个刊物的编委之一。”

“为什么在耶路撒冷开?”

“为什么不?那儿有吸引力,是个新奇所在,是大家都想看看的地方,可是它并不在固定的旅游线路上。而且,因为那儿夏天热得要命,耶路撒冷希尔顿饭店夏季的报价极有竞争力。”

“希尔顿饭店,呃?和卢卡斯楼及马蒂诺楼可是有点不同啊,”菲利普若有所思而又伤感地说。

“不错。我说,菲利普,我知道你对你们研讨会的参加人数很失望,可是,坦白地说,如果你让人住在那脏乱的公寓里,吃食堂的伙食,你能指望什么?吃和住是研讨会最重要的事。如果大家对吃住满意,就会产生思想的激情。如果不满意,他们就会闷闷不乐,讽刺嘲笑,缺席逃会。”

菲利普耸了耸肩。“我明白你的观点,可是我们这里的人承受不起这种奢侈。要不就是他们的大学不肯出这份钱。”

“在英国不行,他们不肯出。但是当时我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反常现象。你每年最多只能有五十英镑或类似这样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去参加国内的研讨会,但是参加国外的研讨会在资助上却没有限制。显然,解决的办法是:你应该到国外去开下一个研讨会。找一个温暖宜人的好地方,比如像蒙特卡洛。同时,今年夏天你为什么不到耶路撒冷来呢?”

“谁,我吗?去参加你的研讨会?”

“是啊。你能够赶出一篇关于批评的未来的论文,对吧?”

“我不认为批评会有什么未来,”菲利普说。

“太好了!这会引起争论。把希拉里也带上玩玩。”

“希拉里?”菲利普看上去有点窘。“啊,不行;我想她受不了那份炎热。再说,我拿不准我们是否负担得起她的旅费。两个孩子上大学是个不小的开支,你知道。”

“你不用对我说这个,我自己也正竭尽全力准备对付秋天的学费呢。”

“是不是希拉里怂恿你提出这个建议的,莫里斯?”菲利普问,显然对自己的问题感到有点羞愧。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菲利普局促不安地在椅子里扭动着。“只是因为她近来总是抱怨我不在家的时间太多了,忽略了家,忽略了她。”

“你是这样吗?”

“我想是的,是。如今旅行是惟一支持我继续下去的东西了。不同的环境,不同的面孔。在我的学术旅行中带上希拉里就会破坏整个目的。”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菲利普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我们大家在寻求的是什么?幸福?你知道这东西不会长久。也许是转移注意力——从丑恶的事实中转移开去:前面有死亡,疾病,性无能和衰老。”

“上帝啊,”莫里斯说,“在一场中世纪宴会后你是不是都像这个样子?”

菲利普凄然一笑,往酒杯里重新倒满了酒。“激情,”他说。“我想,我们寻求的是生活经历中的激情。我们知道已经不再能够在家里找到它了,但是总抱着能够在国外找到它的希望。一九六九年我在美国找到了它。”

“和德西雷一起?”

“不仅是德西雷,尽管她是其中的重要部分。是那种激动,整个那场丰富的经历,快乐、危险和自由的混合——还有那阳光。你知道,我们回到这里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脑子里仍然继续生活在尤福利亚。表面上我回到了过去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之中,早晨起床,穿上一套粗花呢西装,早餐时读《卫报》,步行到大学去,用同样老一套的教材上同样老一套的辅导课……而在所有的时间里我在脑子里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在脑子里,我决定不回到英国来,因此我早晨在普罗蒂努斯醒来,穿着宽松外衣坐在太阳下面,眺望着海湾,穿上牛仔裤和运动衫,早餐时读《尤福利亚时报》,心里捉摸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会有抗议、游行吗,我班上的学生需要冲过催泪弹和警戒线来上课吗,还是说我们应该在校外什么人的公寓里上课,坐在地板上,周围满是关于‘交心’治疗小组、先锋戏剧和越南的招贴画、传单和平装书。”

“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莫里斯说。“你认不出那个地方了。年轻人现在全都热衷于进大学生联谊会、穿高级传统服装和努力学习以进入法学院了。”

“我听说了,”菲利普说,“真让人丧气。”

“可是,这种生活经历中的激情,你离开美国后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吗?”

