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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慕仙斋

天色大亮后,袁昇并没有见到青瑛和陆冲赶来回报。

他倒并不是很担心。这两人攻守兼备,在长安城内,若非遇到慧范那样的宗师级高手,便应无可虑。再说,这两个家伙的神行术都比他强,关键时刻,总可以逃之夭夭吧。想到那天比试神行术惨败,袁昇不禁郁闷苦笑。

他现在要去探查那位可以调动相王车驾的老郭总管。

可更大的麻烦在于,老郭总管虽然只是相王府内的一个小总管,却也是大唐独一无二的相王府内人物,而他偏偏还没有关于老郭的任何罪证。

略一思索,袁昇便喊来了吴六郎。

听罢了袁昇的吩咐,本就满脸忧色的吴六郎愈发忧心忡忡,忙问道:“小袁将军,都这节骨眼了,您还有心思请客吃饭?”

“你是说七天之约?至少现在还有六天。”袁昇仍是慢条斯理。

“好吧,”吴六郎发现自己对于这位小爷的境界完全无法理解,“上次照您的吩咐,青瑛姑娘已带着我们查了相王府老郭总管的行踪和田产,这个老郭近日似乎很忙。约他出来喝酒,看来要使些小手段了。”

吴六郎唠唠叨叨地出门而去,没多久便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涎着脸道:“小袁将军,大好消息,您前几日不是约黛绮姑娘未果吗,刚刚她遣人传讯过来,答允来见您了。”

听得“黛绮”两字,袁昇不由站起了身,随即又再坐下,似叹似笑地道:“好啊,她终于肯见我了。那么,一起约在慕仙斋吧!”

“也在慕仙斋?”吴六郎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他,随即点点头,“好吧,遵命!”

慕仙斋,是西市很有名的一家酒肆。若论规模,慕仙斋远远比不得碧云楼那样的大酒楼,但慕仙斋的出名就在于它的独特性,比如,在这七月流火的时节,慕仙斋能供应好多种风味独特的冰酪。

这种冰酪,是一种掺了冰的甜奶制品,可说是当代冰激凌的前身。可以想见,在当时的大唐,这是何等前卫而独特的小吃了。

“这是你们大唐人折腾出来的新玩意吧,冰酪?”黛绮很激动地摆弄着碗内的小吃,“奶酪是纯正的西域口味,这么热的天,怎么弄得这么冰凉?”

袁昇给她的碗内添着果脯佐料,解释道:“这是冬天便做好的冰,是早就在地窖收藏好的食用冰。这种冰的制造程序颇为严格,否则稍不留意,再食用时便会闹肚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京师这么多家酒肆,能做出这种可口冰酪的没几家。跟你们大唐道术什么的一样,都有秘方的。”

“你们黑骆驼社的各种幻术,也都有秘方吗?”

“那是当然了,而且都掌握在本姑娘和我老爹手中,那可是我们黑骆驼的命根子。所以,你就不要挖空心思地想请本姑娘出山,去你那什么皮鞋司……”

“是辟邪司。”袁昇很认真地纠正她。

“反正都一样,这次你请本姑娘过来,也是老调重弹吗?”

袁昇摇了摇头:“我哪会如此强人所难。我礼贤下士,延请了你多次,可你是黑骆驼社的头牌呀,怎么能抛下众多兄弟姐妹身入公门呢?你的话,我已是倒背如流。”

“你知道就好!”黛绮满意地啜吸着冰酪。

“不过机会当真难得呀,辟邪司可能是唯一一家可以不拘一格收拢人才的衙门了,大唐只此一家。”

“你又在老调重弹了——不分男女,不问出身,不拣中外,这也是你力争的结果。”黛绮翘起了饱满的双唇,哼道,“你瞧,你自吹自擂这些词,我也能倒背如流。”

“恭喜,你跟我在一起,至少成语用得非常准确。”

“为了不在你面前露怯,这俩月我特意请了老师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桃腮晕红,忙道,“呃,不,我经常听说话人讲故事的。大唐的故事真好听,什么捉鬼呀,什么求仙呀,听了故事,顺带便将成语学了。”

大唐时期,百姓都很爱听些传奇故事,坊间便有讲故事人应运而生,这些讲故事人被称为“说话人”,当时称那些传奇故事为“说话”。只不过那时候的传奇故事类型都很单一,坊间“说话人”所说的都是些鬼神故事。

“那你一定听说过蛊术吧?”

