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三月天说变就变,本来晴空万里,转眼便黑云重重,呼啸的寒风吹过廊檐,呼呼作响,眼见一场春雨即将袭来。
征南将军府的内书房中,楚侯刘琚正在乌漆案前拜读【韩非子】,由于铜字活字印刷术的研制趋于成熟,却无法量产,只会用书简为主,然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趣,自从走上争霸天下的不归路,他就在军中,早就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诸如韩非子的帝王之术与司马法等兵书战策已成作为人主的必读之物。
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刘琚长身而起,打开书架旁的密室开关,信步入内。
密室之内清冷寂静,却是布置了小小的祠堂,青纱布幔之下,刘琚佝偻着身躯跪于香案前,正静静凝视着龛位上的灵位:家母刘秦氏之灵位。
每次祭奠过生母过后,刘琚感觉灵魂似乎重新受到了洗礼,得到片刻的宁静过后,更加坚定地踏上枭雄之路。
刚踏出密室,走入外室,便见长秋行色匆匆而来,抱拳禀报道:“禀主公,内卫司截获了孙夫人送往东吴的密信,事关重大,末将特来呈于主公。”言讫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筏举于额前奉上。
刘琚一把抓过信筏,拆开看了一遍,脸色铁青,瞬间将信筏捏出褶皱,孙尚香在信中提及荆州伐吴之战的秘辛,更是提到东海之外有瀛州,驻守大军,倚为奇兵,并告诫孙权早做准备。
诸侯一怒,伏尸百万,眼中燃起滔天怒火,霎时间室内宛如冰室,刘琚大袖一摆,怒喝道:“长秋,传令赤魂卫,将孙夫人一干人等禁足,不得离开别院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诺。”长秋脖颈一凉,抱拳应诺,披挂扶刀转身匆匆而去。
诸侯斗争,从来刀光剑影,甚至可称鲜血淋漓。
原本刘琚自江夏起兵,一路北上,各地官吏大多望风归附,可谓势不可挡、一帆风顺,雄主入主荆州,可谓人人弹冠相庆。
然一向盛威赫赫的楚侯刘琚岂能容自己的女人背叛自己?哪怕她是吴侯之妹?
而西厢别院之中,孙尚香正欲去东厢拜见正室蔡姝,不想很快,陪嫁婢女吓得匆匆而至,进门之后仰面扑地。
孙尚香面色一紧,须臾之间,一队赤魂卫闯进了别院,甲士开道,刀兵泛寒,如波浪般分开于两侧护卫,亲卫统领长秋鲜衣亮甲,披挂入内。
“大胆!黄统领,何人给你权利拦住本夫人去路?”孙尚香怒斥道,
长秋抱拳道:“末将自然是奉主公之令行事,凡西厢别院内所有人皆禁足,不得离开别院半步。”
孙尚香脸色阴沉,联想起自己与蔡姝素来关系不和,不满道:“荒谬!将军岂会如此待我?定是蔡氏指使你而来,信不信本夫人取你性命?”
“够了——此皆乃孤命长秋依令行事。”一声惊诧的怒喝之声,月洞之外迈步而入的正是身着紫袍的楚侯刘琚,一脸的不怒自威,吓得院落中的一干将校与下人皆胆颤心惊,跪拜于地,“拜见主公!”
孙尚香盈盈起身,委屈的双眼一红,倔强地看着刘琚,质问道:“夫君为何下令要软禁妾身?”
刘琚从袖中取出密信,摔在她的脸上,讥讽道:“孤家门不幸,竟生出内贼而不察,反倒是孤之夫人心忧国事,孤却不知是喜是忧?”
孙尚香低身拾起那密信,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她只好支支吾吾道:“夫君既然察觉,那妾身便直言了,实不相瞒此封密信确为妾身书写,只是妾身有一事不明,荆州与东吴已结秦晋之好,共抗曹贼,夫君为何厉兵秣马,欲攻伐我东吴?”
刘琚勃然大怒道:“军国大事岂容妇人置喙?”
