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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艳儿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父亲那些不堪入耳的丑闻。在这个世界上,她是父亲唯一的亲人,她最了解父亲。父亲是最忘我最具有牺牲精神的伟人,他怎么会去霸占一个瘫子的老婆?不,这绝不是事实!如果说那些象风一样灌进她耳朵里的传闻,仅仅是说父亲和某一个女人有过或正有那种男女间的关系,那她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知道父亲所历经的生活磨难,理解父亲做为一个独身男人的孤独岁月。这些在做姑娘的时候她不太懂,可是现在她懂了。她结了婚,亲眼看见和亲身体验过男人对于女人那种饿狼猎食般凶猛的本能。她曾经有意问过丈夫:“你怎么这样馋?”“嘻嘻,男人都一样哩。”“要是一辈子不沾女人呢?”“嘻嘻,那会死人哩!”丈夫嘻皮笑脸的回答使她感到厌恶,但她却从这回答里联想到了父亲,父亲也是男人,如果象丈夫说的“男人都一样”的话,那么父亲几十年是用怎样超生命的毅力才吞噬了一个男人的孤独呢?

其实在她成年后的岁月里,就常常期待有一个女人走进父亲的生活,顶替死去了的母亲。如果那个女人能用爱来抚平父亲的创痛,那她一定把她当亲娘一样看待。但是父亲是个下贱的背脚佬,要想实现她这种愿望难如登天!正是为了这一点,她才以自己作代价来扭转父亲的命运。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瞒着父亲去会见李得成父子的那一幕。

她是在响镇供销社的柜台前找到李得成的。那时李得成正在给一个女孩子扯布。那女孩子扎着把长长的辫子,个子不高,脸蛋却长得鲜苹果般动人。李得成手里用剪子剪着布,眼睛却在女孩子脸上张牙舞爪乱啃。直到女孩子叫了一声:“你把布剪坏了,赔我钱!”他才慌慌地停了手中的剪子。满脸红得象炭火,嘴里却掩饰道:“吓,怎么搞的!男子汉就是做不来细活儿。”

“我看不是做不来细活儿,是你眼睛帮别人‘算命’去了。”女孩子一脸讥笑,并不让他下台。

“算命?”

“这你还不懂啊?”女孩子加大了声音:“人家是来扯布的,不是来请你‘看相’的!”

他还是没懂,以为女孩子对他有意思,在打哑谜他猜着玩,急忙咧嘴一笑,就在咧嘴一笑的时候他懂了,于是那笑迅速变酸,酸笑僵在紫红脸膛上动弹不得。

这一切艳儿都看得清楚。她没有急于上前和李得成打招呼是因为她认识那个女孩子。她要看看这场戏怎么收场。结果她看见那女孩子坚决不扯布了,硬逼着李得成给她退了钱。走的时候嘴里还嘟了句:“不象个男子汉!”当她气冲冲地和艳儿擦身而过时,艳儿叫住了她:“你等等。”

女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但她还是等了。她亲眼看见艳儿走到柜台边,含情脉脉地对李得成叫了声:“小李。”

正处在尴尬中难于自拔的李得成听见喊声抬起头来,眼睛一下子直了。

艳儿说:“小李,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好好!有事尽管说……”李得成受宠若惊,唯唯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我答应嫁给你。”

李得成大吃一惊:“什么?嫁给我?!”

就连站在门边的女孩子也惊得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看不起我?”

“不……不是。”李得成急得嗑嗑巴巴:“只,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我死都愿意!”

“那好。我有个条件。”

“说,说!啥条件都行!”

“我要贷两万元的款。”

“贷款?嘻嘻,这算什么条件?我爸爸划一笔就行啦。”

“那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你爸爸。”

艳儿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平淡得很,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既看不见一丝羞涩,也没有显露出一丁点儿艾怨。那口气,那神态,完全象在讲一笔生意买卖。

站在门边的女孩子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情景,她开始是惊惑不解,继之喜出望外,激动的热泪盈眶。于是就有兴趣继续侦察事态的发展,结果她大获全胜。

那个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关晓妹。后来她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她说: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了,所以我就在暗中盯着你,等待艳儿和你告别。你不是一直很奇怪你摔倒在荒无人烟的岩下,我为什么那么及时地救了你吗?现在你不奇怪了吧? ”