菲利普凝视着杯底。“有过一次,”他说。“要我把故事讲给你听听吗?”

“先让我给自己拿一根雪茄。这是个抽短雪茄听还是抽长雪茄听的故事?”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讲给别人听过。”

“我太荣幸了,”莫里斯说。“这就要来点特别的了。”

莫里斯离开房间去拿他最喜欢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牌雪茄。等他回来时,他意识到趁他不在的时候,房间里的家具和灯光被重新布置过了。两张高背扶手椅斜对着放在壁炉两边,壁炉里的煤气取暖器烧得不很旺。屋子里惟一另外的光来自菲利普坐着的椅子后面的落地灯,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两把椅子之间是一张长条矮咖啡桌,上面放着那瓶威士忌酒、水罐、酒杯和一只烟灰缸。莫里斯杯子里重新倒上了很多酒。

“这是听故事的人坐的地方吗?”他在空椅子里坐下,问道。菲利普出神地盯着炉火,没有回答,只是茫然一笑。莫里斯把雪茄放在耳朵边搓了搓,赞许地听着烟叶发出的噼啪声。他刺穿雪茄的一头,剪掉另一头,点上后使劲抽了一口。“行了,”他说,一面查看烟燃烧得是否均匀。“我洗耳恭听。”

“这事情发生在几年前,在意大利,”菲利普开始说。“那是我第一次为英国文化委员会在海外讲学。我乘飞机到了那不勒斯,然后坐火车往北一个个地方讲课:罗马,佛罗伦萨,波洛尼亚,帕多瓦,最后在热那亚结束。最后一天挺赶的,我下午做讲座,他们给我定的是当晚飞回英国的机票。英国文化委员会在热那亚的代表一直陪着我,他请我在餐馆早早吃了晚餐,然后开车送我去机场。飞机的起飞时间推迟了——他们说是技术故障,所以我告诉他别等了。我知道他第二天早晨要早起,开车到米兰去开会。这和后来的故事有关。”

“我希望如此,”莫里斯说,“一个好故事里不应该有无关的事情。”

“总之,英国文化委员会的那个叫J·K·辛普森的人——我只记得他的姓了——是个很好的年轻人,非常友好,对工作很热情,他说,‘好吧,那我就走了,不过如果航班取消的话,给我打电话,我再把你送到旅馆去过夜。’

“咳,起飞一再推迟,不过在午夜前后我们总算起飞了。是架英国飞机。我坐在一位英国商人的旁边,我想他是个毛纺织品的推销员……”

“这和故事有关吗?”

“说不上有。”

“没关系。叙述的连贯性嘛,”莫里斯宽容地挥了一下雪茄。“它有助于加强真实效果。”

“我们坐在后舱,就在机翼后面。他是靠窗的座位,我在他旁边。飞离热那亚大约十分钟,他们正准备供应饮料,你能够听见从飞机后部传来瓶子磕碰的声音。就在这时,这位推销员从窗口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胳臂说,‘对不起,请你往窗外那边看一眼好吗?是我的想象呢还是那个引擎真着火了?’我从他身体前面探身向窗外看去。当然,外面很黑,但是我能够看见火焰在引擎周围吞卷。呃,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夜里仔细看过喷气引擎,就我所知,喷气引擎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你夜里看到从引擎中冒出某种火光会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些肯定是火焰,它们不光是从后面的喷口里冒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说。‘看起来肯定不大对头。’‘你觉得我们应该告诉什么人吗?’他问。‘哦,他们自己想必已经看见了,是不是?’我说。事实是,我们俩谁也不想出洋相,说什么东西出了毛病,结果被告知没有问题。幸亏过道那边的一个人注意到有什么事情使我们不安,于是自己过来看一看。‘上帝啊!’他说,并且按下了呼叫空姐的按钮。我想他可能是哪个方面的工程师。正在这个时候,空姐推着饮料车过来了,‘如果想要饮料,你得等着轮到你,’她说。由于长时间的推迟,机舱乘务员说话有点没好气。‘机长知道他右侧的引擎着火了吗?’工程师问。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斜眼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沿过道往前跑去,她推着面前的饮料车,像保姆推着婴儿车在跑。一分钟后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我想他是副驾驶员吧,沿过道走来,神色焦虑,拿着一个大手电往窗外照那个引擎。确实是着火了。他跑回驾驶舱。很快机身倾斜着掉过头来,飞回热那亚。机长通过广播宣布说由于机械故障,我们将紧急着陆,大家需要作好通过紧急出口下飞机的准备。然后另外一个人告诉我们具体该怎么做。我得说他听起来非常冷静沉着,镇定自若。”