孙尚香满脸泪水,悲怆道:“东吴乃我故土,有生我养我之父母,有溺爱我之二兄,更有滋养我之江东父老,而今妾身夫君意欲兴兵伐吴,敢问妾身岂能置身于外?今北方曹贼势大,荆州东吴两家实乃唇寒齿亡,结为盟好,共抗曹贼,何故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天空阴沉,黑云翻滚,如浪飞驰。
“轰隆——”滚滚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划过天幕,照亮每个人的神色,一场春雨倾盆而下。
细雨绵绵,湿于紫袍;雨势滂沱,溅于铁甲。
赤魂卫伫立不动,雨水打在甲胄上四散飞溅,飞溅的雨线连接一个个肩膀,仿佛练成一道铜墙铁壁,谁也无法撼动。
主公夫妻对峙,剑拔弩张,在场诸人心中皆如蒙一层阴霾,刘琚面容冷峻,阴冷的声音穿过雨幕,
“夫人太过天真!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古今以来,王者视四海入一家,岂可因儿女私情而动摇?孤乃汉室宗亲,身体中流淌着高祖血脉,注定要以中兴汉室为己任,与东吴结盟亦是权宜之计,今曹公折戟赤壁,河北袁氏复起,席卷幽州,曹军无暇南顾,此等良机失不再来,欲谋国者,岂能心慈手软?孤乃荆州之主,身系跟随我的一众文武大臣与千千万万将士的富贵荣华,早已身不由己,今伐吴大略已定,断无更改之理,夫人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孙尚香听罢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夫君,恳请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休兵止戈。”言讫以额触地,泣不成声。
雨打玉冠,顺着缝隙滑落脖颈,又滑进胸膛,却半分也无法冷却刘琚心头的怒火,“夫人,一入侯门深似海,你是吴侯之妹,何故使得孤为难?昔日孤何以与夫人成此姻缘?吴侯存何居心?夫人难不成置若罔闻?”
雨帘如幕,刘琚句句锥心之问,犹如芒刺,针针扎心,让她脸色愈加苍白,痛苦不堪,只是盯着刘琚的靴尖,止不住眼泪往下流。
刘琚声音犹如冬日之寒,“若易地而处,倘若有一日东吴攻破我荆州,孤成了吴侯阶下之囚,即便夫人苦苦相求,吴侯便会饶得我不成?今孤言尽于此,夫人自当好自为之。”言讫便欲拂袖转身而去。
“夫君且慢!”性格刚烈的孙尚香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之色,她拔出身边女兵腰间的宝剑,指着刘琚,“妾身还有一事相问,望夫君据实以告。”
刘琚怔了怔,缓缓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道:“夫人请讲!”
孙尚香泣声问道:“妾身曾有言非天下英雄不嫁,昔日在甘露殿与夫君一见,便一见倾心,非君不嫁,放下国事不论,敢问夫君与妾身结为夫妻,可曾对妾身有过半分动情之心?”
刘琚心中一颤,双拳青筋迭起,自刘琚自入这乱世,除了深深爱上那宓儿,再未对任何女子动过真情,惟有孙尚香,她是巾帼须眉,性格刚烈,不像寻常女子三从四德,贤良淑德,却如现代女子一般独立自主,对爱情执着,敢爱敢恨,作为有着现代人灵魂的刘琚,岂能没有半分动心?倘若没有遇到宓儿,而她也不是吴侯之妹?可是没有如果——
刘琚心如磐石,双目一凛,道:“夫欲争天下者,诸侯也,心如寒冰,岂能心系儿女私情?直至铁石心肠,曾几何时,孤之心亦柔肠似水,然为世风日下之残酷所惊醒,当孤披上甲胄,跨上战马,奔赴战场那一刻,早已走上一条不归路,无法回头。”
孙尚香凄然一笑,步步后退,连道三声好,退出数步,利剑在脚前泥地中划出一道线,而后举刀平指刘琚,双目通红道:“好,既然君侯如此绝情,今在此划线与君断绝来往!从此恩断义绝!”
刘琚顿时脸色苍白,以至于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仰起头,雨滴落面,不知打落几许泪水。
须臾他看向孙尚香,眼神复杂到无法言状,笑容惨淡道:“恩断义绝?好,好,昔日夫人于猛虎口下求得孤一命,今孤便还夫人一命。”
孙尚香双目睁大。
刘琚看着孙尚香,一步步走向她,直指自己胸口的利剑。
“主公?”长秋等人大惊。
刘琚怒喝道:“滚!”