我很感激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打小算盘:艳儿为什么要叫她等等呢?为什么要故意把这一切暴露给她呢?很显然,她知道关晓妹爱我,只要关晓妹知道她不会和我结婚,就会不顾一切地来追求我,使我心灵上爱的创伤早日痊愈,同时也使她减轻良心上的负荷……

关晓妹还给我讲了这样的事情——

艳儿被李得成带到了农业银行他父亲李歪嘴的办公室。(因他天生不济,嘴巴六十度向右歪斜,人唤外号李歪嘴。)五十多岁的李歪嘴见了艳儿眉开眼笑,春光满面。当他听李得成说艳儿愿意成为他儿子的妻子他的儿媳妇时,笑口大开,嘴巴一下子从六十度歪到了九十度。但是当艳儿提出立即要贷两万元钱时,老同志沉默了,他革命工作多年,处事十分谨慎。吟哦再三,他说:

“目前资金很紧,这事能不能等一段时间?”

“要是能等,我何必来找得成呢。”艳儿语气很轻,话意却很重。说话间她迅速望了李得成一眼。

“爸爸!”李得成急了,“您装啥正经,这是我的终身大事……”

“你懂屁!”李歪嘴瞪了儿子一眼,又笑眯眯地对艳儿说:

“我的意思是……”

“您说吧。”艳儿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李得成结婚呢?”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听到“结婚”两个字,艳儿心里还是一阵痉挛,她努力不让泪水涌出来,低声说:

“我随便。”

“那好。你现在就去和得成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回来我就给你贷款。”李歪嘴顿了顿,似觉这样说有些不妥,忙又道:“其实现在不是信贷季节,资金确实很紧。但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是我的儿媳妇呢?再大的困难我也得想办法解决呀!你们是自由恋爱,我这当爸爸的不能不支持呀……”

艳儿再也忍不住了,当她听到“自由恋爱”几个字时,不由泪水夺眶而出……

李得成却在一旁笑嘻嘻的说:

“看你高兴的,流啥眼泪嘛!爸爸又不是外人,我们记住他老人家的恩情就行了,今年给他生个胖孙孙……”

李歪嘴没有理会李得成,他的两眼始终没从艳儿身上挪开,这时他找出一条毛巾,双手抖抖的递给艳儿,在她耳边小声说:

“这事我的确要作不少难,往后你可要好好孝敬爸爸哟!”

艳儿没作声。李得成急忙点头哈腰:

“当然当然!艳儿是出了名的孝子哩!”

……

艳儿就这样嫁给了李得成,嫁给了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我这样说并不是我有意想贬低李得成而抬高我自己的身价,向读者吹嘘只有我才是值得艳儿爱的男人。我没那么蠢,虽然笔杆子掌握在我手里,但我知道九十年代的读者是顶顶聪明难以欺骗的。再说作为一个作家,我还是多少有点艺术良心的,绝不会利用神圣的艺术来发泄我肮脏的私愤。事实确实是这样——我比李得成要可爱些。也就是说艳儿离开我而嫁给李得成是牺牲了真正的爱情的。和李得成相比,我的确是有那么一点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感觉的,除了没有一个很时髦的“四六开”发型,一嘴刷上铜水而冒充金子的牙齿和一个当行长的歪嘴巴老子外,其他地方我都要比他强些。只是皮肤比他略黑,但我以为这黑色是更深刻地体现了我男性的健美,我妻子就常说我这是“健康色”,要不她怎么对我那么不放心?

所以我这样认为——除了某些大家可以理解的语言偏激而外,我的故事是绝对客观绝对真实的。我是在我妻子亲眼目睹这样的事实给我提供了切实可靠的依据后才这样写的。在她给我提供了这样的事实之后,她很幸福地偎到我怀里,以一种胜利者抑制不住的骄傲和自豪的口气说:

“艳儿那男人,真象电影上给小日本送信的汉奸!”

