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过去了,冰墙至高一点,终于比那石墙还略高一些。
之间距离,目测五丈。
闻鳞一步踏至,身后背负着蛮,居高临下地看着句傲,眼神平静纯粹。
句傲拱手拜服,脸上没有丝毫脾气:
“兄弟,我真服了你了。”
闻鳞将剑拿在手里:
“要打吗?”
句傲讪讪一笑:
“本人不会武功,你请自便。”
闻鳞轻轻一跃,原本凛冽的风,突兀地变得温暖起来,源源不绝的热流汇入全身,蓦然站在光下,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蛮,我们到了。”
他笑着说道。
冰雪退去,如兽一般的狰狞脸庞在光下闪耀着,他终于看清了蛮的全部容貌。
他认真看着这张脸,直到再也不会忘记。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西方,那里仍然一片死寂。
闻鳞将剑伸到了句傲的颈处:
“你该知道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句傲害怕地向后缩了缩脖子,可剑锋始终贴着他的皮肤,冰冷,刺骨,带着杀意。
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你先把剑放下。”
句傲一动也不敢动。
剑锋缓缓刺入他的肌肤。
滴答、
这是血滴下的声音。
“是羲和!是羲和做的!是她囚禁了她最后的儿子!”
句傲哭叫着道出了原委:
“当年,羲和一觉醒来,得知她十子中的九子竟被大羿射落,不知被带去了何处,扶桑神木上只余一子。可她即为日帝神君之妻,却不能加罪大羿,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因为大羿就是逐日者,是被天道眷顾的存在!他用他的弓,他的箭,夺走了天地间的九道光!”
“而现在,你!又一个逐日者!你也要去夺走最后的光吗!”
这时,句傲再也控制不住憎恶的情绪,他死死地瞪着闻鳞:
“逐日者?哈哈哈!我呸!所谓逐日者不过就是强盗!混蛋!窃贼!只会去夺走那些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光洒在闻鳞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打断句傲的陈述。
直到句傲说完,他才说了两句话:
“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说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
不再理会句傲,闻鳞沿着长梯走下城墙。
“真相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对吧,蛮?”
他喃喃说道。
......
明媚世界下的闻鳞,孤独行走。
稍一抬头,就能看见那遥远的囚笼,还有那困锁在其中的一团炙热的光。
“蛮,你要活着该多好……看看这个世界,这个有光的世界……”他这样想。
走进城镇时,人们渐渐围在了闻鳞的两旁。
他们窃窃私语,他们很好奇这个男人为何要背着一具尸体。
闻鳞却是不管不顾,我行我素。
他的周身散发出着冷冽、生人勿近的气息,拒绝所有人的靠近,更不理会他们的问话。
穿过城镇,他来到旷野,没有了闹市的吵闹繁杂,风又变得和煦清静,他走过绿树红花,走过鸟语花香。
突然,他停住了。
三个男人将他围在中间。
闻鳞没有出手,只因为他们和蛮一样的装束。
只是他们的面颊两边,各篆写一个古朴繁复的契文。
他认得那个字,那个字念,弃。
“你如何进来的?”年纪稍大,蒙头垢面的男人厉声问道。
“逐日一族?”闻鳞反问。
“逐……日……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呜……”
三个男人闻言竟然同时放声大哭。
第二个男人沙哑地说:
“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我们对不起族人啊!我们”
第三个男人泣不成声:
“我们都是放弃了使命的罪人啊!”
第一个男人止住哭泣,急急拉住闻鳞的胳膊:
“告诉我,夸父!族里的人怎么样了?”
“快死绝了。”
三人闻言,哭的更加伤心欲绝。
闻鳞却露出了不耐烦:
“要哭,滚去一边哭,别挡我的路。”
三人一一噤声,齐齐地望着闻鳞,眼神很奇怪。
“果然……你才是真正的夸父……留下这一条命,也是为了今天,见证夸父你的到来!”
“见到你,我们也就放心了!”第三个男人说。
“去吧,夸父!只有你能做到!”第一个男人说。
三人让开道路,同时拔出刀剑,相继自刎。
闻鳞踩过血染青草,漠然离去。
......
没有日落,所以也不会有夜。
天气愈加温热,蛮的尸身开始腐坏,闻鳞在一处河流为其沐浴,架起木堆后付之一炬,他将蛮的骨灰收入牙笛,用泥封住。
整个过程,始终沉默。
收起牙笛,他继续前进。
森林,草原,荒漠,两条干涸的河床,一片唯美的桃林……
越往前去,植被越少,也就越显燥热。
然后的某一天,他来到了沙漠。
抬头望去,沙漠中央那座燃烧的巨山上,闪耀刺眼夺目的光。
“应该就是这里了。”
闻鳞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伸手摸了一下腰间的牙笛,脸上流露一抹淡淡的笑。
他踏出了那一步。
......
孤独行走在沙漠的旅人,不知时日,又饥又渴,脚步几分踉跄,脸色却十分平静。
这里没有风,没有云,无声,也没有活物。
有的,只是简至、纯粹的热。
脚下的沙砾,流动的空气,甚至于全身的血液,无一不在燃烧,在沸腾。
漫长时间的高热下,旅人有些恍惚,眼前飘过无数个情境。
他混乱了,却仍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向前。
他是谁?是闻鳞,还是夸父?
