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坐了很久的车,足够鹿游好好消化这一突变。她还时不时问些傻问题,譬如:那间土房该怎么样,她摘回来的果子怎么办,还没吃的腊肠没有拿该怎么办,那四只猫该怎么办,诸如此类的。母亲被她逗笑了,那个秃头男回答她,叫她不用担心,一切都已为她安排妥当了。
那个秃头男的叫周全。
车连开了一整天,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在一处富丽堂皇的酒店落脚。那酒店真是有点夸张,从进大门到进大堂,一连过了四道门,而他们仅仅是看到车的影子就早早抬起栏杆等着。鹿游紧紧贴着母亲。
最后鹿游和母亲在大堂的角落坐下,鹿游摸着沙发皮,尽量显得平静。
周全拿了一张房卡来,满脸抱歉地赶来:“要吃饭吧,小姐想吃西餐还是中餐。”
鹿游没由来地脸红,“中……中餐。”
“那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鹿游看了看母亲,生硬道:“没有。”
母亲又出来打圆场:“吃鱼吧,鱼!游游喜欢吃鱼,前几天还吵着要吃炸鱼排呢。”
鹿游瞪了母亲几眼,埋怨她过快地把自己出卖,让她像个没有武装的人。
之后她刻意一言不发,很不配合周全的问话,大多时候都是母亲在和他滔滔不绝。鹿游也由此得知她父亲是何许人也。
她的父亲以前是个明星,演过几部电视剧,后来很快自己投资做了生意,现在是个投资公司的老板。她还有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哥哥。那个哥哥似乎是个十全十美的优秀青年,几乎从不出错。
“那他为什么要找我呢?”鹿游忍不住发问,“他根本不需要我,我只会给他丢脸。”
周全笑笑,“这个,我想让老爷亲自告诉你会比较好,您不要怨老爷,他一直很惦记你,只是时机不合适。”
“现在怎么就合适了?”
周全无奈:“他会亲自告诉你的。”
最后周全送两个人回房间,他在门外停下,对鹿游说:“您要是有别的事情,尽管说,告诉我也行,告诉跟着我的人也行,只要不是摘星星采月亮,咱们能办的一定办好。”
鹿游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我的猫呢?”
“哦,已叫人送到宠物医院了,等过几个月,它们长大了些,就送到您那去,您看这样行吗?”
鹿游已话可说了,“谢谢。”
她只得说这个。
而后鹿游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那些她不舍得买的东西,不舍得吃得饭菜,全如潮水般涌入她的世界。她火速了解了价格不菲的衣服饰品,吃遍了大大小小的山珍海味。不顾母亲劝阻,购入堆积如山的货品,看着被购物袋拥簇的房间,鹿游简直是陷入狂喜。
“妈,你看看这个,这个竟要五千多。天哪,五千多,这条破裙子,倒是可以给张菲菲!”鹿游大笑,又拎起一只白色的皮包:“瞧这个,哈哈哈,这到底有什么好,这针脚是挺齐刷。”
“妈,我这个爸倒是不错,人是来无影去无踪,但是钱倒是有模有样,哈哈哈。”鹿游脱了一件,又穿上一件,“今天可太解气了,起初那个看不起咱们的贱人,如今可是巴巴看红了眼,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那水就是我故意打翻的,打翻在她的衣服上!叫她狗眼看人低!”
鹿游的母亲看着她,即高兴,又担忧:“你倒是习惯的快。”
“怎么快,前几天吃那个生鱼片,把我吃的直拉稀。没听说过,生着也能吃。还有什么法国大蜗牛,真恶心!”鹿游笑:“但你知道那蜗牛卖多少钱吗?!”
“小游!”
“嗯?”
“你还想上学吗?”
鹿游一下愣住了,她磨磨唧唧地回答,眼睛却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上啊…哎,妈,已经有好多人夸我漂亮了,你看我漂亮么?!”
“漂亮,当然漂亮。”
鹿游见母亲心情低落,不禁收言:“妈,你怎么了?不高兴?”
母亲摇摇头:“等到了九月十月,你就可以在这上学了。”
鹿游笑,“好啊!”
