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族的护族大阵是由无数凌厉剑气组成，任何东西接近都会被斩成虚无，飞雪却能够直下，大抵还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喜欢白色。
离恨天与离人王就坐在大阵上方，墨色的剑光与朴素的悯生静静躺着，二人之间隔着一张低案，各自饮了杯茶。
离恨天微低头看着下方那虚有似无的强横剑气，说道：“父亲每次邀我谈话都会坐在这里喝茶，孩儿却不懂其意。”
离人王道：“因为这里的剑气最强，也是最薄弱的地方，你是少主，自然要了解离族大阵。”
离恨天道：“那些剑气对我很亲近，我听得懂它们说什么。这对我来说早就不是秘密。”
离人王想了想，说道：“先天道身可算好用？祖品灵脉可还满意？”
离恨天不得其意，答道：“尚可。”
离人王没有什么表情，道：“听说你夺得了莲池里的极品天地奇物，名为青莲帝脉。此脉虽名为脉，也作用于修行者的灵脉之上，但却并不能算作灵脉，但可以称得上是世间少有且功能最为强大的辅助灵脉，诸多益处需要你日后好好体会。你此行有功，想要些什么奖赏？”
离恨天很认真的想了很长时间，说道：“父亲…我想再去一次天儿岛，和母亲与您一起去。”
想着那年眼前少年刚刚满月，携同柳沁沁带他览阅人间时在洪荒海泽里寻到的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无人岛，一家三口在此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美妙时光，离人王犹有追忆神色，但很快便烟消云散，说道：“那座被你取名为天儿岛的无人小岛吗？近日事务繁忙，无暇可去，换一个吧。”
离恨天细细想着，认真说道：“可…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在他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四年里，那座宛如仙境的无人小岛留存着最美好的记忆，虽然离开以后柳沁沁依旧对他疼爱有加，离人王依旧对他有求必应，但再也找不回当初在无人小岛里的那种美好，总感觉缺了些什么，或者说多了什么东西。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那时纯粹的亲情在离开那座小岛以后便变得不再纯粹，里面参杂了太多东西。
可能…这就是身为大宗族少主的命运吧。
毕竟，这里和原来的世界不一样。
但在这里，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所以极为珍视，又因为有所坚持始终不曾真正融入到这个世界里。
他有太多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但又极其渴望回到最开始的那座无人小岛，因为那里有最纯粹美好的回忆。
离人王听懂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极想再回到过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就算回去也找不回那些纯粹，更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拒绝了他。
离恨天把头垂得极低，显得很是委屈难过。
离人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说道：“莲池会结束后，你在外待了数月，看见了什么？”
离恨天说道：“中原大陆里包括神州每天都在以极快的速度死人，不管是修行者还是没有灵脉的凡人，每时每刻都在不停死去。我到过那些尸横遍野的地方，那里天地元气浑浊，我感受并不真切。但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告诉了我很多东西，也教了我很多东西，可是我想不明白也学不会。”
离人王道：“比如呢。”
离恨天道：“修行者主要目的是修行，为什么要杀人？”
离人王道：“爱恨情仇，都是理由。”
离恨天道：“所以就可以随便夺走他人性命吗？那神州与九国的律法和规矩难道都是摆设？”
离人王道：“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真的觉得人命关天，也许如你心中的那种净土真的存在，也许这里也可以是那样，但终究现在不会是那种模样。”
离恨天情绪激动道：“为什么？您不是六界第一强者吗？难道都不能将其改变？”
离人王道：“人力有时尽，我亦如此。就算是神，也会有不能及的事情，但我希望，你可以。”
离恨天道：“因为我拥有先天道身和体内的祖品灵脉吗？”
离人王道：“不。一个真正的强者即使没有这些东西，也会是强者。一个真正的弱者即便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天赋，也只能是弱者。我的希望来自于你看的道典，因为你是执道者，以及另一个我所不知的世界里过来的灵魂，因为你是那里来的。”
离恨天茫然道：“什么？”
离人王难得解释，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我原来的那个儿子。”
离恨天怔了一下，手里的空茶杯滑落，被护族大阵里的剑气切割成碎屑紧接着又被切割成虚无。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揪心般的疼痛，亦如那已经化作虚无的空茶杯。
