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寂静的街道踩过一双白色帆布鞋,激起了洼地里的水,留下一个模糊飘逸的影。
颜离背着书包,一路奔跑。
路边小吃摊旁的阿婆叫卖着锅里的香辣。
“炸洋芋喽,新鲜出炉的洋芋。”
穿黑大褂的算命先生摸着一女人的手,颇感怜悯的摇了摇头。
“汝乃注定一生命运多舛,克夫克子,罪过,罪过。”
刚放完晚学的小学生们趴在地上弹珠子。
“我又赢了,又赢了,要不要拜我为师啊。”
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的亮,照着她前进的方向。
那些细碎的声音在脑子嗡嗡作响,很快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散,她跑得越来越快,被剧烈的喘息声所吞噬。
砰!
大杂院的大门被颜离双手推开,她停在原地,穿着粗气,胸前起起伏伏,小脸有些红。
她缓了缓气儿,朝前迈了一步。
院子里的大树落下了枯黄的叶子,地毯一样的铺在地上。
她踩过金黄色的树叶毯子,捏紧了拳头,一步一步的靠近屋子。
心里既忐忑又落寞。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一整个世界,在经历什么?”
苏野的话回荡在脑子里,密密麻麻的情绪冗杂在一起,下一秒就要将她整个人撕裂了一般。
手还没触碰到门,里面的人就主动开了门,出现在了颜离面前。
颜离抬眸,看到的是站在她眼前的易小森。
他穿着深黑色的衣服,与屋子里黑暗融在一起,白皙冷冽的脸一半被外面的晚霞笼罩,一半深埋在暗影里。
黑眸微垂,看起来有些憔悴,手里还攥着刚给苏野打过电话的手机。
他盯着颜离看,隔着很近的距离,交融着彼此的呼吸。
颜离愣愣的站在原地,沉默。
簌簌的风吹在他脸上,轻扰着他的头发,看起来,竟有一丝不真切。
易小森:“跑回来的么?”
看到她额前被汗水沁湿的头发,他微勾了勾嘴角。
颜离点头。
“你给我发短信,说要来接我放学的。”她幽幽道。
易小森微怔,沉默了片刻。
“所以生气了?”他问。
颜离摇头。
“我只是担心你。”
易小森皱眉,表情仍是冷清。
他能笃定苏野一定跟颜离说了什么。
“二钟在厂子里出了点事儿,我过去处理了一下,等了很久么?”
颜离不说话,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他看,她自顾自的掏出手机,拨出了二钟的号码。
还没来得及将手机置于耳旁,她的手腕就被易小森紧紧地捏在掌心,易小森的眼神蓦然一片凄寒。
电话里传来了二钟的声音。
二钟:“喂?丫头?”
颜离拿着手机的手被易小森禁锢着。
易小森:“你要做什么?”
颜离:“你不是说二钟哥出事了吗?我打电话问问他怎么样了。”
她的目光咄咄逼人,直挺挺的看着他。
易小森顺着她的手挂掉了电话,揣回了她的兜里。
谁都知道纸包不住火的道理,火会将纸烧成灰烬,烧成漫天飞舞的烟,把赤裸裸的真相散布在空气里,到那个时候,所有坚守的,都失去了意义。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一整个世界,在经历什么?”
想到这冰凉的话,颜离就觉得胸口一阵抽搐,疼得抑制住了呼吸。
她把她视作全世界,把那份温柔视作生命唯一纯粹的东西而珍藏着,却从未深思过,对方究竟置于怎样的处境。
没有人天生冷漠疏离,就像她一样。
曾经,她看着这个繁华喧腾的世界还会露出最诚心的微笑,还会朝天上那几朵纯白色的云团挥挥衣袖。
是从什么时候心里的热情被耗尽,卑微的念想被践踏,彻头彻尾的失望了?
易小森那始终淡漠的脸渐渐变得诙谐,嘴角上扬了一抹苦涩的弧度,忧郁沉闷的眼眸覆盖了颜离从未见过的情绪。
他额头上的头发被风扫来扫去,露出那双悲凄至极的眼睛,彻骨的冷,寒心的凉。
颜离的指尖微颤,眼眶顿时湿热一片。
她朝前半跨一步,伸出了双手,倾身,环住了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胸膛里,紧紧地抱着他,依偎在他怀中。
易小森身体一僵。
迎面的风刺进了眼睛,又涩又疼。
他微垂眼,看着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人,不自觉的抑制了呼吸,原本冰冷的身体慢慢地有了一丝温度,有了一抹宽慰。
可是他仍然觉得冷。
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冷,僵硬的骨头冷,连咚咚直跳的心脏,都冷。
颜离:“易小森,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就告诉我好不好?我怕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整天对着你一脸傻笑,最后连失去你都被蒙在鼓里。”
易小森一怔。
指间狠狠地颤了颤。
颜离把脸埋在他胸怀,发出闷闷的声音。
易小森则是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双凉薄的深黑眼眸被冷风吹得猩红,他怀里的女孩儿像溺水了一般紧抓着他腰上的衣服,在他胸前留下一片湿热。
“颜离……”他低声轻唤。
易小森垂在两侧的手臂慢慢地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将她紧紧地回抱住,胸口猛然一疼,他的手狠狠地一颤,停在了空气里。
熟悉的眩晕感胀在脑袋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寻找出口。
耳边嗡嗡直叫。
眼前那颗正飘落着枯叶的大树也越发的模糊,视线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朦胧,慌张。
他皱紧了眉,压了压眼睛,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法看清眼前的景。
身体失重一般的,找不到一点儿可以支撑下去的力量。
易小森,你不能倒。
易小森,你给我站稳了……
易小森……你……
砰!
