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现在就成为我的东西。
【我的荣幸。】
*
话音未落,意识忽然间被扯离了身体,前一秒还直立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大小姐感觉自己飘浮在离地一尺的地方,视野囊括四周,所有声响和感知都呈现慢动作导入意识,无数她并不想察觉的细节纤毫毕现。
黑色的石头悬浮着裂解,化作肉眼不可见的尘埃,宛如鸡蛋被打破一半,沉重的外壳碎裂,银色的无机质光芒从中浮出,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后,流星一般聚拢到她身边,转瞬便没入眉心。
大小姐艰难地克制住自己扭头躲开的冲动,放任地闭上眼睛。
被入侵的感觉非常糟糕,好像被人用叉子直通通地扎进大脑,然后搅拌。大小姐只忍了一秒,就死死地抱住头无声惨叫,痛苦已经彻底击碎了她思考的能力,她根本没有其他想法,只剩下纯粹的应激反应——快点结束吧。
漫长的痛苦结束后,大小姐一片空白的思维是被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叫醒的:
【我非常抱歉。】
她这才发现自己跪倒在隔间冰凉肮脏的瓷砖上,“我感觉我死了一次。”张口说话时感觉嗓子几乎要呕出血来,但音调居然还是冷静的。
【一般而言,系统确实是在死亡的一瞬间加以绑定的。】
那个声音稳重地陈述。
【毕竟要寄居于您的精神海。】
*
“你说话的方式和之前很不一样。”大小姐扶着门把手起身,动作间牵动后背,但或许有点被痛到麻木了,竟然笑了一声。塑料袋里承装的其他杂物被她胡乱堆在一边,她并不打算带走,旋转插销打开门。
【……我有收录过不同人格模拟,根据分析,您应该会对“懵懂天真”“傻乎乎”“好欺负”的小可怜类型的人放下戒心。】短暂的运算后,它还是回答了。
“骗到手就不珍惜了。”大小姐毫无起伏地接道,对此无甚异议地转换话题,“我的精神海是什么样的?”
系统闻言,调转聚焦向周身望去。它正身处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宛如一泓银光,整个湖泊的水质凝结却又流动——【像是赤铁形成的湖泊。或者液态的纯银。很大,看不到底。】
顶端是一丸圆月,最纯净的浅黄,像是水彩描摹上去的——【月上中天。】
精神海的种类千奇百怪,不过系统也只见识过他的前主人的而已,那是一片无所谓东南西北、上下左右的天空,云遮雾绕,不见大地,不见边际。
于是最后它又补充了一句,【很不一样。很美。】
“那你在哪里?”大小姐俯身用单手接了水扑到脸上。镜中的女孩眉心多了一点红痣,艳色染上素净眉眼,说话时的语调也轻盈——但眼睛,只有眼睛,瞳孔反出一线锋锐,桀骜不驯,月如刀锋。
【我在泛舟湖上。】系统透过她的眼睛注视着她,几乎是在叹息。
大小姐也知道它在叹息什么。
*
——“听起来好像卖身。”这是她曾经给予的评价,事实也正是这样。
系统口口声声称呼“宿主”,重点的是“宿”而非“主”。
精神海是多重要的东西呢?
重要到寄居其中的房客随手撕裂一道伤口,受到损伤的屋主人都会当场痛厥,醒来时不疯也傻。
谁是谁的主人?谁拥有谁呢?
深栗色的瞳孔沉沉映射在镜中。
栗色着实是柔软的颜色,比黑色不纯,至于平庸,甚至泛滥,并不是很配大小姐的颜色。
系统原先这么想过。
大小姐适宜的大概是那种幽绿色吧,像是鬼火一样,既沉且明,自带闪烁不定的虚幻感。
但此刻注视这双眼睛,栗色纯澈,光泽斑驳,明明好似被照透了,却又有浓稠的阴影沉在最底下挥之不去。
也不赖。
*
移开视线,大小姐伸手抹一把墙灰,遮去眉心红痣。
【当时如果我拒绝了,您打算怎么办呢?】系统突发奇想地问出来。
大小姐知道它是在说她问的那个“你还愿意被我拥有吗?”这个问题。已经做出的决定她并不会后悔,但被拴上狗链之后心情果然不愉,于是就说了实话:
“丢进马桶,按下冲水——然后请您欣赏遨游一番我们城市的下水管道的无限风光。”
系统一时哑然。
“但其实你中意我很久了吧。”
系统有些惊讶地扫视大小姐说出这句话也殊无异色的侧脸。
【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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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我还不能带您开始这场注定漫长的旅途。】视线相持,系统突兀地开口,【您是否后悔呢?】
——以己度人,那时彼此都隐瞒了什么。
高架桥头下的断言,我没有说错。
“早就知道了。”大小姐出乎意料的沉静,和系统的短暂视线交汇也没有动摇的意思。
系统分析出这句话居然是真的。
这个人真的是在最开始就识破了它的谎言,抛弃时是真的一去不回,选择低头也完全考虑清了所有后果。
不过大小姐叫人欣赏也超不过三秒,她接下来的话就是一句刻薄话:“没指望过两分钟前还只能扫描五米的小废物立时就能飞天遁地。”然后紧跟就是嘲讽:“如果你能带我环游异界的话,怎么可能还会被困在区区一介木雕泥塑里?——真的会有人相信这种谎话吗?——我只是需要一只能帮我搜罗证据,隐藏行踪的电子AI,这个功能你总是还有的吧?”
【这不足以让您选择付出这样的代价。】系统也很明白。
【——您为什么选择我呢?】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就连大小姐也得好好想一想。
她转瞬想起那些在陌生之地听这个声音磕磕巴巴的安慰、枕着星空入眠的深夜;想起他们一起亡命奔逃、不得已学会的沉默和被逼无奈的冷静,一招不慎就是她血染黄土,它烂在无人知晓的尸骸边;短暂的过往浮光掠影般瞬间就消逝了。
她同样想起在烟雾缭绕的空气里哽着一口气查最近的财经新闻,搜寻到的配图打完码只剩一片血红,据说老爹是从他们公司的最高层直接跳下来的,一米八的人糊到捡都捡不起来,后来验尸的时候差点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哥哥微博上只留下一张最后的自拍,对着太阳光,一脸不高兴的冷肃,角度非常直男,配字是【我去找妹妹】;而妈妈干脆连照片都搜不到。她只能对着医院的照片发呆:
——我明明才出去一会,大家怎么都变成照片了呢?
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就连眼泪都无动于衷。
悲痛五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大小姐呆呆地坐在网吧的靠背椅上想起这句话,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抱起双腿的时候才能看出,她原来也只是小小一只。
大小姐挥去脑海中女孩孤零零的残存影像。当时她也只平复了几分钟——有人在背后一手打造了这一切悲剧,这个人还在追猎我,没有时间浪费——原因很轻易就跳到心里了。
“没有把东西拱手让人的习惯。”大小姐如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