袁昇慢慢伸出了左手,轻叹道:“我中了毒,便是一种蛊毒,而且这种蛊似乎无药可解。我现在能做的,只是最大限度地延缓毒性发作……”

黛绮不由得啊了一声,脸上的轻松惬意尽数消散,惊道:“那怎么办,你怎么中的毒,请郎中大夫看过没有?”

袁昇摇了摇头:“我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却也束手无策。更可怕的是,这种蛊毒会侵蚀大脑,好在直到目前,我还能控制大局。”

“竟有这么严重,那怎么办?”女郎满脸关切。

“你来辟邪司吧……”

黛绮啊了一声:“想起来了,你这叫苦肉计……”她随即看到了他那双清澈而忧郁的双眸,不由又叹道:“好吧,看在你这毒当真这般严重的分上,若对你真有好处,那我就来辟邪司。”

“你若来了,虽对我解毒没什么好处,但你的元神过人,可以帮我注入强大的元神灵力,就如当日帮我对抗魇咒一般,助我对抗傀儡蛊对大脑的侵蚀。蛊术不同于用毒,到底进展缓慢,只要能克制它的进展,就能想法子战胜它。”

“好吧,我想想,啊不,我回去安排一下,就回来找你。”

“想听听我们辟邪司近日刚接的神鬼奇案吗?这可是我们买卖开张的第一个案子。”

“就当是听说话人讲故事吧,”黛绮警惕地睁大美眸,“可不是下属听袁将军安排案情呀。你若说得有趣,我便多听听……”

于是,袁昇开始给黛绮“讲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她听得津津有味。

过了多时,一位店伙计敲门而入,向袁昇恭敬躬身:“爷,乙字二号客人到了。”

袁昇点点头,挥手拍出十文钱,将那伙计遣走,对黛绮道:“故事听够了吧,你也不必多想了,今天就算你已入了辟邪司。”

“啊,今天?”

“眼下便有一桩要紧事,来人是相王府的一位总管,我若一个人去,他必然紧张。你随我同去,问话时他或可放松一些。”

“啊,现在?”

黛绮开始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盯着袁昇。

袁昇觉得那目光有些熟悉,想了想,似乎吴六郎刚刚也曾用这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但他没有觉出来自己错在哪里。

“现在吧,”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掌,叹道,“不知为何,我觉得,你在我身边,我会安稳许多。”

“哦!”黛绮的脸色犹似干涸的花朵沾染了雨滴,瞬间便缓和下来,不再说什么,乖乖地跟在了袁昇的身后。

老郭今年才四十五岁,但从十年前就被人称作“老郭”了。他的头脑也和他的面容一样,过分地成熟和圆滑。

老郭最近一直在干私活。跟所有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一样,他认为自己很有头脑,在相王府内当值的收入实在配不上自己的头脑。自从干了私活后,自己在胡寺柜房里的存项越来越多,在这方面,新主子出手一直很大方。

只不过昨晚出了件大事。

其实起因是那辆车的车轴一直有点问题,修这种宝车的车轴,需要很多大家伙,也只有东市孙老车的车匠铺子里面才有。

最近发了财后,老郭在平康坊偷偷置了一处私宅,一口气养了一对姐妹,才只十七八岁,姐姐擅歌,妹妹擅舞。平康坊那对姐妹花的私宅距离东市只有一街之隔。昨天老郭早早地便亲自驱车到了那间私宅外。

但没想到,出了大事了。今日上午,悠然起床的老郭正待亲自驾车去修,才发现那辆宝贝车虽然还停在院内,却箱壁破碎,车轮满是泥痕,两匹马更是疲倦不堪。

难道这辆车半夜里被人偷走了,满京城跑了一遭?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了回来,谁他娘的会干这等无聊事?

