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巳时,也先营帐
在兵败被俘了九个时辰之后,朱祁镇居然又重新向南而坐的坐回到了中间位置上。皇帝朱祁镇之下,太师淮王也先坐在左侧首位,伯颜帖木儿坐在左侧次位。正对着也先的,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神态有些超然,面色也比较平和。他是除可汗脱脱不花和太师淮王也先之外,瓦剌另一重要人物,知院阿剌。阿剌的旁边坐着的,是赛罕王,赛罕王对面,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面色略有些难看的青年男子,他是也先的四弟,忽勒孛罗。忽勒孛罗以下,平章昂克、皮尔马黑麻等蒙古贵族按照规矩依次而坐。
喜宁站在皇帝的右后方,张静仪站在左后方,袁彬则被安排在帐外侍候。
案上茶、酒、各色肉食分次罗列,帐中间几名蒙古少女舞动腰肢跳着迥异于汉族的舞蹈……
这是也先为“迎接”皇帝“北狩”而特意布置的宴席,如果不知道土木堡上所发生的诸般惨剧,乍然一看,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
按照以往的规矩,最先开口的应该是皇帝,但己巳之变既出,风向终究是变了。兵败被俘,是圆是方终究是人家说了算;被困垓心,是生是死全凭敌人心情。
酒或许是好酒,但宴却绝非好宴。既然怂也躲不过去,雄也躲不过去,被俘皇帝索性一声不吭的闭着眼睛,在欢歌笑语中,等着即将到到来的短兵相接。
歌舞既毕,也先开口了:“陛下,昨夜休息得可好?”
“还好。”朱祁镇淡淡的说。
其实一点也不好。
昨夜,朔风将帐门吹得开开关关,薄被不胜,冻得他浑身冰凉。土木堡上的血腥在噩梦的指引下,自开开关关的帐门而入,钻进他的脑子钻进他的心,惊得他浑身滚烫。——整个一寒热交攻!
也先看着一脸苍白的皇帝,嘴角带着照顾不周的歉意:“不知陛下北狩,难免准备不周,还请勿怪。”
朱祁镇神色依然是淡淡的:“好说。”
伯颜帖木儿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张静仪,一脸不满的说道:“陛下走哪都带着张姑娘,有必要这样防范吗?”
朱祁镇:“这事昨天已经说过了,朕不想再提。”
“老二,算了。”也先这话说得几近苦涩,“……我们终究只是……外人。”
朱祁镇一怔,原以为以也先之凶悍、好色,定会因为张静仪这个绝色美人而不遗余力的跟自己为难,孰料他竟这般轻易的把她给让出去了!
朱祁镇的发愣只一瞬间,接着,他便君王赏识臣子般的对也先说道:“也先,难得你识大体,等朕回京后,一定亲自物色几个美女,赏赐给你。”
也先苦笑道:“那臣就先行谢过陛下了。”
赛罕王手里端着一碗酒,一脸难以掩饰的不怀好意:“陛下,尝尝我们蒙古的酒吧。”
好大一个海碗,若是湛满,当逾半斤。朱祁镇的酒量也就三两多一点,这半斤酒一下肚,只怕要当场醉倒。
犹豫不管用,侍者已捧了酒壶满满当当的倒上了烈酒。还未端起,刺鼻的酒味已钻入脑髓,刚一入口,立时觉得辛辣无比。明明是酒,却偏生没有酒的甘冽、醇美,只一味辛辣、浓烈。——这哪里是敬酒,分明是看他出丑。
但事到临头,已由不得你再退缩。
尽管酒量不胜,朱祁镇还是端起酒碗皱着眉头,强忍着得要咳嗽将它干了。
赛罕王赞道:“陛下好酒量!”说着,一仰脖子干了。
他刚放下酒碗,忽勒孛罗便站了起来:“陛下,我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子也干了。
那碗烈酒才喝了一点,朱祁镇便感觉头重脚轻的几乎坐不住,喝到不到一半时,胸腹部更是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待喝完后,他浑身上下便火烧燎原了——就身体状况而言,这酒,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喝了;但当此情景,却断乎不能示弱。
喜宁不必看万岁爷的脸色也知道不能再喝下去了,于是对众人喝道:“这样粗劣的酒,岂能给皇上喝?”
此言一出,瓦剌诸人或怒目而视,或破口大骂,原本暗涛汹涌的场面立时剑拔弩张起来。
蒙古规矩,来者就是客,无论客是何人,一律以酒茶招待。若客人不吃不喝,便是不尊重主人,若客人指摘酒茶不佳,便是对客人极大的侮辱。
原就对你磨刀霍霍,居然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既然如此,那就别怪老子拿你开刀了!面具一摘,一个个强装出来的刘备,霎时间变成了曹操。
怒骂声里,赛罕王哈哈大笑:“陛下英雄了得,可惜不能喝酒。哈哈哈……”
他这一笑,原本或破口大骂或怒目而视的瓦剌贵族一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剑拔弩张立时变成了嘲笑奚落。
朱祁镇气得浑身发抖,正待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时,突然听到张静仪的声音:“陛下!”
朱祁镇一愣之间,一方手帕已递到身前,与此同时,是张静仪轻柔的声音:“擦擦汗吧。”
他伸手接过,一脸疑惑的拿它擦脸。说也奇怪,手帕刚触碰到脸上,胸腹部的恶心便消失殆尽了,待汗水擦尽时,连眩晕也悉数化为乌有了——不用说也知道,这里面定然被她加了什么解酒药。
朱祁镇心中一喜,心想:“这姑娘看着冷冷清清的,关键时候还真的帮忙。有她在身边,再烈的酒都可以豪气干云的一饮而尽了。”
他放下手帕,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因为有张静仪的暗中相帮,这一碗酒便喝得轻描淡写、豪气干云。
赛罕王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一个看起来醉得头晕眼花的人,怎么只一眨眼间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了。他们不知道张静仪手帕的秘密,一个个还以为朱祁镇是真的酒量好。
“臣有一事不明,想向陛下请教。”伯颜帖木儿再次开口了,然而嘴上说的客气,脸上却是懒得掩饰的不怀好意:“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想当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南征北战,何等英雄。为何到陛下这里,就不那么英雄呢了?你们明明有五十万大军,怎么就被我大哥的两万人马给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呢?”