“是录音带,”莫里斯说。“他们预先录制好各种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录音带。我有一次乘坐一架巨型喷气机飞越落基山脉,一个空姐错放了水上迫降的录音带。我记得我们正在吃午饭,飞机飞行在三万英尺的高度,万里碧空,这时,一个声音突然说道,‘我们将被迫在水上紧急降落。不会游泳也不必惊慌。我们已经向救援部门通知了我们的情况。’人们吓呆了,叉子停在嘴边。接着是一片混乱,直到他们搞清了真相为止。”

“在我们的飞机里一片大哭小叫、咬牙切齿——相当部分的乘客是意大利人,你知道他们的性格——他们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后来机长使飞机吓人地一头俯冲下去,好扑灭引擎的火。”

“天哪!”莫里斯·扎普说。

“他考虑得还是挺周到的,事先解释了他的意图,但只是用英语讲,因此所有的意大利人都以为我们要坠入大海了,开始尖叫、哭泣、在胸前画十字。但是俯冲起了作用——火被扑灭了。后来我们不得不在海面上空盘旋了大约二十分钟,抛去燃油,然后才试图重新在热那亚着陆。这可是非常漫长的二十分钟。”

“肯定的。”

“坦白地说,我以为这会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二十分钟了。”

“你都想了些什么?”

“我心里想,真愚蠢。我心里想,真不公平。我猜我祈祷来着。我想象希拉里和孩子们在第二天早晨醒来后从广播里听到飞机失事的消息,我感到很难过。我想到幸存下来但是严重残废。我试图回想英国文化委员会为专家外出讲学所办的保险的条款——缺一只胳膊赔付多少,膝盖以下一条腿赔付多少,膝盖以上又是多少。我尽量不去想会被活活烧死。

“在最好的情况下,在热那亚降落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那儿有这么一片高耸的巨大悬崖伸进海中。从北面飞来的飞机不得不围绕它做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然后从这片悬崖和高山之间穿过,飞临城市和码头上空。而我们是在夜里一个引擎坏了的情况下这样做的。当然,机场已经处于紧急戒备状态,但由于是一个小机场,又在意大利,这实际上没有多大的意义。我们着地的时候,我能够看见消防车闪着顶灯向我们疾驶而来。飞机刚一停稳,乘务员就打开紧急出口,我们都从充气滑道滑了下去。问题是,他们不能打开离我们——我和那个卖毛纺织品的人——最近的紧急出口,因为它通向那个引擎出了故障的机翼。所以我们是最后离开飞机的。我记得自己在想这可够不公平的,因为要不是我们,整个飞机很可能在空中爆炸了。