老郭要疯掉了,他当然不敢报官,只得急匆匆驾车赶到孙老车匠那儿。废了好多口舌,孙老车才答允把这辆宝贝车复原,然后又对着那车龇牙咧嘴地抱怨,这车也不知去了哪里,用得太苦了,那个轴铁定是要废了。

惊喜交集的老郭忙说:“老孙任你怎么修都成,价钱你随便出,反正相王府有的是钱。”

就在这时候,老郭遇见了吴六郎。

一听得金吾卫辟邪司的名头,老郭就唬得一惊。他这时最怕的就是公门中人,更别提神通广大的金吾卫了,所以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

吴六郎只笑吟吟地说了一句话:“我是从平康坊你那私宅赶过来的,那对姐妹说,你在这里。”

老郭的脸色登时变了,知道这位小袁将军是不得不见了。只是这金吾卫专司缉拿盗贼,名声在外,让他还是放心不下。

老郭甚至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别是金吾卫对自己要来个先礼后兵吧?心惊肉跳之下,老郭唤来了一个心腹,将自己午间要去的地方慕仙斋跟自己的上线汇报了过去。

他干的私活,发的大财,都是这上线给自己的买卖。他不知道上线背后的人是谁,只知道这人肯定神通广大,能量之大,甚至要胜过只知道韬光养晦的相王爷。

以防万一吧,毕竟自己面对的是金吾卫,而且还是什么……辟邪司!

午时,老郭故意晚来了一小会儿。

踱入那间幽静的乙字二号小间,他很满意,这里的光线比较暗。

偏在这时,店伙计举着根蜡烛走了进来,竖在了案头。老郭不由皱皱眉:“大中午的,点什么灯烛?”

“这是本店的规矩,贵客前来,都要燃上这种特制蜡烛,烛烟有香气,可提神醒脑,还能驱蚊除虫。”店伙计客气地躬身赔笑,又将本店特色的冰酪盛了上来。

那蜡烛果然幽香袅袅,老郭提鼻子嗅了嗅,顿觉遍体爽泰,似乎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他满意地点点头,仰靠在了身后的胡椅上。

“尊驾便是老郭总管吧?”

便在此时,袁昇带着黛绮缓步而入,悠然坐在了老郭的对面,“在下袁昇。”

老郭一个激灵,才从那种舒爽感中惊醒,警惕地盯着袁昇,勉力笑了笑:“不错,正是区区。记得小袁将军前两日还曾去过王府的,那时在下遥遥见过将军一面。”

袁昇也笑了笑,招呼黛绮落座,给老郭的杯中满了酒,才微笑道:“郭总管可是相王府的老人了,从大周朝起,你已在王府效力了吧?”

两人到底是初见,开始说的都是客套话。老郭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笑道:“可不是,我服侍相王爷时,还是在神都洛阳,那时候还是大周天下呢。”

袁昇笑吟吟道:“相王府的总管,大小总有六七人吧。郭总管服侍相王爷日久,但职位次序所限,赏赐也不算丰厚吧。”

老郭的脸色尴尬起来,相王府的总管,除了为首的大总管李世华,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肥差,自己这车马总管,更是排名最末。不知这小子问这个做什么,当真是无礼。

哪想到袁昇开门见山了:“听说老郭总管最近在相看田庄,又要买新宅子了吗?”

“这跟阁下没什么相干吧?”老郭顿时板起脸来。

“近日你买了两个美姬,又偷置了一处私宅。那对姐妹是从平康坊买来的,费用可不小,靠你的王府薪俸,根本不够你的花销。”

老郭瞪起了牛眼,愤然道:“你懂什么,相王爷可是有赏赐的。”

“赏赐也不会这么集中突然!据我们的探查,你在两处柜坊中都有不菲的存项,而且都是这几月的进项。给你钱的金主手笔很大,所以你很大度地将相王爷的宝车也借给了他们?”

“相王爷的宝车?”

老郭长吸了一口气,几乎要脱口而出地问“你怎么知道”,话到口边,急忙咽下,改成:“你……你胡说什么?”

这一番话,让老郭很激动。他大口呼吸着,忽觉那蜡烛的气味香得古怪,让他的浑身都很痒,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毛孔里钻出来的样子,七窍更是痒得难受。

他猛地张开嘴,口中竟渗出一些奇怪的丝来。

袁昇立时觉出了异常,左手出指如风,截住了他颈下的两处经脉,右手便待去怀中掏取符咒。

但一切都晚了。老郭的嘴骤然长大,口中的丝汹涌喷出,跟着他的耳朵、眼睛、鼻孔中都喷出了丝来。

“这是怎么回事?”黛绮头次见到这种怪相,吓得花容失色。

“千万不要碰他,那些丝可能有毒!”袁昇急忙扯住她的手,踉跄后退,一转眼间,才看到了老郭身后窗檐下的蜡烛,惊呼道,“蜡烛,是谁放的蜡烛?”