我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说:“我那么苕吗?早告诉了你我这辈子怎么办?明摆着你偷天卖也会弄两万块钱留下艳儿的……"

她说得有理。我承认她的聪明。但我心里却很苦很苦。我知道艳儿的心里也很苦很苦。

很显然,艳儿的代价没有白费,几年以后,她父亲从根本上改变了苦难的命运,成了黄牛坳有史以来第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父亲人生的暮年终于放出夕阳般灿烂的光辉,艳儿好高兴啊。但她真正希望得到的消息,不是父亲有好多好多万元存款,钱对人生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幸福与否的权威标志。她所希望的是父亲能在某一天和某一个女人结婚,过上温暖幸福的家庭生活……

这样的消息终于有了,但却超越了她所希望的范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使她无论如何也难于接受——父亲是走进了一个瘫子的家庭,霸占了这个瘫子的老婆!

“不!”她在心里痛苦地申辩,“父亲不是这样的人!”但是铺天盖地的流言却使她的申辩那么无力。风暴蹂躏着她心灵上那片圣洁的绿叶,她终于捺不住了,决定回黄牛坳去看看。

夕阳西沉的时候,艳儿走近了父亲的青砖小洋楼。隔着老远,她就看见了那把挂在门上的锈迹斑斑的铁锁。她孤独地立在门前,一种无家可归的凄楚感袭上心头,她感到很累很累。晚风从山那边吹过来,门前柿树上的树叶纸钱一样纷纷飘落。除了风的呜咽,四周那么寂静。不远处的田野里有人在挥镰割豆,割豆的人偶尔抬头看她一眼,但并没有谁和她打声招呼。她想起走在村里的时候,碰见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但熟悉的面孔上对她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却一律使她感到那么陌生。有的也对她点点头,笑一笑,但那笑靥里分明隐含着难与言说的讥讽和冷漠……

她象受了毁辱,心里一阵阵难受。

现在站在父亲的门前,泪水便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从窗缝间透出来的一股股霉气和门前车撤里长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狗尾草判断,父亲已经很久没在家里住过了。

那么无疑了,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夕阳被山吞噬,暮色旋即苍茫。凉意一层一层紧挨着漫上来,漫到孤零零地呆在门前的柿树梢头上。有几声低哑朦胧的秋虫的鸣叫泛起来,但即刻又被无边无际的暮色掩埋了。

艳儿在暮色中呆立着,一直挨到天黑看不清人影了才往二莽子家走去。暮色苍茫里没有谁能认出她来,她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走了好大半天才望见了那栋青砖红瓦房。那是一栋很大、很别致的瓦房,现代建筑的华丽和古式住宅的典雅溶为一体,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艳儿走到门边,但她却不愿进屋,除了父亲,她不愿见到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她害怕陷入那种尴尬的境地。大门半掩着,从屋里透出来的灯光射到她脸上,她急忙趔到墙角的阴影里,希望能等到父亲从屋里出来。这时门开了,一个女人端着油灯从屋里走出来,那女人没有看见艳儿,径直往右边的厕所里去了。但是艳儿却看清了她,她并不显老,从外表上看顶多四十出头,齐耳的短发,偏瘦的身材,脸上虽有皱纹却依然清秀耐看,穿戴虽不华丽却显得庄重洁净……

艳儿凭直感知道她就是和父亲制造了丑闻的那个女人。她本能地想躲开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女人已经从厕所里出来,正朝她这边走近,她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请问,这是莽子伯伯的家吗?”

“是,是呀。”女人很惊愕地望着她,“你是——?”

“哦。我是来找我爹的。”

“你爹?!”

“请您叫他出来一下。”

女人手里的油灯在抖,抖得厉害。她一步步走近艳儿,眼睛一眨不眨地上下打量着她,突然她惊叫一声。

“你是艳儿?!”

“啪”的一声,油灯落地开花,地上溅起一团淡红的火苗。女人凝呆片刻,突然老泪纵横,踉跄着朝前扑了一步,一下把艳儿抱住了。

艳儿本能地挣扎着。女人突然的举动使她惶惑、难堪、不知所措,有一丝清醒的厌恶浮上脑际,她感到女人的双手似乎变成了两只硕大的毛虫,在她的脸上乱爬。自己的身体仿佛飘在云里雾里,手脚变得棉花般轻柔。她难以响应女人这种近似变态的疯狂亲昵,却又没有一点力气去挣脱她的控制。她怎么能够想到这个女人就是她的亲娘呢?她眼下能够想到的,只是有一个瘫子老头横在这女人与父亲之间,使她难以突破那层无形的感情的隔膜。因而感到巨大的不安、尴尬乃至憎恶……

“艳儿!”