她和母亲被安放在一个出奇宁静的别墅里的,鹿游不喜欢安静的房子,在她之后那些居无定所的岁月中,她尤其不喜欢这一栋。那房子虽是南北通透,却不知从哪泛着冷,在屋里,偶尔能听到的车轮子碾过的声音,但等扒着窗框往外望,除了密密麻麻的树,却什么也瞧不见。
她即是在这顶讨厌的地方第一次和她的哥哥见面。
那天她和母亲一同出游,中途周全来接母亲,他说老爷来了,要见她。鹿游吵着也要去,却根本没人听她的意见。她被扔在商场,她自己赌气似地刷光了身上所有的银行卡,直逛到六七点,后备箱装满包装袋为止。
回到家天色已晚,可家里仍是了无生气,寂静无声。
鹿游永远记得那天的傍晚。
那是个墨蓝色的黄昏,一切都浸染在冷冰冰的空气里。她拎着大包小包往屋里挪,叮嘱司机十点再来接她。而后她进屋,被周放吓了一大跳。她起先是看到一个人坐在客厅露台,那张皮沙发宽大柔软上。
那个人坐在沙发上瞭望,正望着西边最后一丝浓紫色的霞光。
等鹿游靠近了,她才看清是个男人。她看到这个人戴着一顶黑帽,鼻子高挺(正是之后人们整容爱整的那种),他的手指正轻轻敲打沙发的扶手,是在唱些什么。
鹿游刷地拉开玻璃窗。
仿佛她听错了,世界寂静地又只剩下车碾过的声音。
鹿游强打精神,假装跋扈,站在他跟前问道:“你是谁?”
那个人抬起头。
“鹿游。”
鹿游皱了皱眉头,更迫切的问:“你是谁?!”
那男子笑了笑,站起身,“你不记得我了?”
鹿游一愣。
她知道了。
这应该就是那位优秀青年,她的哥哥,周放。
未等鹿游张嘴,周放已握住她的手。他大概一米七八,身形很消瘦,看起只比鹿游稍大一圈。
“你真的回来了。”他看着鹿游,鹿游也看清了他。他有一双阴森的眼睛和深邃的眼窝。他盯着鹿游,像傍晚外出吃人喝血的男鬼,鹿游就是他的目标。
他又继续道:“可你真不该来。”
“什么?”
鹿游愣了一下。
周放起身,走进屋里,还招呼鹿游进来。
“快进来吧,外面冷了。”
不知为何,此时一股麻劲配合地从鹿游的脚底窜上头顶,直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也是在这接受了她的第一个任务:出国留学。
她和周放和母亲,还有周昇、周全,一大帮子人坐在客厅。客厅灯火通明,飘散着淡淡的中药味。周放半躺在沙发上,很无力似得。他的面色苍白,胳膊和腿都是细长细长的,指甲几乎秃掉,裸露皮肤上有大小不一的淡淡淤紫。他微微垂着眼睑,也不知在看什么,手轻轻敲打,似乎在哼一首曲子。
而鹿游坐在他一侧的单人沙发上,专注地注视着他。
“鹿游。”
他又在唱什么歌?
“鹿游!”
“什么?!”鹿游猛地回过神。
“你在干什么呢?!”母亲厉声。
“我…”鹿游对上周昇的眼神,又快速的闪开。
周昇就是她的父亲。
他是个像硬铁壳的人,鹿游很难说清那种感觉。但如果你看到周昇,和他相处一会,你也会认可鹿游的这种想法。
此刻他正温和地打量鹿游,友好地重复了一遍他的提问:“我刚才问你,愿不愿意到国外去念书。”
“到国外去?!”
周昇笑了笑:“和你哥哥一起。”
周昇指了指周放,周放转过头,适时地朝鹿游微笑,这微笑真是祖传下来的。
“我不愿意!”
鹿游别扭地回答,她还在赌气,气什么尚不知晓。她气的太多了,可以从气周昇抛弃她开始,一直到气她的母亲刚刚对她厉声为止。
周昇并不在意,他继续说:“那是个大都市,四季如春,人们都很热情,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不要!”鹿游不自觉地提高了语调,她发誓那是下意识的动作,而全场立时的寂静,让鹿游不知道怎么挽回,她看向母亲,又看向周昇。
“只有她一个人吗?”
谢天谢地,这个拯救她的人。
所有人看向周放,他补充道:“我可没法照顾她。”他温柔地望向鹿游,“现在我自己都要人搀着才能出门转一转。”
“我和她一起去。”母亲抢先说,她对鹿游说,“咱们一起去!”
鹿游稍稍安定,没头没尾地又冒出一句:“那,那我的猫呢?”
这下除了母亲,大家都笑了。
周全回答:“猫已经在宠物中心照看着了,您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去看它。”
“我想带上我的猫!”
“可以。”周昇温和地回答,“你愿意去了?”
鹿游看了一圈,她不想出国,但她说不出口,她十分犹豫地看向母亲,但此时母亲也是不值得信任的,她已经和那群人站在一起了。
“毕竟是个大事。”周放再次开口,“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对吗?”周放问。
鹿游慌张地点点头,又对所有人点点头:“对!”
在周昇说话前,周放先行回答她:“好,那你好好想想吧。”。
后来鹿游才意识到,这些看起来曲折的十字路口,其实她根本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