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打量面前人,一袭紫衣,眼睛上白绫上还有点点血污。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大约到自己胸口,娃娃脸透着乖巧,束发,体态瘦高,与传闻中的魅主相差甚远。他转过头,看向那些魅祟,他们只是推翻摊位,似乎在发泄着身上的怨气。
“是谁?”她看不到前方的路,只循着血腥气走去,却险些撞在风祁刀尖上。
“没人受伤,是阿爹的剑离你太近了。”西凌彻连忙捂住伤口,拉住她不停乱抓的手,“我们快走吧。”
看向风祁道长,见他一动不动,只是紧紧盯着有些慌张的尘霜,便感激的行了一礼。正想离开,却被一只利箭刺穿了肩胛骨。疼痛使他忍不住惊呼出声。
“西将军,这是要去哪儿啊,引魅祟进城,搅得民不聊生,风祁道长,又怎么能安然无恙的离开呢,你可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城墙上,皇帝一行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三人,一排弓箭手在城楼上蓄势待发。
“陛下,琴谱,是谁的?”风祁也不多言,方才自己测试她的灵力,虽然天资聪颖,可只不过是个刚启蒙的小丫头罢了,琴是把好琴,可琴谱就值得深挖了。
“道长,别跟她废话,她就是个祸害”
“是啊是啊,还连累了西将军”
“看那张狐媚子脸,”
“听说西凌彻也是个叛国的,手握兵权,在边疆招标买马,准备对抗朝廷呐。”
“大胆,诶,他夫人是不是也是魅族的,失踪这么久,真不知道干嘛去了,说不定,要推翻朝廷呢”
“天神会发怒的!!滚出华越”
“滚出去,”
百姓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不少人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扔各种东西,西凌彻失血过多,眼前逐渐模糊,
城墙上,暮雨手持一把弓,对准西尘霜,这么久以来,终于可以除掉这个祸害了。
“不过是个旁支的旁支,暮雨,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放肆!”
“娘亲!!”西素英突然出现在父女两人身前,一身白衣,宛若天人。
“你!!你又算个……”身旁的人一片哗然,暮雨本就极其厌恶自己娘亲的出身,故身边的从不敢提起,这西夫人是何等身份,敢提起她的痛点?
“你算个什么东西?”暮雨还没开口,西夫人强先一步,“本宫乃是东洲陛下亲封的长公主,还没死呢,就敢欺负我女儿了,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敢这么对我说话,华越皇帝抬举你,叫你几句公主,就真把自己当公主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你……你!!”在华越这么久,她受到了在齐国从未享受过的待遇,齐王肖钰子嗣众多,齐后又极宠肖诺,她与哥哥在皇宫根本没人将他们两人当做皇子。好像失去了理智一般,忽的拿出放在怀里的令牌,高高举起,“齐国将士听令,她,”手指指向西素英,“给我杀,出什么事,本宫一人承担,谁能拿下她的人头,封侯,封良田百亩!!”
“黄毛丫头,本宫今日就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只见她划破手指,在空中划下符咒,手腕一翻,收拢五指,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着三人。
“西尘霜,屏气凝神,将所有注意力凝聚在嗣音琴上,旁人休想靠近你们!”
“好!”她重新静下心来,既然眼睛看不到,就交给耳朵听。不一会儿时间,她成功分辨出了四周对自己有杀气的士兵的位置……
嗣音琴?风祁一言不发,默默地站在她背后,双眼却不离她的琴,而听到这儿,尘霜也算是明明白白的了,她再也不指望任何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西尘霜都感受不到双脚血肉模糊的疼痛。面前,西凌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挡在西尘霜身前,身后背着已经没了生息的西素英,身侧,是所剩无几的西家军,而两人身后,则是深不见底的断头崖……
御林军,西家军,魅祟,修士,四方无休止的混战,到处被血肉残躯所覆盖,猩红的液体在地面上形成一片血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完好无损的离开。
西凌彻两手撑在地上,勉强站立起来。他抬起头,举起手中的星辰剑,慢慢环视四周。身边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最终目光落在了悬崖边那个红色身影上。
大概是方才的召魅曲让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见她略微踉跄了一下,抱紧了怀里的琴,凌乱的发丝遮挡住了目光,教人看不清神情,若是这时随便一个孩子轻轻一推,可能就会要了她的命吧。
西凌彻毫不犹豫斩杀了面前最后一个魅祟,提着一口气,冲向西尘霜身边。
“快走!!”他走的匆忙,没有注意到身后苏晏阳的赶到,替他争取了宝贵的逃跑时间,
本就不剩多少力气,这般努力的带着两个人,心脏更是要随时爆炸了一般,
西凌彻黑色的外袍颜色又深了几分,可终究还是支持不住地摔倒在崖边的洞口
苏晏阳从方才开始便跟着三人,来不及多说,连忙割破自己的手指,为两人疗伤,灵力也源源不断的输入尘霜体内……
“是谁?!!”她不像往常那彬彬有礼,挺直身子平静而颤抖的说道。
“别怕,我是苏晏阳……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钳住他的手仍旧没有放下,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苏晏阳明显感觉到她有些力不从心,输送的灵力仿佛坠入了无底洞中,丝毫没有好转的意思。
听到熟悉的声音,那张疲惫不堪的小脸上忽然换了一副表情,冲着苏晏阳傻笑着,“血是不是流了一地?活了那么久,我都不知道人居然可以流那么多血,反人类啊~”
原本雪白的布条中渐渐沁出鲜血,透过了纱布,愈合的伤口也重新裂开。
“闭嘴!!”他抹去了满手鲜血,颤抖的帮她解开了系在眼睛上的白布,撕下一条衣服,又重新帮她系上。
灵力的流失让他感到有些疲劳,便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属于尘霜的回忆涌入脑中……
“殿下?殿下!!”不知过了多久,南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唤醒了苏晏阳。
“尘霜呢?西将军呢?”
