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离开南城一天一夜,但是事情已经有了相当的变化,也可以说是进展,江阔天的神色虽然平静,但是从他说话的语气,仍旧可以听得出,当时他的心情是如何波澜起伏。
“沈浩死后没多久,省厅的专家就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的结果你当然可以想到,跟郭德昌他们一样。那些专家感到十分困惑,围着尸体不肯离去,非要研究出个结果不可。很快,像以前几具尸体一样,沈浩尸体上被解剖的伤痕开始慢慢恢复,虽然我们已经预先告诉他们这一情况,专家们还是感到很震惊。老王带他们去看了那些内脏——当然那已经不是内脏了,已经长出了头和四肢,虽然十分古怪,但是看得出来是人的雏形。”江阔天冷静地说着,老王不时补充一两句:“那些专家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既恐惧又好奇,向我们询问了案情之后,便将尸体集中放置在法医检验所,他们驻守在那里进行研究。到现在也研究了有一天了,倒的确让他们发现了一点问题。”
省厅来的专家倒也的确没有辜负“专家”这个称号,通过对尸体的检验和分析,他们首先对立案过程提出了质疑,认为这种死状,人为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但是江阔天他们坚持认为,即使死亡方式古怪,但是死亡背景和现场情况,符合立案规定。双方展开了一场辩论之后,依旧维持原状。专家们见争论未果,倒也没有过多纠缠,很快便开始了研究分析。他们认为,像这种大量失血的现象,是非常罕见的,即使用针抽血,也不可能抽得如此干净,仿佛身体里从来就没有过血液一般;加上尸体居然具有如此惊人的恢复能力,这促使他们决心从尸体内部寻找原因,想要找出导致这种现象的生物学依据。通过细胞培养和基因分析,专家们发现,尸体伤口处的细胞裂变速度,是正常细胞的100倍以上,而远离伤口的地方,细胞已经停止裂变。通过进一步研究发现,尸体的基因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控制生殖和细胞分化的基因链上,多出了一个羟基。让人不解的不仅是这个多余羟基的出现,而且这个羟基并不是随时存在的,通常情况下,这个羟基并不出现,但是一旦尸体受到伤害,细胞被破坏或者遇到强烈的刺激,羟基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引导出一场速度惊人的分裂活动,使伤口迅速愈合。
“基因突变?”我听了感到十分吃惊,“是什么导致基因发生这种变化?”
江阔天摇摇头:“只有一天时间,他们不可能发现这么多,原因暂时还不清楚。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想弄清楚,这种突变,究竟是发生在生前还是死后。郭德昌生前虽然出现年轻化的现象,但是并不能根据这个就推断他活着时基因就已经发生了变化。遗憾的是现在我们知道的涉案人员都已经死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来提供细胞进行分析。”
“不,还有一个人。”我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
江阔天看我一眼:“你是说秀娥?”
我点点头,同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看江阔天的神情,他显然早已想到秀娥身上也曾出现那种年轻化和健康化的变化,为什么现在却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提供细胞?
“秀娥死了。”他说这话时尽量显得平静,望着我。
我手一颤,茶杯差点落下地来:“死了?”
“是的。”他点点头。
“怎么死的?”
“专家发现这种基因突变之后,立即想到了这种突变有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谁也不知道,这种突变是否具有传染性,会不会从尸体感染到人的身上。为了防止万一,对所有接触过尸体的人都进行了检查,幸好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说到这里,和老王两人挽起衣袖,手腕上露出一个豌豆大小的伤疤。那伤疤还没有愈合,看来是被刀割了一下,非常鲜嫩,“看,这就是采细胞的地方,每个人都做了检查,”他凝视着我,“待会你也要去做个检查。”
我忽然感到一张恐惧的网,正轻柔地朝我扑下来。
事情似乎演变得越发严重了。
“由于需要涉案人员的活体细胞做检查,我首先便想到了秀娥,她也是我们惟一能够找到的人,目前还没发现其他人有年轻化的迹象。”他将身子朝椅子里沉一点,坐得更加舒适一些,神情依旧是平静从容,甚至有几分淡漠,“秀娥还没有出院,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虽然神情憔悴,但是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医生对她恢复得这么快感到很惊讶。医生始终没有查出她的病因,而她的脸色却反而红润了几分,连眼光都变明亮了,有时候从背后望去,会以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她听说我们要找人检查,倒是十分配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跟着我们走。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路上,忽然遇到一伙抢劫犯,我和同事下车配合追捕,秀娥留在车上。等我们回到车里时,秀娥已经不见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老王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今天上午,他们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了秀娥的尸体,距离当时发生抢劫案的地点不到200米。”