随着一声呼叫,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张几几。他是听见油灯破碎声后从屋里走出来的。

“爹!”

艳儿使劲挣脱女人的怀抱。尽管她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气恼,但看见父亲的时候,她还是百感交加地扑了过去。

女人怯怯地站在一旁,望着亲热成一团的父女俩,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快叫娘,这是你娘!”

“不。”

艳儿使劲摇头,摇出一串串泪珠,她拉着父亲的手说:

“爹,我们走!”

“上哪?”

“回家。”

父亲不动。指着女人说:

“她真是你娘呵,你的亲娘!”

“我亲娘早就死了。”

“不!她没死。那是爹在骗你……”

这时候女人止住哭声,打断了几几的话。她说:

“进家吧。外面风大。”

父亲也说:“进去吧。”

“不……。”

艳儿再一次摇头。长这么大,她还从没在父亲面前摇过头,从没这么执拗地违背过父亲的意愿。但是此刻,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听从父亲的使唤,要叫她走进这个家门,她死都不会顺从。这倒不是因为发生在这个屋里的事情使她蒙受过太多的屈辱,而是因为她不愿看到一张因妻子被别人霸占却又无可奈何而变得痛苦扭曲的脸……

她望着父亲,忽然感到父亲的面孔十分陌生,陌生得使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困惑和恐惧。她知道那是因为父亲的形象正在她心中发生着可怕的裂变。那是一种无情的不可思议的裂变!她怎么能够想象在她心目中有着金子般品德的父亲会做出这种道德沦丧的事来!然而这是事实,无情的事实!父亲的变化使她感到巨大的可怕。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父亲的变化,而是她心目中的父亲尊严的崩溃……她不敢想象一旦失去对父亲的信仰,她的心灵将会变得何等空白!她的精神将会变得何等空虚!她的世界将会变得何等孤独!……不!她要尽一切力量维护父亲的尊严,挽回父亲在她心中失去的位置!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这根支柱撑持着她的整个世界,如果这根支柱倒下去,她的整个世界将会随之毁灭……

想了想,她终于用充满感情的目光去望身旁那个女人,女人也正望着她,一双乌目中凝聚着幽幽的期待的目光。她含着笑走到女人身边,主动拉着她的手说:

“大娘,我想和您说几句话。”

“哎哎。”女人不住地点头。

“如果您是真爱我爹,那我希望您能离了婚和他结合。那时您就是我的亲娘。”

“哎……”

“住嘴!”父亲倏忽间发怒了,低声吼道:“你好不懂事!敢对你娘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你莽子伯伯是个瘫子,离了婚他怎么生活!”

“那你就应该离开这个家!”

艳儿毫不示弱地顶撞。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顶撞父亲。她希望父亲能在一怒之下揍她一顿,那样她就可以乘着火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从而阻止父亲继续堕落。但是父亲却在她的顶撞中沉默了,他痛苦地勾着头,象在思考,也象在自省。半晌,他沙哑着嗓子说:

“孩子,你不知道啊……”

空气中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骚动。艳儿觉得她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没等父亲继续说下去,她断然转身告别:

“爹,我走了!”

她走了。身后传来父亲带着哭音的乞求:

“孩子,你真不叫一声娘?”

她叫了,但是没有叫出声来。她叫的是她心中的娘!梦中的娘!而不是站在身后的娘。她在心里痛苦地呼唤:娘!娘!你听见了女儿的叫声么?娘!女儿好累好累呵,抱抱她吧。娘!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说……娘!娘!……

她在这呼唤声中柔肠寸断,泪眼迷漓。长这么大,她虽然从没对谁叫过一声娘,但“娘”这个字眼却深深埋在她心灵的红土里,凝聚着她无日无夜的梦幻。牵挂着她千丝万缕的情感……每当她遭到公公的毁辱,丈夫的欺凌,她都会想到娘。要是娘还在世上多好啊?她会倒在娘的怀里含着撒娇的泪水倾诉一个女孩子难以对世上其他任何人(包括父亲)倾诉的委屈。娘就会用粗糙的手掌揩干她满脸的泪水,然后抚着她的头发,愤然的说:“娘一定替你出气!”……