“不管怎样,我们平安地下了飞机,拼命跑向准备好等在那里的一辆大客车,被拉到了航站楼。消防车往飞机上喷满了厚厚的泡沫。当他们把我们的行李从飞机上往下卸的时候,我给英国文化委员会的那个人打了个电话。想来我是要对什么人讲述一下自己大难不死后所感到的宽慰。想想希拉里和孩子们在英国安睡,不知道我九死一生的遭遇,感觉真是很古怪。我不想打电话惊醒希拉里,无谓地让她事后感到害怕。但是我觉得自己必须讲给什么人听。同时我也想离开机场。许多意大利乘客歇斯底里地亲吻地面、哭泣、在胸前画十字什么的。显然,在第二天早晨以前我们是不会再飞了,而安排好我们当晚的住宿得要好几个小时。再说,辛普森告诉过我如果有问题就给他打电话,因此虽然这时已经半夜一点多了,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他一弄明白出了什么事,就说他直接到机场来。因此,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开车来接我到市里去找旅馆。我们试了几家,可是运气不好——不是夜里关门就是客满,那个星期热那亚有个商品交易会。所以最后他说,你瞧,你干嘛不和我一起回家去,我们说不上有客房,但是在起居室里有个两用沙发。这样他就把我带回到他住的公寓。公寓在一排现代化的楼房里,坐落在半山上,俯瞰城市和大海。我感到出奇地平静,毫无睡意,事实上,我对自己的沉着镇定颇感钦佩,但是当他要给我白兰地的时候我没有拒绝。我环顾起居室,一阵思家之痛突然袭上心头。过去的十二天里我一直住在旅馆,吃在饭馆。现在我还挺喜欢这种生活,但是,那时我在国外讲学上还多少是个新手,觉得相当紧张。而这里是一片英国家庭生活的绿洲,在这里我可以放松,完全像在家里一样舒适自在。起居室里散落着玩具和英国报纸,卫生间里晾挂着圣麦克尔牌的内衣。我们喝着白兰地,我给辛普森讲述飞机事故的全部情况,他的妻子穿着晨衣走了进来,一边打着哈欠,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我以前没有见过她。她的名字叫乔伊。”

“啊,”莫里斯低声说,“你记得她的名字。”

“我向她道歉说打搅了她。她说没关系,可是看上去并不特别高兴。她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我突然意识到我简直饿坏了。因此她从厨房里给我拿来了帕尔玛火腿,一些糕饼和一壶茶,结果我们吃了一顿临时凑合出来的便餐。我坐在乔伊对面。她穿一件柔软的带兜帽的蓝色丝绒晨衣,衣服的拉锁是从下一直拉到脖子的那种。希拉里曾有过一件一样的晨衣,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乔伊就像看着某个年轻漂亮版本的希拉里——我的意思是,在我们结婚之初,当希拉里本人还年轻漂亮的时候。我猜想乔伊三十刚出头,有着金色的鬈发和蓝色的眼睛。她下巴比较粗厚,但是嘴巴大,嘴唇丰满。她说话时带有些许北方口音,我想是约克郡的。她在大学教一点英语会话课,但基本上认为自己的职责是支持丈夫的事业。我敢说她是为了他才勉强起床来殷勤款待我的。呃,当我们谈着、吃着和喝着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对乔伊充满了难以抗拒的最强烈的欲望。”

“我知道会这样,”莫里斯说。

“就好像经历了死亡的阴影后,我突然恢复了对生活的欲望,而从美国回到英国以后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失去这种欲望了。在某种意义上,它远比我曾感受过的都更为强烈。食物以其精美的滋味穿透了我,茶的香气宛如仙果,坐在对面的女人美得似乎让人无法承受,由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我的吸引力,因而使我感到更加难耐。她头发蓬乱,脸因为刚睡过觉而苍白浮肿,当然,没有化妆或涂口红。她安静地坐着,两只手捧着她那杯茶,很少说话,对丈夫说的笑话微微一笑,仿佛她以前已经听他讲过了。说实在的,我认为在那个情形之下,在那个时刻,我对任何一个只要不是彻头彻尾丑陋的女人的感觉都会是这样的。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乔伊只是代表了女人而已。她就像弥尔顿的夏娃,是亚当的梦——他醒来,发现梦是真的,如济慈所说的那样。我突然觉得,女人是多么可爱呀。多么温柔善良。走过去用双臂拥抱她,将我的头埋在她的怀里,那会是多么美好,多么自然的事情!我脑子里想着这一切,而辛普森在对我大讲意大利中学里英语教学水平是多么可怕。终于他看了一眼手表,说都四点钟了,他与其去睡个回笼觉,不如趁现在毫无睡意自己开车去米兰,到米兰后再休息。他开英国文化委员会的车去,他对我说,这样乔伊可以用他们的车送我去机场。”