“小森!”
模糊眩晕的世界里,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身体冰凉到颤抖,他的手被人紧紧地抓着,最后一丝意识里,他看到一大颗一大颗滚烫的泪水砸在自己脸上。
对不起啊颜离,我让你这么难受。
好想抬手擦掉你的眼泪,但是我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耳边谁在绝望着呼喊他名字?
那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空旷僻静的世界里。
颜离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拼命呼喊了一阵后如同静止了一般,失魂落魄,狼狈缄默。
他的身体冰凉,鼻腔涌出了血,染红了她的手,她的校服,染红了一整个世界。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一整个世界,在经历什么?”
风从门框外灌了进来,散漫了满屋子的血腥。
恐惧,无助。
干涩的瞳孔呈扭曲的姿态逐渐放大。
颜离把那被血染红的手放在他冰凉煞白的脸上,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字。
“小森,小森……”
“易小森!”
……
僻静胡同里的小诊所里,落叶铺满了一整条石板路,一阵风吹来,又缓缓地飘在空中。
纯白色的休息室里,二钟穿着沾满汽油的工作服站在靠窗的位置,手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烟灰落在窗台上,夹烟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苏野没有进屋,在门口抱着膝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白色病床上,易小森安静地躺在那儿,没有血色的脸上残留一抹释然,薄唇轻抿,额头上搭着软软的头发,看上去一副永远不愿醒来的样子。
梁坤给易小森扎了针,输了液,最后背过身去整理药柜上的瓶瓶罐罐,佝偻着腰身,老花镜滑到了鼻尖。
而颜离。
她站在病床旁,在离易小森一米之外的距离安静的站着。
衣服上的血被风吹干了,留下干硬的血迹。
她就那么一声不吭的看着他,不靠近,不远离,涣散无神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干涩,疼痛,却仍是执拗的盯着他。
她见过他漠然冰冷不屑一顾的样子,见过他落拓不羁漫不经心的样子,见过他扬起嘴角温柔沉默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如今躺在她眼前,苍白脆弱,任生命一点一点流失的样子。
多残忍啊。
易小森,你真残忍啊……
站在窗口处的二钟掐灭了烟,直径走到了梁医生身边。
二钟:“梁伯,真的就……没有办法了么?”
二钟咬着牙,一双眼睛死盯着梁医生看,希望能看出一点儿生的希望来。
梁坤收拾好了药柜上的东西,推了推滑落到鼻尖的眼镜,绕过了二钟,一声不吭。
二钟:“梁伯……”
暗黄的灯光笼罩在灰白墙壁上,湿冷的屋子里连空气都透着绝望。
梁坤定住了脚步,侧过身,看着二钟。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吃药的?”梁坤问。
二钟心里一恍,眼睛望向了躺在病床上的人。
“有一段时间了。”
“药都被森哥锁在柜子里,我无意间看到过一次,那些药都原封不动的保存着,没动过。”
梁坤蓦地皱紧了眉头。
“你明明知道他的情况,为什么不看着他?”语气微微的震怒。
二钟愣了愣,然后深深地闭上眼睛,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二钟:“森哥说吃完药会见到姑姑,他不愿再……”
“梁伯,那才是最让他痛苦的……”
梁坤的心里狠狠地一颤。
只要一提到赵贤珍,他一颗心就会迅速揪成一团,疼得没办法呼吸。
梁坤僵硬的转头,看着病床上的易小森,眼神蓦然悲怆凄茫。
他都忘了,与他同样深陷在思念折磨中的人,还有那个被她曾捧在手心的孩子。
……
始终呆站在病床旁的颜离朝前挪了挪步子,视线落在易小森紧闭的双眼上。
她伸出了手,纤细苍白的手指在空中缓缓移动,细细颤抖,最后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眼睛。
指腹往下移,落在了他挺拔的鼻梁上。
最后,轻抚了抚他薄荷般的唇瓣。
她眼神酿着苍白的笑意。
这张好看的嘴巴,曾温柔又用力的吻过她。
那只正在输液的手,安静垂在床边,像块冒着寒气的冰,她碰了碰,极致的冷。
忽然想起,每次牵手,他的手心都没有任何温度,像个被冰冻了很久的样子。
她的手在抖,指尖颤颤巍巍。
二钟走了过去,将她悬在空中的手握在了掌心。
二钟:“丫头……”
颜离的眼神始终僵硬着,直到手上传来湿热的暖意,她才慢腾腾的扭头,看向二钟。
那目光里藏了巨大的黑色漩涡,大到能装下一整个世界的绝望。
二钟微愣,心里生生疼了一下。
颜离:“二钟哥……我们把小森送去医院吧,好不好?”
她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浮在空气里的白色泡沫,融合,破碎,破碎,融合。
二钟垂了眼,不再与她对视。
二钟:“没用的,裕桐没有哪个大夫的医术能比得过梁伯。”
颜离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二钟的袖子,安静,认真,颇为残忍的注视着他。
颜离:“那我们不在裕桐治了,我们去别的地方治。”
二钟抬头,看着颜离的双眼。
“你知道森哥生了什么病吗?”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只剩风把窗户打得啪啪响。
二钟:“血癌,晚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