“属下来的时候只有您一个,诶,殿下,您要去哪儿啊?等等我!!”
其实她还流过比这还要多的血,只是当时还有人站在她的身边,还有可依靠的人,还有人陪她撕心裂肺。如今为自己的执念,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该是这样的……”他心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声音,好心收留了九皇子没人管的妹妹,却是引狼入室,被兄妹俩骗的团团转,连西家军的布防图被偷了都不知道,为了玉羽,眼睛还瞎了,真是全世界的霉气都聚集到她身上了,几时会沦落到半死不活的样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殿下,长话短说也行啊!”他从未见过自家殿下如此狠厉的样子,
“简单点来说,”凶厉的目光一闪而过,“只要我还在东洲太子之位一天,那些人,一个也别想脱开干系。”
半年前
“我回来了,看看。还给你们买了糖葫芦。”听着声音和口气,像极了一个单纯活泼的小少年,可谁又能相信,他是杀人不眨眼心机深沉的玉清呢?
青萝远远避开他,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跑回屋里。
尘霜端着菜从屋里走出,闻声道,“青萝,都疯跑了一天了,还不出来,我可把糖葫芦吃了啊。”
可她哼哼唧唧的,始终不愿意出来。明明小腿止不住的发抖,可仍旧大喊道,“我不出去,就不出……”
走过来,抚了抚她的头,道,“出什么事了?”
小青萝一把搂住她的腰扑进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说我有娘生没娘养,还说姐姐是个灾星,我吵不过他们……”
“我们阿萝,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愉妃娘娘最疼爱的就是阿萝了,可是,她在宫里活的太苦了,所以啊,娘娘去了天上享福,就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
“要不是某些人天天抢我饭吃,我也不会这么伤心。”瞟了一眼哥哥。
“姐姐,我想先睡会儿。”经他这么一闹,两人也就没多问。
听着姐姐的脚步声离开,青萝又开始止不住发抖,就在昨天晚上,阿霜的贴身侍女秀外不知怎么的,竟然摸到了三人住的地方,发现了玉清的存在,而玉清,毫不犹豫的选择将剑从她的胸口穿出,一剑封喉。
当皇帝一行人找到西家父女二人时,准确的说,一排弓箭手正侯在城门口,整装待发。
“西尘霜,西凌彻,你们可知罪?”玉羽被人死死扣在角楼上,打量城墙下的少女,眼睛上的白绫不知被谁取下,周身笼罩着一股冷冽的阴郁之气,笑意中尽是森然。
“知罪?当然知罪了。我们,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心知皇帝是铁了心让自己命丧于此,西凌彻握紧了女儿的手。看着父亲坚定的眼神,尘霜也少了几分胆怯。
“既然知罪,还不将嗣音琴交上来,休要再助纣为虐!说不定朕还可留你父女二人的性命。”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你们一边享受了西家军在边境的保护,一边不遗余力地落井下石。我们父女二人的双手没沾过一滴血。连无辜之人都要随便杀戮,跟几百年前的魅军有何区别!”
“你……放肆!!”陛下气的手指发抖,狠狠心,一挥手,四周的城楼上的弓箭手对准父女二人,
“格杀勿论,放箭!!!”
“陛下!!!”
“父皇!!!”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皇帝,
心中一急,召出嗣音,琴横于前,暗暗将所有力量放在琴上,以琴声带出,铮铮琴音席卷全场,形成了一道屏障,将父女二人护在其中。嗣音虽然好用,但是每次对体力的消耗极大,再加上苏晏阳方才强行破开眼睛上的封印,一时间,眼前一片漆黑,只好拄着琴,单膝跪在地上补充体力,青色的屏障也渐渐暗淡下来,一支金箭突破屏障,直直射向西尘霜的心口,被西凌彻堪堪挡下。
“父皇,停下吧!再这么下去,她真的会死的!!!儿臣用性命担保,西家父女绝无逆反之心!陛下三思啊!莫要伤了老臣的心。”玉羽挣开四周的守卫,跪在陛下面前,
“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身后的西凌彻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
“什么?”