一个店伙计正好要赶来上菜,进门后见到七窍喷丝的老郭,吓得妈呀一声掉头就跑,大叫道:“出妖怪了,活人变成了僵尸妖怪啦!”

老郭摇晃着,终于仰天栽倒在地,那些古怪的蛛丝还在不停地喷涌着。

门外已是嘈杂四起,吵闹嘶号声、纷杂脚步声、案椅杯盘摔砸声混成一团。跟着便听有人大喊:“莫要乱,御史台巡街使在此,是莫神捕!”

“莫神捕到啦!快来,这里出了妖怪,有人使妖术杀人了!”

跟着果然便听莫神机粗沉的喝声响起:“休得聒噪,出了什么事,当真有了命案?”

真的是莫神机来了!

袁昇霎时一凛,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这是一个局,为何莫神机会来得这么巧?

“你快走!”黛绮也知道莫神机的名头和手段,颤声道,“不管如何,你约见了这姓郭的,他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如果被莫神机和御史台的人看到,你怎么说也解释不清的!”

门外,莫神机的喝声再起:“出事之地在哪里?头前带路!”

饶是袁昇素有机智,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

虽然只与莫神机匆匆数面,但他已清楚了这位神捕的为人,如果看到眼前的情形,莫神机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自己扣留。他当然不会依照当前的情况给自己定罪,他只需要将自己定为嫌犯,然后将自己扣留,再拖延几天。是的,只需要几天,哪怕是两三天,也是致命的。内苑奏对时,自己说出了七天之约后,莫神机的眼神几乎就像要喷火一样。

“快走,从窗户走!”黛绮兀自心惊肉跳,“老娘给他来个装聋作哑,谅他也奈何不得姑奶奶!”

袁昇不由望了眼半敞的窗户,脑中也有一万个声音在喊:快走!快走!快走!

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袁昇如被人施了定身法,全身僵住了。

“喂,你怎的了?”

黛绮急得要哭出声了。

轰然一声,薄薄的小间房门已被莫神捕一脚踹开。

阁内果然凌乱一片,莫神机一眼便看到了那具恐怖的死尸。这就是相王府的那位老郭总管吗,居然成了这副鬼模样!

莫神机第二眼便看到了袁昇。他略有些遗憾,这小子怎的没有穿窗逃走,随即便有些惊奇,此时此刻,袁昇的神色完全没有他预料的那种慌张惊恐。

这位小袁将军居然背着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仿佛他和自己一样,刚刚被人请到案发当场。倒是他身边的那位美艳胡姬,一脸的惊慌,好像是她刚刚杀了人。

故作镇定,外强中干!莫神机暗自鄙夷了一句,冷着脸喝道:“袁昇,你做的好事!不管你怎么说,这场命案,你都是第一嫌犯!”

袁昇才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但眉眼间仍是一副若有所思之状。

“这时候还在装作无事吗!”莫神机狞笑着逼近,“老实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绮大怒,闪身挡在袁昇身前,叉腰喝道:“凭什么他是第一嫌犯,凭什么是他脱不得干系?你来得这么巧,为什么不是你早就给老郭下了毒,为什么不是你早就跟踪袁昇,乘机设局陷害?瞪什么眼,瞧你这副德行,十足的贼心泄露、气急败坏、狗急跳墙的混账模样!”

这位波斯女郎可不是袁昇那样的彬彬君子,她是不说则已,一开口便是一通滔滔不绝的怒骂。

“大胆妖女!”莫神机气得七窍生烟,怒喝声中,左手一抖,一串铁链脱手腾起,便向黛绮戟指而骂的手腕缠来。这一手抖链子锁人乃是公门中人的必修之术,而莫神机号为神捕,铁链锁人更在苦修多年的童子功中加入了道家秘术,端的百发百中。

黛绮还在不依不饶地大骂,只是那紧盯莫神机的美艳凤眸倏地耀出了一蓬异彩。

哗啦啦一阵响亮,莫神机铁链回收,才发现链子缠中的不是美女的手腕,而是她身旁的一张胡椅。

“哈,久闻神捕出手,神鬼难逃,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呀!”大笑声中,几道身影在门口闪现,这几人或胖或瘦,形容古怪,却都穿着公门衣衫,正是刑部六卫。