众人遂不敢言。
五步,三步,一步。
眼见刘琚离利剑剑尖越来越近,孙尚香手臂颤抖。
雨水落于剑身,成滴成流,覆盖剑身,又从剑身落下,剑身沉,剑锋甚冷,唯独,剑尖依旧充满锋芒。
刘琚脚步稳健,步步逼近。
孙尚香禁不住摇头,双目噙泪,声音嘶哑,大喊:“君侯不要过来,何故逼我?”
“孤何以逼你?既然恩断义绝,自当一命还一命。”刘琚红着眼嘶吼,“你乃堂堂孙文台之女,将门之后,拿稳你手中利剑,刺入孤前胸,我等方可恩断义绝!”
孙尚香泪流满面,刘琚步履坚定,最终剑尖刺入紫袍。
身躯再向前,刀尖入肉。
“主公——”
“主公——”
刘琚没有去看前胸的伤与剑,只是看着孙尚香,雨水在脸上汇集成流,却未曾眨一下眼紫袍上露出一个红点,须臾扩散,不时便红了一片。
“够了!”孙尚香心中一软,手中的利剑垂落,跪倒在雨中,一手拔下发簪,三千青丝划落身前,
她拔起利剑横于青丝,轻轻一划,斩断情丝,将三缕情丝举于额前,心如死灰道:“愿为结发妻,不做王侯女,今斩断情丝,遁入空门,与青灯古佛相伴此生,而我们孩儿年幼,还望君侯善待之。”
刘琚穿过雨幕,接过那掌中青丝,紧紧握于手中,任由雨下······
邺城,河北之地大雪席卷而来,天地间白雪皑皑,时而狂风呼啸,卷着万丈冰凌混沌一片,时而又万籁俱寂了无生息,只有鹅毛般雪花洋洋落下,因为一场大雪袭来,袁曹双方默契地无奈选择罢兵休战,这亦给了幽州的联军有了整合与喘息之机。
北风卷冬寒,铜雀台为大雪覆盖,这座耗费了曹操无数钱粮的雄壮宫殿之中,御尊铜炉里散发着阵阵热气,丞相曹操身披大氅,跪坐于帅案前,看着席下的诸位心腹谋臣,脸色阴沉。
然御阶之下,大堂之中却跪伏着二人,正是战败幽州,狼狈逃回的主将李典与参军司马懿,二人跪伏于地,汗流浃背,朗声道:“罪臣李典(司马懿)拜见丞相,请丞相治罪!”
曹操脸色阴沉似水,心中着实犹疑一阵,便如夜枭般粲笑起来,“此番大败非战之罪也,你等二人以两万余大军御十余万贼军于城外,坚守月余,已实属不易,此皆乃刘子扬诡计多端,我等未有料到袁买之叛,实乃防不胜防,然孤自治军以来,向来赏罚分明,从不偏私,方可号令三军,今你二人兵败,失城辱师也是实情,法度不可失,李典降职一级,贬为平虏校尉,军前听用,参军司马懿贬为相府度支司掾吏,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李典与司马懿惶惶然跪地谢恩道:“多谢丞相法外开恩!”
司马懿心中一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明白自己还是初出茅庐,太过锋芒必露,恃才傲物,在不知曹营中的暗流深浅,便屡屡出头,争强好胜到头来却无意中得罪了曹营一干宿将老臣还有来自曹丞相的无端猜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故人诚不欺我也。
此番丞相对于李典这个心腹爱将只是轻拿轻放,对于自己这个非嫡系旧臣,看来处于政治上的考虑,以及对一干旧臣的妥协,才不得不变相打压自己,一下子从军事要职贬为相府小吏,昔日的努力瞬间便成了镜花水月,一下子感觉人生落入谷底,看来自己往后在曹营之中,前路满布荆棘,只有低调行事方为上策。
而曹操显然没有曾想到阶下的这个年轻人遇到此劫,却在心理上却迎来了一次巨大的蜕变,心性坚韧的司马懿往后潜伏隐忍十余年,成为曹魏往后抵抗刘琚麾下赤炎军的柱石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