在梦中,她好多次这样躺在娘的怀里,享受着短暂但却博大而温馨的母爱……

她怎么不想叫一声“娘”,她梦里都在叫娘呢!但是现在,她却无法按照父亲的旨意,对这个女人叫一声娘……

时过夜半。夜路如蛇。一弓弯月向西天移去,黑暗渐次加浓。无边的雾霾压过来,天地间一片浑浊……

艳儿机械地踩着蛇一般蜿蜒的山路往回走,她料定父亲一定会从后面赶上来,因此边走边等,走得很慢。走了约一里路,实在走不动了,便干脆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但是她很快失望了,身后没有传来父亲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真正感到了孤独。心灵上的孤独。一丝无形的怨恨爬上心头,她想起了她苦难的婚史。

为了两万元钱的贷款,她嫁给了李得成。尽管她和李得成没有半点感情基础,但她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条山里女人们沿遵了千百年的道德准尺。事已如此,她铁了心要忘记过去的一切,做一个贤妻良母,从头和丈夫建立感情。她相信只要她对得起这个家,对得起丈夫,感情是会建立起来的。

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庭,婆母五年前就死了。父子俩过着游游荡荡、花天酒地的生活,只顾了吃饱穿好,根本没有想过理家。虽然很有钱,屋里却乱糟糟一团。艳儿进门后,很快捡起了一大摊子家务。做饭、洗衣、拖地……使两个男人下班回来,老远就能够闻到一股扑鼻的家庭气息……

她只有一个愿望,把这个家建成一个和睦幸福的家。这是她自己的家呀!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孝敬公公,体贴丈夫,竭尽女人所能。结婚的第一年里,李得成一分钟也离不开她,有时大白天上班的时候也要跑回来把她按到床上亲热一阵。尽管她体力不支,但她还是毫无怨言地满足他的要求。认为这也是一种被爱的幸福。但是渐渐地,她难以享受这种“幸福”了,李得成除了发泄性欲时一口一个“我爱你”,而在生活中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感情。他不是把她当的妻子,而是当的一块地,想怎么犁就怎么犁。他是一个窝囊透了的男人,只知道跟着老子腿肚子转,说话办事都和老子一板一眼,没有半点自己的主见。艳儿试图用爱来改变他,但无论做出多么大的努力,这种试图总是难以成功。

家里常常有客人来,而且总是半夜来。艳儿知道那都是贷了款的人来给公公送回扣的。她对这样的事情十分反感,但是每次听见敲门声后,还是很迅速地起床招待客人,这是她份内的事。等她从房里出来,就看见客人正把带来的钱和礼物往公公手里递。边递边说:“小意思,小意思!”公公很大度地点着头:“不客气,不客气!”手却不转弯儿地将钱或礼物接了过来。艳儿觉得脸红,替公公脸红。她不敢看客人的脸色和他们带来的东西,就连给他们端茶递烟的时候,眼睛也尽量回避这些。她觉得他们都是很可怜的人,迫于无奈才这样做的。客人走后,她心情沉重地回房睡觉,已经转醒的丈夫却又缠着她问个没完没了。

“送啥东西来了?”

“钱呗。”

“是烧窑的张麻子不?”

“你怎么知道?”

“嘻嘻,爸爸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上午张麻子找爸爸贷款,爸爸当面不答应,暗中却要我出面给他讲百分之五的回扣,张麻子贷款心切,敢不送来?”

“缺德!”

“什么?”

“以后你少做这种事!”

“少做?钱多了扎手?爸爸要那么多钱干啥?还不是为了我们……”

“钱要来得正当,用起来心里才不发慌。往后你给爸爸做些工作,他是老干部了,要注意影响!”

“嘿!你那么先进,你爹买拖拉机怎的要找我爸爸贷款?嫌我们的钱不干净,往后你不要吃饭穿衣好了!”

艳儿不再说话,拉过被子蒙头睡觉。

有一天晚上,一个包工头又给公公送来了一大笔钱。公公显得很高兴,吩咐艳儿做一桌好菜,庆贺庆贺。酒菜上桌,父子俩便开怀长饮,艳儿知道爷俩喝酒不是一时半时的事情,吃完饭便提前睡了。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她被惊醒了。一双手,在她胸脯上轻轻抚摸,深更半夜地折腾,她很不满意,不耐烦地把那手推开了,又睡。蓦地,她脑袋一炸,凭感觉她知道那不是她男人的手!她慌忙伸手扭亮了床头灯。绛红色的光晕里,一座巍巍肉山,正向她身上逼来。

“爸爸?!”她惊呼出声:“您——?”