发笑的正是六卫中的老四“锁风卫”刘正一,此人极擅一手飞锁拿人的本事,此时眼见神捕失手丢丑,忍不住出言讥笑。

莫神机又惊又恼,暗骂,这六个搅屎棍怎的这时候到了。他已知黛绮的眼睛有些古怪,但此时同行冷眼旁观,万难收手,铁链不住轻抖,便待蓄势出手。

老大“听风卫”苏木则叹道:“莫兄,有话好商量,对面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袁将军呀,你御史台虽然有权将大夫以下官员直接拘捕入狱,但袁将军好歹也是个四品大员呀。”

这几人一唱一和,激得莫神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这时候纯是骑虎难下了,他索性冷笑道:“袁昇,你是四品将军,本捕也无权拿你,但必得请你去御史台一趟,将此事说清楚。至于这位胡姬,也是当事嫌犯,必得跟我走一遭。”

袁昇静静地盯着他,终于摇了摇头:“不成!此案还是由我金吾卫来接,这姑娘也不会跟你走。”

莫神机目光一寒,怒道:“那可由不得你。”铁链疾飞,猛向女郎飞去。

这一出手罡风隐隐,竟是用上了捆仙索的道门奇技。哗啦一声,铁链已套上黛绮脖颈,将她狠狠扯了过来。

美女一下子撞入怀中,莫神机才觉眼前一花,登时浑身打了个激灵。铁链锁住的哪里是什么美艳胡姬,这竟是地上那具七窍涌丝的僵尸。

他拽的力量太狠,那尸体上满脸的蛛丝都粘腻腻地向他缠来。

“障眼法!”莫神机几乎要吐了,奋力甩开那具尸身,抬眼看时,才见袁昇已拉着黛绮,跃窗而逃。

“辨机卫”离明潇在六卫中心计最多,此时提气大喝:“袁将军,你这是要畏罪潜逃吗?我刑部和御史台人马尽数在此,你若是众目睽睽之下逃了,可就坐实了做贼心虚、畏罪潜逃之实!”

这一句话中气十足,喊得字字清楚,倒似是当堂断案一般,先将袁昇判成了“畏罪潜逃”的心虚罪人。

袁昇已展开了神行术,拉着黛绮飘身远去。他和黛绮的身形钻入了街上的人流中,声音才遥遥传来:“袁某有没有罪责,不劳各位费心。此案我金吾卫自会给个了断。”

老大“听风卫”苏木怒道:“当着我刑部六卫的面,你还想说走就走吗?”身形一晃,穿窗而出。

刚刚跃出窗子,猛觉眼前黑影一闪,一条狰狞的巨蛇竟从窗檐垂下,血盆大口迎面射来,苏木惊呼一声,斜身闪避。但那巨蛇足有水桶粗细,身子又极灵活,凌空翻转,如影随形地缠了过来。

苏木不愿当着众同行的面与一只畜生过招,只得身形倒翻,又跃回了屋内。

天气闷热,又是刚过晌午的时分,街上的人虽不少,却还不算拥挤。

黛绮被袁昇紧紧拉着手,在人流中急速穿梭着。她觉得手心处不住传来一阵热流,也不知是他的道术,还是他的手真的这么热。她的心也不禁热起来。他曾经抱过她,甚至曾经吻过她。

那种感觉热烈,甜蜜,美好得让人眩晕。现在,她隐隐地又感受到了那份甜蜜和美好。

“我们……要去哪里?”她喘息着问,“去你的金吾卫皮鞋司吗?”

“不能去辟邪司!莫神机他们若是追去那里,便是纯粹的官对官,一切按照官府的程序来,我就会被他们缠住,只要拖上几日,我无暇分身断案,便会有欺君之嫌。”

黛绮哦了一声,心想,随他去哪里吧,就这么跑下去,跑到天荒地老也好。

但身边的袁昇忽地急急咳嗽了几下。黛绮忙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会神行术,我带着你跑得太急,中了毒后,我的罡气一直不能全力施展。”

“我瞧你不必跑这么快呀?”黛绮回头张望着,“先前你变出的那条大蛇,将他们都困住了。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追过来。”

“那条大蛇也不过是精致些的障眼法,怎能瞒得过那些老手。”袁昇反而加快了步子,“他们都是在演戏,实是故意拖延。如果很快追上我们,依御史台和刑部的权限,本就无权将我当场缉拿。这般拖延的时间越久,招来的各路衙门就越多,那样就更坐实了我这畏罪潜逃的罪名。”

“大唐的人真狡诈!”黛绮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大唐官府的老爷们。

“莫神机的神行术在京师数一数二,刑部六卫中的追风、锁风二人也精于追踪术!”他仰头看了看阴郁的天空,“若不能见个真章,终究是麻烦!”