他不知道。
他已经迷失了。
他开始奔跑,赤着脚在滚烫的沙砾上奔跑。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奔跑,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他所渴求的,就在前面,在那光的来处。
每次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去触摸一件东西,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腰间,那是一个白骨的牙笛。
极致的火,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没,眼前的视野,唯有一片绯红,当他闯入一片熊熊不熄的火海,即将倒下之际,忽然就有了一丝明悟。
是了,他不是闻鳞,不是夸父,而是蛮。
他要的,是那束光!
在他的眼中,再没有其他,除了那高悬黑笼的光。
而他要做的,就是追上它。
然后,得到它!
......
闻鳞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小院的院门,貌美威严的白衣女子坐于石凳,此时缓缓起身,正冷然地望着他,还带着恨。
“你还是来了,逐日者!”
闻鳞再一次将长剑拿在手里:
“你就是羲和?”
“不错!我就是羲和!”白衣女子冷笑:
“逐日者,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一族在你赶来的这十几年里,早已死绝,你所做的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即便你得到了它,他们也无法再活过来!”
“是吗?”闻鳞一剑挥出,羲和竟然不闪不避。
闻鳞止住剑势,问:
“你为何不躲?”
“呵,你根本不敢杀我!我亡,它便亡;它亡,众生皆亡!想让它去西北蛮荒之地,做梦!”羲和愤恨地说:
“你永远也无法得逞!”
闻鳞却笑了。
“其实,我无所谓的,”他轻轻地道:
“夸父也好,逐日一族也罢,对我而言,都无所谓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羲和忽然隐隐感到不安。
闻鳞握住腰间的牙笛,淡漠语气中终于带上了一丝情感:
“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接受了荒诞的使命……一切看起来都是那般可笑……本来还想静静地陪你们玩这场游戏……可是,你们不该让蛮死的……他死了,我便要让整个世界陪葬!”
羲和一脸震惊地看着闻鳞毫无顾忌地一剑,直至尽没她的心脏。
“你,其实早该死了……带着你的怨恨,还有这个世界,一起去死!”闻鳞贴着羲和的耳边,缓而轻地说道。
羲和的双眼蓦然睁大,随即黯淡下去。
世界开始崩塌,破碎,而闻鳞的话仍在回荡:
抱歉,蛮,让你失望了……
不过,
既然遇上了我,
你所背负着的可笑轮回,
就由我北落闻鳞,亲手来破碎!”
......
仿佛过去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没有任何违和感的,视野清晰的瞬间,闻鳞又回到了那一片红树林。
他依然保持着当时戒备的姿势,然而,那高大的魂,却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动,他的手缓缓摸向腰间,指尖传来熟悉粗糙的质感,不用看,他知道,那是一只牙笛。
嘴角上扬的弧线,又极快收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闻鳞的眼神很疲累,脸色也显苍白,陡然介入一个世界,这十多年的庞大记忆消耗了他太多精力。
他闭目调息,努力将识海记忆过渡现实世界。
当他睁开眼睛,表情已经不是那么冰冷。
循着之前留下的标记,他原路返回。
......
看到闻鳞平安归来,姬凰芷松了口气。
“我出去了多久?”
面前的两人让闻鳞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看到姬凰芷,他明显放松不少,蜃界的时间流速很难说清,姬凰芷此刻的神情,告诉他应该没过去多久。
“差不多一个时辰,你的脸色很差,是发生什么了吗?”
闻鳞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什么,一点小事情。我们应该是安全的,不过我没能找到食物。”
他把林子那边的怪异大致描述了一遍。
姬凰芷听完,嫣然一笑: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你知道?”闻鳞愕然地望着姬凰芷,一脸不可置信。
少女有些懊恼,于是瞳处就有了一抹幽冷之意。
闻鳞神色顿时显出几分尴尬,他摸了摸鼻子,稍稍撇过脸,又转看回来:
“这个,请教姬姑娘,这到底里是什么地方?”
姬凰芷送出一记白眼,然而看到闻鳞此般模样,又忍不住笑了。她干咳一声,正色道:
“这里应是一处秘境。”
“秘境?”
“异象之地,必有奇异。此处炎热唯火,隔开冰雪世界,自成一境,定然是有灵物隐匿于此。”
“你说的灵物是?”
“强大的灵兽,或是厉害的宝物。”
果然。
闻鳞心叹一声,岔开了话题:
“这事稍后再说,獠怎么还没醒?”
“獠啊,”姬凰芷回头,脸上抱以温暖的笑,“她能出什么事?睡得正香呢。”
“那你也休息吧,我来守着。这里应该还是安全的,不过还是不要离湖太近了,去那边。”
闻鳞抱起獠向远处走去。
姬凰芷也实在累了,之前闻鳞没回来,獠也没有转醒,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时草草收拾一番,靠着獠她很快便睡着了。
闻鳞在不远处一块凸起的红色岩体坐下,将牙笛拿到身前,细细摩挲,思绪渐渐飘远。
远处,湖面濛濛一层烟雨。
上方,云雾翻滚,映出红霞斐然,美轮美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