看来他们在这场宴会上,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他们是注定要不遗余力的杀自己的锐气了。
“你若想听,朕就从头说起。”朱祁镇只要一想起土木堡上的事,便一肚子邪火,“可是在说之前,朕也有一事不明,特向太师淮王请教。”
也先:“休要谈请教,陛下有什么疑惑,问臣便是。”
朱祁镇:“自来大明属国入京朝贡,无论是琉球、安南还是朝鲜,人数从来都没超过二十人的。何以自正统五年开始,你们瓦剌要将朝贡人数增加至三四千?是人穷就志短呢,还是人穷就不要脸呢?”
也先:“素闻大明皇帝明辨是非,却原来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朱祁镇:“你什么意思?”
也先:“我蒙古健儿仰慕陛下英姿,想借着朝贡的机会,一睹天颜。到头来一片忠心却被陛下说成是人穷志短。实在是让人寒心。”
朱祁镇:“正统十三年十二月初八,瓦剌入北京朝贡,遣使二千五百二十四人,号称三千五百九十八,这作何解释?朝廷按照实际人数给以赏赉后,太师淮王便对我大明各处进行抢掠,这又作何解释?”
也先转头问向伯颜帖木儿等人:“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啊。”
伯颜帖木儿认真的想了一想后,一脸真诚的说道:“就没这么八宗事儿!”
赛罕王一脸正经地说道:“可能是女真人干的吧……对!就是女真人干的!”
周边人跟着起哄:“就是女真人干的,跟我们淮王没什么关系。”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在众人的起哄中,朱祁镇气得脸色煞白,隔了好一会才反问道:“如此说来,土木堡之事也是女真人干的,跟太师淮王没丝毫关系了?”
也先笑而不语的望着朱祁镇。
“正统十四年七月初,”朱祁镇不再看他们,“瓦剌联合女真、兀良哈、鞑靼、哈密、沙州等各部落对我大明各边界进行大肆进攻。朕不知你们兵力如何,但以常理揣度,都沁·都尔本号称‘四十万蒙古’,若每户出一人,人数当不少于四十万。太师淮王也先又是诸部首领,由你统帅的骑兵总数,当不低于二十万。关于这点,你认是不认?”
说到这里,他目光囧囧的望向也先。
兵力部署问题,最是敏感,也先当然不会认,也当然不会不认。听他发问,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
朱祁镇也没指望他会承认,停了一停之后,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为抵御蒙古入侵,正统十四年七月甲午,朕率军出京抗阻。原拟调动五十万大军前往,仓卒之际,难以准备周全。所能调拨者,五军都督府并锦衣卫等卫官旗将士,2258173人,锦衣卫等三十五卫,194117人。其余三十万精锐,悉数镇守京师。所以,你们以为的五十万精锐,实际也就是二十四万多一点罢了。八月戊申,朕驻跸大同,因大同城兵力不足,在撤离之前,又分拨九万人马留守。八月庚申,又分拨一万五千人马给恭顺侯吴克忠,与瓦剌军交战于宣府,结果全军覆没,是日将晚,命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领率军五万前往阻击,结果全军覆没。一次分兵,两次败没,朕到达土木堡时,兵力还剩多少,不用朕说了吧?
“两相比较,为了打这场仗,你们准备了半年多,却只给朕两天时间准备。你们是骑兵二十万,朕是步兵九万。你们吃饱喝足睡得香,朕的步兵却是两天两夜没有吃饭没有喝水没有睡觉。
“以多对少,以骑兵对步兵,以逸待劳。结果怎样,不言而喻。”
一时间,现场一片死寂,一张张原本骄横的脸上现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伯颜帖木儿同也先的目光相碰,心中都在想:“原以为大同已成一座空城,居然又有了九万兵马。再加上没被剿灭的三十万精锐……这可就棘手了。”
他却不知,朱祁镇这笔账,看似说得精确无比,实际上是在以精确来掩饰其中所掺杂的水分:首先,所谓的三十万明军精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其次,所谓的“仓卒之际所准备的”二十四万多一点,完全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大明王朝纵使实力再雄厚,“仓卒之际”也给他整不出来二十四万多一点的军队,实际人数仅十六万多一点;再者,所谓的留守大同的九万大军,也根本是子虚乌有;最后,所谓的“却只给朕两天时间准备”,也是他在胡说八道,实际上,早在半年以前,他便接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吴良的谍报,说也先预拟在今年秋季对大明各边境进行大规模侵略,但那时他没当回事,随便一看就给淹了。
尽管年轻,但终究是做了十四年皇帝的人了,同那些比流氓无赖还要狡猾、凶狠的官员们接触了十四年之久,什么阴谋算计没见过,什么坑蒙拐骗没经历过?这点谎言,对朱祁镇来讲,不过是红口白牙一张一合的事儿。
况且——一个国家兵力部署的真实情况,一国元首的核心弱点,怎会跟敌人详细透露?既然详细透露,必然是掺杂了水分的透露。
但,如此浅显的道理,也先等人却愣是没意识到。不是也先蠢,而是欺骗他的那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单纯、、正直、无辜、不善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