袁昇拉着她拐入一个偏僻的小巷。这里面没一个人影,袁昇不怕泄露行迹,索性将神行术提到了十成。没多久,二人便穿过常乐坊,再折而向南,过了宣平坊后仍旧一路南下,只往僻静处行走。

进了青龙坊,再奔行不久,已能遥遥看见曲江,前面官道之南现出一片稀疏的杂木林子。

袁昇喘息着在林子前寻了块大青石,坐了下来。黛绮很紧张,喃喃道:“要打一场吗?”

他笑着点点头:“你不会道术和武功,到时最好躲起来。”他说着抽出春秋笔,蹲在石前,作起画来。他是虚画,长笔凌空比画,但石上自然生出了笔道。

一条龙慢慢浮现,鳞角渐全,四爪错落,已有阵阵云气似要从石上透出。

黛绮看他凝神作画,脸色却愈发苍白,显是耗费了极大的元神,不由叹了口气,将双手轻按在他的额头,一股精纯的元神灵力渡了过去。

袁昇的双眼登时亮了起来,不由抬头望她。她腰身颀长,在他的仰视中显得更为高挑,浓云中射出些微黯的天光来,映在女郎雪润如玉的脸颊上,愈衬得圣洁高雅。

他心中忽地热了热,轻声道:“黛绮,谢谢你。”

不知怎的,女郎看着他这么一本正经地道谢,竟有些忸怩,索性咬着牙道:“少废话行不行,只管画你的画。”

便在这片美好的宁谧中,一声冷笑突兀地传来:“一对狗男女,还要逃到何时?”

随着冷喝声,莫神机沉稳的身形骤然在数丈外出现。袁昇瞟了他一眼,没有答话,继续作画。

略缓一缓,追风卫、锁风卫等六卫才陆续赶来。其中“辨机卫”离明潇等并非专修神行术,这时不禁气喘吁吁。

老大“听风卫”苏木喘息着做起了老好人:“袁将军,你这一路逃之夭夭,可说极为不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啊,你们在干什么?”

他终于留意到了前面那对青年男女的奇异姿势。

袁昇蹲在石前,只是埋头作画,根本不抬头看他们。波斯女郎则站在他的身后,修长的双手轻按在袁昇的额头处。两人一动一静,暮风中衣袂飘飘,透着一种珠联璧合的美感。

石上,竟画着一条苍龙,气势凛凛,呼之欲出。

追风卫不由讥讽道:“袁将军这时候还有心思作画,这是要给我大唐留下一幅伟大的遗作?左右不过这点障眼法的玩意,就不要丢人现眼了!”

还是辨机卫离明潇看出了其中凶险,喝道:“这不是障眼法,不要轻敌!”

莫神机双瞳陡缩,喝道:“拦住他!”大喝声中,已飞身跃去。

神捕一动起来便势如山飞,气势威猛,人在半空中,捆仙索的咒诀已然发动,双手飞扬间,六道细线疾向袁昇缠去。

“捆仙索!居然炼出了六道?”锁风卫看那细线若有若无,便如六道云气,但舞动间劲风嘶啸,登时认出是道门奇术捆仙索。

其实这门捆仙索神技流传甚广,入门并不艰难,但寻常资质者只能炼出一两道飞索,再向上修炼,便难如登天。据说这门奇术修到极限,可炼出九道飞索,那时便是上锁天,下锁地,擒妖除魔无所不能。但锁风卫自负奇才,却也只炼出了四道,原以为这世间不会有人能炼出五道飞索来,没想到神捕一出手,便是六道。

看来莫神机适才在酒肆中只是牛刀小试,直到此刻,神捕才全力施为。

这时袁昇已将最后一笔稳稳落下,随后才抬起了头,目光凝定如水。

跟他目光一对,不知怎的莫神机竟觉心底一空。但他随即狞笑一声,六道飞索凌空变幻,两道索瞬息变得粗如巨蟒,分从左右砸向袁昇。另四道索却变得淡细如烟,悄然绕向黛绮。

粗索声势夺人,却不过是扰敌。攻向黛绮的四道淡索才是真正的捆仙锁敌。

忽然间莫神机眼前生出激变,那是石上的墨色变化了,仿佛有一滴水滴在了纸上,整幅画随即风生水起,那波动了,浪涌了,云翻了,一只龙爪骤然探出,跟着庞大的龙尾摇曳而出。

这些变化极为绚烂,极为丰富,却又极其迅疾,无数繁复的激变实则只在一瞬间完成。而原本站在莫神机身前的袁昇和黛绮则奇迹般地消失了。

莫神机等人已无暇去理会袁昇,因为他们看到了——真龙出世!