“我知道下面要发生的事了,”莫里斯说,“可是觉得难以相信。”

“他已经打点好行李,因此没有几分钟就走了。我们握手道别,他祝我第二天旅行运气好一点。乔伊送他到大门外,我听见他们吻别。她回到起居室,显得有点难为情。那件蓝色的晨衣她穿着长了两英寸,她不得不把下摆提起一些——这使得她在走回房间的时候有一种高贵典雅又含混模糊的中世纪风度。我注意到她光着脚。‘我肯定你现在想睡一会儿了,’她说。‘杰勒德的房间里还有一张床,可是如果我让你睡在那儿,他早晨醒来的时候可能会吓一跳。’我说睡沙发就很好。‘但是杰勒德起得非常早,我恐怕他会打搅你,’她说。‘如果你不介意在我们的床上睡,我自己到他房间去睡很方便。’我说不行,不行;但她竭力劝我,并问我能不能给她几分钟时间把床单换一下,我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给她带来这么多麻烦。一想到仍保留着她的体温的那张床真让我受不了。我开始全身发起抖来,竭力阻止自己不去像拉降落伞的开伞索那样拉她脖子上的拉锁,和她一起倒在地板上,从而无可挽回地跃进道德空间。”

“那是一个非常花哨的比喻,菲利普,”莫里斯说。“我简直无法相信你从来没有讲过这个故事。”

“噢,其实,我确实把它写了下来,”菲利普说,“为了自己的满足感。但是我从来没有给人看过。”他重又往他们的杯子里倒满了酒。“总之,我们俩当时就在那里,互相看着。我们听见外面一辆汽车加速开下山去的声音,想来是辛普森。‘怎么了?’她问,‘你浑身都在发抖。’她自己也有点发抖。我说大概是受了惊吓。滞后反应。她又给我倒了一些白兰地,自己也喝了一点。我能看得出来,她知道使我发抖的并不真是惊吓,而是她自己,是她离我这么近,但是她并不能够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你最好去躺下,’她说,‘我带你到卧室去。’

“我跟着她走进了主卧室。室内惟一的光线来自一盏紫色灯罩的床头灯。屋子里有一张大双人床,床上的盖被半掀开着。她把盖被拉平整,拍松了枕头。我仍旧全身发抖。她问我是不是要一个热水袋。我说,‘只有一样东西能够使我不再这样发抖。要是你能够用胳膊搂着我的话……’

“尽管房间里灯光很暗,我仍能看见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不能这样做,’她说。‘你不应该这样要求我。’‘求你了,’我说着向她走近了一步。

“一百个女人里,九十九个会径直走出房间,也许给我一个耳光。但是乔伊只是站在那里。我走近她,伸出双臂搂住她。上帝啊,真是太美妙了。透过丝绒晨衣和我的衬衫,我能感受到她乳房的温热。她用双臂抱住了我,轻轻地搂着我。我的颤抖立即消失了。我的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呻吟着在她耳边语无伦次地倾诉,说她是多么奇妙、宽容和美丽,拥抱着她是如何令我消魂,以及我是如何感到重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有了生命力等等各种各样浪漫的胡言乱语。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在怪异的紫光中,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双手在她的背上移动,觉得仿佛在看一场电影,或者盯着水晶球中的影像。这一切似乎不可能真正发生。我看见自己的手滑下她的腰际,捧住了她的臀部,使她晨衣的下摆团了起来。我在头脑里默默地对镜子里的男人说,你疯了,现在她要挣脱开去,扇你耳光,大声呼救了。但是她没有。我看见她的背弓了起来,感觉到她的身子靠紧了我。我脚下不稳,身子晃了一晃,在我恢复平衡的时候,我稍微改变了一下位置,现在我能够在镜子里看见映照在房间另一头的一面镜子里的她的脸了。我的天哪,那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放任,她半闭着眼睛,微张着双唇,而且在笑。她在笑!因此我把头从她肩上抬起,亲吻她,深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像一条温暖的鳗鱼立即伸进我的嘴里。我轻轻地拉开她晨衣前面的拉链,把手伸了进去。晨衣下的她一丝不挂。”