“嘿嘿,我……我喜欢我儿媳妇哩!”

扭曲的脸盘上挂着阴毒无耻的笑,毛茸茸的歪嘴朝她猛逼下来。

她彻底清醒了,厉声呼叫:

“得成!快——”

一双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喊啥?得成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手把他养大的。这点小事是他让我的……”

“放开我,混蛋!”

艳儿猝然热血贯顶,怒火冲天,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公公推到了床下。不等公公从地上爬起来,她迅速抓过一件风衣套到了身上,腾地从床上跃了下来。面对这种非人的凌辱,她气得两眼冲血,满脸青紫,牙床打颤。她努力使自己恢复了镇静,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声音警告公公:

“我一直把你当亲生父亲一样看待,没想到你这么卑鄙!告诉你,往后再敢这样我就到派出所告你!”

“告我?嘿嘿!”公公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穿上了衣服。这个猎艳老手很快从尴尬中解脱出来,竟然对着艳儿冷笑起来:“你有什么证据?别忘了,你爹现在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他是怎么发起来的?人多少得有点良心!”

“他发财靠的是自己的双手,与你无关!”

“说得轻巧!当初他买拖拉机是谁给他贷的款?”

“他贷的是国家的款!人民的款!贷款早就还了。”

“……”

艳儿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凛然不可侵犯之势终于使歪嘴公公明白了她的贤惠善良原来不是怯懦无能。于是感到一阵阵后怕,浑身打起颤来。正要开门逃出去,门已经开了,醉得一踏糊涂的李得成歪歪倒倒走进屋来,公公乘机溜了出去。

艳儿一看见李得成不由得又一次怒火中烧!这时他在她眼里已经没有人的模样,完全是一头畜牲!她怒视着他,真想跳起来一脚把他踢翻——不,想一刀宰了他!

可是她万没料到,李得成竟战战兢兢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抱着她的双腿哀求道:

“艳……艳儿,你……你就答应爸爸一回吧,我……我们离不开他。”

艳儿再也无法忍受了,抬手给了这头无耻的畜牲一记响亮的耳光!随着一股血从指缝里漫出来,两颗黄灿灿的假牙落到了地上……

从那以后,艳儿再也不和李得成同房了。她每天睡觉时手里都握着一把剪刀,宁愿死去也绝不许他再挨一下她的身子……

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可笑。爹穷,她想拯救他,从而扭转一代人的人生轨迹,可是苦难却顺其自然地落到了她头上,怎么摆也摆不脱……更让她伤心的是爹有了钱不好好过日子,反而闹得沸沸扬扬,声名狼藉……

天渐渐亮了。周围的树木、庄稼、山峁和屋宇都显露出淡灰色的轮廓。几声鸡啼把艳儿从回忆中唤醒了,这时她才想到自己孤零零地在野地里坐了一夜。头发和衣服全被露气濡湿了,一阵阵切骨的凉意从身上钻进心里,整个身子在秋寒中发起抖来。这时她又想到了娘,要是娘还在世会让她孤身一人在黑天野地里坐一夜吗?蓦地脑子里翻起了父亲夹着泪水的声音:“她真是你娘,你的亲娘呵!”

亲娘?!

父亲为什么这样说?他可是从来没对女儿说过假话呀!

心里一阵霹雳:难道……

这时听见一声干涩的咳嗽,循声望去,父亲坐在不远处一颗苦桃树下,他弓着腰,头深埋在胯缝里,也是一身透湿……

于是在那个多雾的黎明,艳儿知道了她几十年来想都不曾想过的悲惨事实:她的生命来历,她母亲的经历以及一切的一切……

原来她不仅是沿袭了母亲的血统,也同样在重复着母亲的命运……

她抱着爹的腿疯了似地哭喊:

“这不是真的!爹,你说这不是真的,说呀!”

但是这是真的。

回到响镇,艳儿大病了一场,一连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身体脱了壳似的变得虚弱不堪……

故事讲到这里,我心里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几次想甩了手中的笔。但又有一线侥幸的希望迫使我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下去,那就是:我最最亲爱的读者能从我笔下这两代人近似重复的人生故事里思考些什么……

我毫不隐瞒地告诉大家:非常不幸,下面的故事将更为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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