那是一条真正的气势磅礴的黑色真龙,只那若隐若现的龙尾便有老树粗细,展开的龙躯几乎覆盖了半个天空。

同一刻,浓云中忽然射出了雨点,跟着,风雨大作。

“这是幻术!”莫神机无奈地发觉自己虚实变幻的捆仙索在这条巨龙面前是如此渺小,如此可笑。他战栗着,不得不狂叫着为自己鼓劲。

如山般的龙躯还在舒展着,看似缓慢,实则奇快,瞬间便将莫神机和略微靠前的追风卫包裹在内,那如厢车般大小的恐怖利爪,已向莫神机当头压下。

暴雨如注,强大的威压先让神捕透不过气来。一切人间的力量,在神龙的面前都微不足道。

“幻术,这是障眼法!”莫神机疯了般地狂叫着,凌空冲上,六道捆仙索齐齐施出,勉强捆住了那只龙爪。他还来不及欣喜,便觉胸口剧痛,已被一股狂猛的劲道拍中。

那是若隐若现的龙尾,此时被击中,才悠然收回云中。

“幻中真!”袁昇其实一直就站在原地,只是身形被硕大如山的龙躯挡住,此时才轻轻一叹。

明机卫赵擎也精研这种元神修法,蓦地狂叫道:“莫兄,小心,这神龙并非纯粹幻术,而是亦幻亦真,幻中存真,借幻修真!”

“并肩齐上吧!”老二离明潇看出凶险,腾身跃上,左手冰魄凝雪枪,右手霸王七杀枪,双枪齐出。锁风卫同时挥出了四道烈焰索,追风卫则将十二把阴阳飞刀一口气挥出。

巨大的龙躯仍在舒展中,很慵懒地舒展,却极巧妙地探出两只巨爪,将诸般法宝暗器尽数荡开。龙尾扫处,行动稍慢的锁风卫左肩立折,惨呼倒地。

追风卫的小腹则被倒飞而回的飞刀插中。他这飞刀专破阴阳二气,虽是自己炼制的法宝,中招之后也是一阵手忙脚乱,几乎再无一战之力。

离明潇的双枪最后时刻被龙爪劈开。他却双眸一亮,喝道:“武功,它在用武功对敌……”

这一分神,被浓云中探出的龙尾拦腰抽中,身子便如稻草般远远飞起,斜刺里撞折了两根小树。离明潇在空中便鲜血狂喷,立时昏了过去,那后半句“这条龙还是袁昇的元神催动”便硬生生地吞入腹中。

烟霾般的密雨中,袁昇仍旧站在那块巨石前,勉力挺直了身子。

正如离明潇所料,眼前形势看似巨龙横扫诸人,但实际却是袁昇在以精气神力操控这条亦真亦幻的神龙。若非有黛绮注入的超强元神灵力为后援,这般以一敌七,袁昇只怕早就支撑不住了。

老大听风卫苏木没有出手,他最擅长的“轻雷”秘术本可借助雷电之力袭人,但此刻暴雨如注,难辨敌踪,甚至他的“听风”秘法也探不出神龙的真假。

转眼之间,大名鼎鼎的神捕狼狈受伤,三个兄弟更是连遭重创,眼见那条怒龙喷云吐雾,挟着滚滚的雷电再次冲来,苏木肝胆俱裂,暗想,我等这次奉命而来,不过要让姓袁的狼狈一些,眼下此人畏罪而逃,已是闹得满城风雨,我等已可交差,再打下去没什么便宜可占了,却又何必留下拼命?

于是六卫中的老大当机立断地大喝一声:“退!”

知机卫和明机卫急忙冲上,架起受伤的离明潇等人,转身飞逃。百忙之中,苏木才想起向莫神机的方向看去,却见漫天大雨中,早已不见了神捕的身影。

真他娘的老狐狸!苏木在心底大骂着,带着五兄弟狼狈不堪地远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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