菲利普停了下来,凝视着炉火。莫里斯发现自己身子往前坐在了椅子沿上,雪茄早已熄灭。“后来呢?”他问,一面摸索着找打火机。“后来怎么样了?”

“我把晨衣从她肩头脱下,它滑向地板落在她脚旁时发出静电的劈啪声。我跪下身去,把头埋在她的肚子上。她的手指向后梳过我的头发,指甲陷进了我的肩膀中。我把她放在床上躺下,开始用一只手扯下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不断抚摩着她,生怕一旦放手就会失去她。我以仅有的一点清醒问她是否采取了避孕措施,她点了点头,没有睁开眼睛。于是我们做爱了,没有特别细腻之处,时间也没有拉得很长,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性高潮,无论是在那以前或是以后。我感到自己是在向死亡挑战,一路性交杀出坟墓。她不得不用手捂住我的嘴,使我不能大声叫出她的名字:乔伊,乔伊,乔伊。

“然后,几乎在刹那间我就睡着了。醒来时我独自赤裸着睡在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盖被。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我能够听见另外一个房间里吸尘器的声音。我看了看表,十点三十分。我感到疑惑,不知道是否仅仅梦见和乔伊做爱。但是身体感受的记忆太强烈了,太具体了,而且我的衣服四散在我头晚脱下后所扔下的地方。我穿上衬衫和裤子,走出卧室到起居室去。一个用围巾蒙着头的矮小的意大利女人正在用吸尘器吸地毯。她向我咧嘴一笑,关上了吸尘器,说了点什么我听不懂。乔伊从厨房走进起居室,边上跟着个手里拿着玩具小汽车的男孩。男孩盯着我看。乔伊看上去和前晚很不一样——更靓丽,更稳重。她好像是切破了手,贴着护创橡皮膏,除此之外打扮得纤尘不染,穿一件亚麻连衣裙,头发光滑蓬松,好像刚刚洗过。她灿烂地、略有几分不自然地对我一笑,但是避免和我四目相对。‘啊,你好,’她说,‘我刚要去叫醒你。’她给机场打了电话,我的航班十二点三十分起飞,等我一准备好她就送我去机场。我想吃早餐吗,还是先洗个淋浴?她是个十足的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女主人——彬彬有礼,耐心而客气。她竟然还问我睡得好不好。我又一次感到疑惑,头天晚上我们之间的事情是否仅是自己在梦遗。但是当我看见挂在浴室门后的蓝色晨衣时,一切纵情时肉体快乐的细节重现心头,决不可能是我的想象。她像圆柱般硬挺的乳头的确切形态已经深深刻印在我手指尖的神经末梢上了。我记得她不同寻常地浓密的阴毛,和那被床头灯光染上了些许紫色的浅黄色泽,以及小腹上皮肤晒黑和未晒黑处的分界线。所有这一切不可能是梦见的。但是由于清洁女工在旁不停地吸尘,小男孩和她寸步不离,我不可能和她有任何亲密的交谈。而且显然她也不想这样做。她在房子里忙来忙去,和清洁女工及小孩闲扯。就连在她开车送我去机场时也带上了孩子。他是个机灵的小东西,没有他注意不到的事情。尽管他坐在后座上,却总把身子往前凑,把头伸在我们两人之间,好像故意不让我们亲近。看来我们似乎只能只字不提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分手了。这也太荒唐了。我简直搞不懂她。我感到必须弄明白是什么促使她做出这样令人惊奇的举动。她是某种慕男狂吗,可以委身于任何一个能够到手的男人——我是在那间紫色灯光的卧室里停留过的一连串英国文化委员会的讲学者中最近的一个吗?我甚至想到,辛普森和她共谋,我是他们变态的色情游戏中的一个工具,也许他偷偷回到了寓所,藏在卧室里的一面镜子后面。看一眼她开车时的侧影就足以使我的这种推测显得异想天开地荒唐——她看上去是这样正常,这样健康,这样富有英国人的特性。那么,是什么促使她这样做的呢?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一点。