离人王继续说道：“也许那时候你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如果我还没有看到那道天堑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但我在那时终究看到了，自然而然便看到了你，按理来说，如果是前宿修行者夺舍我应该可以拦得住，但我拦不住你。而且在你出现之前已经出现了一位夺舍者，我也拦不住。后来能够拦住准备把他揪出来的时候，你忽然出现直接抹掉了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而且将那道绝世大能者的灵魂彻底压制，这…大概便是你双瞳异色的原因吧。他的灵魂虽然成了你的养分，但我并不怪你，也知道那并非是你本意，而我其实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件事情你母亲并不知晓，我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今天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说我不再认你，而是我有些话想要告诉你。”
在离恨天出生以后，一道不知名的绝世大能的神魂将其夺舍，离人王借此看到那道天堑，欲救其子，却被另一道诡异的灵魂阻挡，而那道灵魂直接侵入男婴的身体里，成为了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那时苍穹刚好破开了一个洞，出现了天启。
理了理自己降世的真正过程，离恨天道：“什么话。”
离人王道：“魔源即将重现世间，未来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你是要拯救这个世界的那个人，这是你来到天杞星的使命。”
离恨天道：“我不知道如我这样的人能够背负什么样的使命，我懦弱无能、胆小怕死，怎么看也不像救世主，而且我的心里除了天儿岛便再也没有净土。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猜到的，但我确实不是这里的人，更不曾看见您想象中的人间净土。我上辈子受了极大的苦与难，本以为死是一种解脱，忽然想到也许这只是另一种苦难的开始。我知道您把我当儿子，但不知道您会知道我不是我。但…其实我还是我，只不过不是一开始的那个我。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是不是我又要死了？”
离人王道：“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但是你不会，也不可以死，因为你是执道者。”
离恨天不知道执道者代表什么，也不知道当这里的救世主要承受些什么，只是自顾自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里。虽然我并不好，还很差劲，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有父亲、母亲的感觉。”
离人王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想，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告诉你只是不想瞒着你。”
“我知道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但这个世界不需要你的善良。”
“我想你做个恶人。”
“有了道典和封魔榜，谁也拦不住你。”
天空里的大雪继续飘着，落不到他们身上，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悄悄融化，寒风呼啸，冷冽如刀，将少年稚嫩的脸割得极为严肃痛苦与认真，离恨天站直身体，双脚踩在剑上，厌恶说道：“我不杀人。”
“那你就等着被别人杀死吧！”
说完这句话，离人王便消失在天空里。
那张低案被离恨天拍成无数碎屑，护族大阵里的剑气忽然剧烈颤动起来，就像臣子畏惧君王一般。
离恨天没有感受到这些，径直落了下去，踏在了雪地里，整整数天时间一动未动，任凭任何人叫喊都不理会，乃至身体都被冰雪给覆盖住也丝毫不见他有动的念想。
自他表现得可以记事起，整个离族都在间接或直接的告诉他修行便要杀人，也要让他修行，让他杀人，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荒唐的概念灌输，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哪怕前世他受尽欺凌也没有想过要杀人，总能在无尽黑暗里想起曾几何时见过的那些美好与光明，那是能够让他坚持活了二十载的信仰与希望，只可惜刚刚突破禁锢的囚笼却被一场飞来横祸带到了这里。
他在污秽黑暗的地狱里待了整整十六年时间，清楚明白能够平安快乐的活着是多么美好，也许是自己太过贪婪的享受着这些美好，才会清晰感觉到它们正在渐渐消逝。
难道我只能待在充满痛苦与黑暗的地狱里吗？
不。
我绝不。
我再也不要回到铁笼子里，那是狗待的地方，不是人。
离恨天在痛苦的记忆里沉沦着，那些寒意不再由外而内，而是自他身体里发出，就好像这方天地的雪都是因他而落。
很久很久，雪人破了，离恨天怔怔的望着自己的双手，心想这应该是练成了寒冰道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