她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除了血。
她的血也和她丈夫一样,丢失得一干二净。
当然,也跟她丈夫的死亡现场一样,公园附近的人们很长时间都沉浸在香气的噩梦中,那种香向每个人传达着恐惧和愤怒,如同当初感染我们一样,感染了无数的人。
我虽然早猜到这个结局,但还是觉得很难过。
秀娥死了之后,惟一的活细胞来源也失去了,谁也无从判断,究竟活人的基因是否发生了变化。
“所以你这趟三石村之行,意义十分重大。”老王说。
这倒是真的。
从三石村发生的事情来看,那个小村庄和南城发生的事情有着密切的联系。在那里,有着一群恢复了青春的老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提供这种活体细胞。
“还有什么其他情况?”我问。
“有,”江阔天说,“除了秀娥之外,从昨天到今天,还有5个人死亡。”
5个人?加上先前死去的几个,现在这案子中已经有九人死亡,在短短几天之内,死亡人数怎么会如此之多?我惊讶地盯住他。那5个人的死讯,将秀娥之死带来的一点伤感冲得几近于无——那句话是对的,太多的人死亡,死亡就成了统计数字。
更令人感到震惊的是,那5个人,是一大家子,一个晚上下来,全都死了,只剩一只家养的猫,坐在敞开的客厅里,发出哀号,四周是弥漫的香气,和横陈的尸体。
江阔天说起那一幕时不动声色,我却心头一颤,尤其是那只猫,不知为何,想到这案件中穿插进了猫,我心里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我想到了三石村的那群狗。
关于动物的感叹只是一闪念,很快,另外一个想法飞快地占据了我的脑海——为什么死的是一家人?
似乎死者之间总有某种联系,这里的一家5口,秀娥和郭德昌,沈浩和梁纳言,三石村的村民……死亡总不会孤立地出现,仿佛在互有联系的人之间蔓延开来。
这意味着什么?
三石村村民那种小心翼翼避免和人接触的情形,不知为何突然蹿到了我眼前,我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孩子的声音——接触有可能会带来死亡……
为什么接触有可能带来死亡?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怕的想法浮现出来。
“三石村,在短时间内死了好几十个人,”我慢慢地说。那些坟墓,新鲜的、潮湿的土壤,枞树林间的气息,浮云般飘来,停留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死亡似乎总是在亲密接触的人之间传播——这有没有让你们想到什么?”
“你刚才说到三石村的情况时,我就在想,”老王说,“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会让互相接触成为死亡的原因……
“短时间内大量的死亡,封闭的大量人群聚集场所,接触传染,”江阔天叹了口气,“看来你们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吐出那个词:“瘟疫。”
三石村的情况,用瘟疫来解释,就变得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他们避免与外界接触的古怪举动,也成为情理中事。
除了瘟疫,我想不出有什么会导致这样迅速、大量的死亡。
如果是瘟疫,那就得分秒必争,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是浪费时间。虽然三石村村民自己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但是死亡仍在继续,更何况,死者的棺材并未烧毁,如果真是一种瘟疫,尸体就是最大的毒源。
我们再也坐不住了。老王立即打电话给专家组,将情况大致说明,并且将我们关于瘟疫的设想说了出来。这个消息让专家们很紧张,虽然之前他们已经考虑过这种突变可能具有传染性,但是传染和瘟疫相比,危险性明显要低得多。
“好的,你们先留在原地不要动,我们马上过来。”那边回答道。
留在原地不要动的含义,我很清楚。如果真是瘟疫,那么第一个要隔离的,就是我这个刚从三石村回来的人,还有与我接触的江阔天和老王。我们呆了一会儿,又缓缓坐下了。
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做过测试,证明接触过尸体的人不会被尸体感染而导致突变——或者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突变。
在专家没来的这段时间里,江阔天继续给我讲他在这一天一夜所做的事情。他和老王的这份镇定,倒让我十分钦佩。
虽然连续死了6个人,江阔天还是抽空去调查了梁家的事情。他们通过对梁波所在公司办公室的搜查,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小玩具,芭比娃娃、卡通人偶之类的,小女孩喜欢玩的东西。”江阔天笑道,“本来我也没想到这些东西有什么奇怪,但是你刚才说,三石村的那个孩子曾经告诉你,梁纳言身边曾有一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和梁纳言出现的时候,正是火灾发生的时候,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一个小女孩,如果不是江阔天说起,我几乎要把她忘记了。毕竟,在这些事情里,很多事情都太重要了,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小女孩,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很多时候,一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线索,往往是破案的关键。”江阔天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