“我们到达机场后,她说,‘如果我不送你进去,你不会介意吧?’可是她得下车来给我打开后备厢,我意识到这是我和她私下说点什么的惟一机会了。‘难道我们不该谈谈昨晚吗?’我把行李包从后备厢里拎出来的时候说。‘哦,’她带着女主人的灿烂笑容说,‘你不要为打搅了我们睡觉而不安,我们做这个工作,对这些已经习惯了,人们在各种各样古怪的时间到达,当然,并不经常乘坐着火的飞机。我真诚地希望你今天的飞行不要有这么多变故。再见,斯沃洛先生。’

“‘斯沃洛先生!’这就是仅仅在几个小时以前用两条腿缠在我脖子后面什么地方的那个女人!唉,很明显,不管出自什么动机,她想装出头天晚上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她想把这整个事件从历史中切除,删掉它,拆掉它。而我表达自己感激的最好方法是暂且顺她的意思而行。所以我极不情愿地放弃了追问。我只是允许自己再放纵一次。她已经伸出了手,我没有仅仅一握,而是将她的手紧紧地贴在了我的嘴唇上。我猜想,在意大利的机场,这个动作不会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她脸红了,和昨晚我请求她搂抱我时红得一样厉害,那个拥抱中的难以置信的柔情如潮水般涌回我心中,我能够看得出来,也涌回了她的心中。然后她走回汽车前,坐到驾驶座上,透过窗子最后看了我一眼,驾车而去。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也许你有一天会的,”莫里斯说。

菲利普摇了摇头。“不会了,她死了。”

“死了?”

“第二年,他们三个人在一次空难中全死了,死在印度。我在乘客名单中看见了他们的名字。没有幸存者。‘辛普森,J·K·[146],妻乔伊,子杰勒德。’”

莫里斯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吐出一口气。“咳,真是太悲惨了!我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有一个不幸的结局。”

“而且,当你想到我们是怎么相遇的,还真具有讽刺意味,不是吗?开始时我有极大的负罪感,仿佛是我把自己九死一生所逃过的死亡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我竭力使自己相信这只是迷信。但是我将永远在自己心中为乔伊保留一个小小的圣坛。”

“一个小小的什么?”

“圣坛,”菲利普庄严地说。莫里斯被雪茄烟呛得咳了起来,就没有再理会这话。“她将我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对生活的欲望重新给予了我,正是由于她那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不要求回报的委身,使我相信生活仍然是有意义的,我应该充分利用好我剩下的时间。”

“你还有类似这样的奇遇吗?”莫里斯问,先是菲利普故事的色情性、继而是它悲惨的尾声打动了他,而且对他打动之深使他感到了几分刺激。

菲利普的脸有点红了。“我从这件事里认识到的一点就是,对要求你身体的人永远不要说不,对把她们的身体自愿奉献给你的人永远不要拒绝。”

“我明白了,”莫里斯干巴巴地说。“在这个准则上你和希拉里取得一致意见了吗?”

“希拉里和我在许多事情上看法不一致。再来点威士忌吗?”

“这绝对是最后一杯了。明天我五点钟就得起床。”

“你怎么样,莫里斯?”菲利普说,一面倒威士忌。“近来你性生活情况如何?”