他缓缓从女儿身后站起,托起她满是血污的脸,心疼的在额头上落下一吻。
“……陛下只是想要阿爹的命而已,……你阿娘……都等了我这么久了,我们有你做女儿,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好事儿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西凌彻含着泪,不舍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阿爹,我能站起来的,我能保护你们的呀。”浓浓的不安涌上心头,可惜无论再怎么努力,双腿好像失去知觉一般,动弹不得。
只见西凌彻整理好衣摆,对着城墙上的人,一字一句的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小女年幼无知,求陛下恕罪!!!”
话落,从袖中掏出一只短剑,狠狠捅入自己的胸口,
“阿爹!!”西尘霜发出凄厉的喊声。血散在她眼前,溅了一脸,天地瞬间变色,鼻翼间满是血的腥味,她看到西凌彻身上的血洞,短剑上的血,手边的嗣音似乎也沾上了血,满手黏腻,像是被人抽去了灵魂,懵在原地。
“小霜儿,听你阿娘说,自从你醒了,就一直吃不好,睡不好,非要找玉佩,你看,爹把能找到的玉佩都给你买回来了,喜欢哪个?”
“出去……”
“那……”西凌彻有些为难的走到门前,又突然折回来,坐到尘霜床前,从食盒里拿出几份菜,还有一碗刚蒸好的虾仁鸡蛋羹。
“这是阿爹亲手做的,你最爱吃的土豆炖肉,麻婆豆腐,虾皮冬瓜,还有鸡蛋羹,素英说虾仁提鲜,你又是大病初愈,嘴里没味,多少吃一点,饿坏了自己就不好了,乖。”
土豆炖肉,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的,端在手里,沉甸甸的。尘霜也不好再拒绝,只得往嘴里填了一口,“……谢谢你”
“说什么谢呢,喜欢吃就好,只要你的身体好起来,阿爹天天给你做饭”
“……”
尘霜用自己的手臂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臂,像鹦鹉学舌似的一遍又一遍重复道,“没关系。不会死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她害怕到了极点,可自己竟没有感觉到,尽管到处都是尸体,膝盖也不停地发抖,好像下一秒西凌彻就会抬头,轻轻的拥住她,安慰她,消除她的顾虑,然后握紧她的手,带回家里。
那年,她19岁。
“西将军!!”玉清从城墙上跑下来,他没想到,事情会到如此不可控的一步。
苏晏阳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城门口,却没想到看到了这一幕。
父母在,世间尚有归途;父母不在了,世间就只剩出处……
“哈……”缓过神来的西尘霜边笑边哭,眼神中再也没有光彩,
她独自跪在血泊之中,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
“阿爹,阿娘,你们……慢一点,霜儿,想再看你们一眼……”
可惜,这一次,再也没有两个人为做甜食还是做鸡蛋羹吵嘴。
做完这些,她将水晶糕重新放回怀里,抬眼看向那些喊打喊杀的正义之士,“既然如此,不坐实这个罪名,怎么对得起对我的诬陷呢?”
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让她的思想愈发黑暗,被鲜血染红的青色外衫无风而动,还是从前那幅乖巧的模样,“众祟听命,以琴为令,身带血腥之人,杀!无!赦!”
一时间,惨叫声不断,婴儿的哭声像利箭一般穿进耳中,
脑子里的最后一根线也彻底崩断了,跪在一具面目全非的魅祟前,手里紧紧握着嗣音琴,目光涣散得不知看向何方,整个人都宛如木偶,仿佛有人扼住自己的喉咙,空气中的血腥气简直要了她的命……
玉羽见西尘霜恍恍惚惚地要离开,顾不上自己的伤,不顾一切的随着她离去……
姬后此时再顾不得一国之后的身份,大声呼喊:“羽儿,你干什么!你要去哪里!你回来!回来啊——”
断头崖曾是华越的古战场,布满恶鬼怨灵,阴气极重,为了镇压这些邪物,灵主公子景雁布下百张符咒,以剥去生魂。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往,若是有人不慎坠落悬崖,必死无疑。
西尘霜漠然地看着陡峭的崖壁,看不到崖低,反而多了一丝释然。
“阿霜,回来,我带你回去。”玉羽一步一步靠近她,“对不起,对了,石榴花,还有石榴花,你想要多少给你种多少,宫里种满石榴花,好不好?”
“还有……你若是不想再看到我”他每向前走一步,尘霜便往后退一步,渐渐地,她退到了崖边,
又像偷吃了糖的孩子,窃窃的笑起来,“还有他们,”看向城墙上皇帝的位置,“阿羽,替我杀了他们,好不好嘛~如果你做到了,就不用等到皇帝死了,你就是皇帝,我呢,乖乖做你的小皇后好不好?”
她脸上的表情半是认真,半是嬉笑,嘴角渗出丝丝鲜血,更是添了几分诡异。
“西尘霜!!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曾经为了一个士兵去和敌人拼命的战士去哪儿了?在这么下去,我也保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