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上茶来,桃花姐捧着茶杯仔细欣赏,说:
“妹妹的品味不错啊。”
我说:
“这杯子是定窑粉彩,因爱它花团锦簇的模样,一直敝帚自珍,舍不得用,今天贵客光降,不胜荣幸。这茶是去年的椴花蜜泡的,因为去年的雨水少,所以特别醇厚,希望姐姐不嫌弃,多喝两盏。”
桃花姐说:
“怪不得如此好喝。妹妹真是有心。这份情意姐姐先记着。我也隐约听人提起过,他剑术了得,在梅府的宴会上惊艳亮相,哄动全场。而且大家都说你和他有一腿。”
我把脸别过去说:
“姐姐,你别取笑小妹了,羞死人了。”
桃花姐说:
“小妮子,你那份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先把他霸着,不许别人染指,再慢慢跟他谈,熬鹰似的,等到水到渠成,他成了你的人,你跟他见了家长,就成了神仙眷侣。俗套啊俗套。”
我说:
“桃花姐,喝茶,喝茶。”
荷花妹妹说:
“桃花姐言语犀利,直指人心,不得不服。含羞,你别净掐自己的手掌心啊,你跟自己的手掌有仇?”
桃花姐说:
“好茶。男人大都是些小孩,不管什么年岁都是。谁往他们的嘴里喂糖,他们就念谁的好,有奶便是娘。”
我和荷花哄笑起来,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桃花姐说:
“你认为你爱上他了吗?”
我说:
“是有那么一点点。”
桃花姐说:
“请恕我直言,这不是爱情。”
我听得云里雾里,难道这不是爱情,还有什么是爱情呢?
桃花姐见我惊呆了的样子,说:
“毛丫头,奇怪吧,这茶真好喝。可惜茶盘只有瓜子,待姐姐弄些话梅来。”
她把手从空中一伸,空气中隐约飘荡着一层薄雾似的东西,薄雾散去,一个果碟从空中飘飘悠悠地落在她手掌心,果盘里放着话梅干,李干,橄榄,蜜渍橘瓣。这橘瓣剥了皮,倒像是桑勇士的两片嘴唇似的,好吃得让人舌头打结,脑后冒出白烟来,犹如一圈佛光似的。
荷花妹妹说:
“桃花姐,您别卖关子啦,改天我请你吃炒藕片,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厨艺!”
桃花姐说:
“据我所知,鸭子出生后第一眼见到的鸟,它就会认为妈妈,无论这只鸟是大雁还是企鹅。这是天性,幼雏天生会找妈妈寻求保护。同理,喝了忘川的水,就失去了记忆,躯体是成人,而思想心态是幼童。寻找妈妈保护是儿童的天性。看你们在饭桌上情形,真像一对母子,你会悄无声息地把他最喜欢的那盘鱼挪到他跟前,而那个男人会对你流露出感激和依恋的眼神,就跟幼儿看母亲的目光一模一样。所以我敢肯定,你们不像恋人,而只是特定情境下像恋人的一对母子。”
我大吃一惊,桃花姐观察人如此细致入微,而我却浑然不觉。
荷花妹妹说:
“可是,我觉得含羞姐很爱那个男人啊,那男人走了就六神无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到那个男人回来了,才会像一只中暑死掉的母鸡又活转过来一样,精神状态不一样啊。”
桃花姐说:
“你错了。这是含羞母性的自然流露,他的脑袋几乎还是小孩,孩子在外面,含羞担心他受到伤害。我敢肯定,这不像爱情,至少不像一份好的爱情。”
我嗒然若失,犹如费尽心思画好盛妆赶去参加盛大的舞会,却发现所有的女人妆容都比我漂亮,所有的女人画眉都比我入时,所有的女人舞裙都比我华丽,所有的女人舞鞋都比我水晶,所有的女人太真沟都比我深,所有女人戴的珠宝都不像我赤手空拳那么寒酸。我只能被尴尬地挤到无人问津的角落,为救场的白马王子尚未长大而悲痛欲绝。
她说的都对,尽管她的话像刺穿知更鸟心脏的那根玫瑰刺那么绝情,像魏徵把唾沫吐到唐太宗脸上的直谏那么不留情面。
桃花姐自顾自吃着话梅干,说:
“我的话让你难受吗?你的小心脏受不了了吗?”
我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了笑容:
“桃花姐分析得很对,衷心佩服,但是什么样的爱情是好的爱情?”
荷花妹妹脸上流露出天天向上的表情:
“含羞姐没谈过恋爱,桃花姐情史丰富,授她一点渔嘛,她很可怜了,为那个男人操碎了心。”
桃花姐说:
“含羞,你的恋爱方式不对。男人都是孩子,但是孩子会长大,男人会变。也许你某一点像他的母亲,让他念念不忘,比如容貌,神态,姿势,语气,动作,姿态,气息,声调,手势,甚至发型。但是男人会长大,渐渐地抛弃母亲的影像,甚至会因为你长得像他妈妈而感觉到乱伦的耻辱,那么,你就面临着被抛弃的命运。含羞,你可想好了,爱一个人,首先是一场冒险,一场赌博,女人终究是最输不起的那一方。”
我对于桃花姐真是心服口服,她的春风哥在夜郎国继续风流快活,而她忍受着弃妇的羞耻,企图用打零工和跳大神维持生活。
桃花姐说:
“其实你还是优势的,现在他最听你的话,你对他影响最大。你把他往好的方向指引,那么他也许会成为马槽里的婴儿,你把他往坏的方向指引,那么他也许会成为引诱夏娃吃下苹果的那个恶魔。你注意到他耳后的那些鳞片没有?”
我说:
“我看到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长些鳞片。”
桃花姐点点头说:
“你还算细心。成为带着泥腥味的鲤鱼还是成为万人景仰的八部天龙,全在你一念之间。这个男人很有潜力,你不必太在意他的来历,英雄不问出处。凭他的能力,何愁打不出一片天下?门当户对早就过时了。你只管去爱,教导他,让他明了以天下苍生为己念的道理。平庸的女人身边,不可能站立伟大的君王。杰出吸引杰出,伟大成就伟大,这叫档次。”
我说:
“可我还是不懂怎么去做,怎么接近他,我们彼此之间,好像还隔着一层雾,我不懂他的心,他也不懂我的心。他只爱他那匹马。”
桃花姐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白蛇只问许仙借了一把伞,就成就了一段姻缘。你假装无意识接近他,和他接近一点。你是名门之后,有钱,知性,优雅,对他有压倒性的优势。他能有什么呀?穷得鞋都穿不上,那匹马在和平年代只是吃钱的机器。他只能仰望你,小心翼翼地讨你欢心,如此不对等,还谈什么恋爱?你应该走出闺房,抛弃刺绣,到广阔的天地去,呼吸他呼吸过的空气,体会他被暴雨打湿身躯后身上冒出的热气,体会他和战友同呼吸共命运的那份情意,男人如果把你当兄弟朋友,事情就好办多了。你窝在家里,和他完全没有共同话题,怪不得见面会尴尬。含羞,你必须好好反省了。”
我省悟过来,我终于对恋爱有点开窍了。
桃花姐忽然低低唱起歌来:
“明月照沟渠,沟渠何迷离……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忽然凄厉地呼喊起来:
“春风哥!……你在哪里呀……我找得你好苦……”
她的哭喊凄厉,怆然,在万花山庄透明如穹隆的结界震荡,折返,犹如月圆之夜失去孩子的母狼凄厉的嗷叫,犹如寒山寺上空纠缠的古典的钟声,迷失在爱情的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