“噢,我和德西雷分手以后曾试图重新结婚。我和各种女人同居过,大多数是研究生,但是她们谁也不愿和我结婚——现在的女孩子没有道德准则——我也逐渐对结婚失去了兴趣。目前我一个人过。我慢跑。看电视。写我的书。有时候去埃塞夫的按摩院。”

“按摩院?”菲利普一脸惊愕。

“那些地方有一些很有风度的女孩子,你知道。她们不是妓女。受过大学教育,没有病,穿着修饰讲究,善于谈吐。我十几岁的时候花了许多时间,费力地想要说服像这样的女孩子在我老爸的雪佛兰汽车后座上给我做手淫。现在想这样做就和上超市一样容易。节约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但是这样做没有感情关系!”

“感情关系破坏性愉快,难道你还没有明白这一点?关系延续的时间越长,性激情就越少。不要欺骗你自己了,菲利普——如果和乔伊有第二次的话,你以为会同样美妙吗?”

“会的,”菲利普说,“会的。”

“那么第二十二次呢?第二百次呢?”

“我想就不会了,”菲利普承认道。“习惯最终会破坏掉一切,不是吗?也许那正是我们大家都在寻求的东西——未被习惯淡化的欲望。”

“俄国形式主义者有一个形容它的词,”莫里斯说。

“我肯定他们有的,”菲利普说。“但是告诉我也没有用,因为我一定会忘记掉的。”

“Ostranenie,[147]”莫里斯说。“陌生化。他们认为文学的要义就在此。‘习惯吞没物体,衣服,家具,你的妻子和对战争的恐惧……艺术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我们重获对生活的感觉能力。’这是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148]的话。”

“过去书籍曾使我满足,”菲利普说。“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仅仅有书是不够的。”

“不过你不久又要上路了,是吗?希拉里告诉我是去土耳其。你去那儿做什么?”

“又一次英国文化委员会的讲学活动。讲黑兹利特。”

“在土耳其,他们对黑兹利特非常感兴趣吗?”

“我想不会,不过是他诞生二百周年纪念,或者应该说是去年,这次讲学活动是去年提出来的。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最后定下来……顺便问一下,你收到我写的那本关于黑兹利特的书了没有?”

“没有——我刚才还在对希拉里说,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菲利普恼火地叫嚷道,“这不是出版商的典型作风吗?我特意请他们给你寄一本赠书去的。那我现在给你一本吧。”他从书柜里拿出一本浅蓝色书皮的书,匆匆在里页题写了献词,交给莫里斯。书的标题是《黑兹利特与业余读者》。“我并不指望你同意书中的观点,莫里斯,但是如果你认为这书还有什么价值,要是能够设法让人在什么地方发表一篇书评,我会很感激的。到目前为止它没有受到任何注意。”

“看起来不像是《超批评》会感兴趣的那类东西,”莫里斯说。“不过我会尽力而为。”他很快从头到底把书翻了一下。“黑兹利特这个题目有点过时了,是不是?”

“在我看来是被不公平地忽视了,”菲利普说。“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你读过《情爱书册》吗?”

“我想没有读过。”

“这是他把自己对房东家女儿的痴迷稍加小说化的作品。那时他正和妻子分居,徒劳地希望能够离婚。房东那个女儿是个典型的挑逗男人的女孩子,总坐在他膝头,任他摸弄,可是不和他睡觉,也不答应在他离婚后嫁给他。为此他都快要发疯了。他完全痴迷了。后来有一天他看见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一起出去了。幻想破灭。黑兹利特彻底垮了。我很同情他。那个女孩想必——”

菲利普的声音颤抖起来,莫里斯看见他脸色发白,两眼直瞪着起居室的门。莫里斯随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看见希拉里站在门口,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带兜帽的蓝色丝绒晨衣,衣服的拉链可以从下一直拉到脖子。

“我睡不着,”她说。“后来我意识到我忘了告诉你不要锁大门。马修还没有回来呢。你没有不舒服吧,菲利普?你好像看见了鬼似的。”

“那件晨衣……”

“晨衣怎么啦?我把它翻了出来,因为另外那件在洗衣店里呢。”

“啊,没什么,我还以为你许多年以前就把它给扔了,”菲利普说。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我想该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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