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打破了维多利亚时期的价值观和理念，先时代而言。每次阅读都会带来人类自我意识的新维度，加深对人类和生活的理解。读者常有一种余味无穷、耐人寻思的感觉。造就这种艺术效果的主要因素，是产生这部罕世之作的文化传统。西方的文化传统，根本是由古希腊的文化遗产和基督教的思想体系这两种文化源泉交融而成的。就对文学作品的直接影响而言，古希腊的神话和基督教的《圣经》已成为浸润欧美文学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源头。特别在西方文化传统的形成过程中，《圣经》的影响更是独一无二。它的思想和哲理已成为人们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语言已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圣经》已成为西方尤其是英美文学作品最基本的素材宝库。我们知道，《圣经》并非一部简单意义上的书，而是一部集无数不同时代与背景的作者的智慧、上千年文化积淀于一身的巨著。“圣经文学包含了所有的文学原型模式”，而原型又是“一种可以交流的单位，在文学中反复发生”，它“有强劲的继承性、传播性和无限生成转换性”。所以为《呼啸山庄》中的男女主人公在《圣经》故事中寻找其原型模式，也毫不例外地成为了研究该作品的重要途径。我们也因此就不难理解，美国波特兰州立大学马乔里·伯恩斯（Marjorie Burns，1940—）教授在评价《呼啸山庄》时曾说道：“在这部小说中，伊甸园本身未被直接提及。但是，通过纯洁与和谐、诱惑与堕落的重现，使得这一令人喜爱的与世隔绝之境的意象得以体现。”
一
“《圣经》中的各种要素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框架，我们称之为神话天地。在这个天地里，圣经故事使得西方文学得以不停运转直到十八世纪，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将会持续运转下去。”可见，《圣经》故事是神话框架构建的核心，是神话原型批评的起点。女作家艾米莉正是成功地将伊甸园（the Garden of Eden）中亚当（Adam）和夏娃（Eve）的爱情故事巧妙地移植到了自己的作品中，为我们很好地展示了男女主人公们——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在属于自己的私人天堂里，过着温暖平静的生活，坚守着属于自己的那片乐园，获得属于他们的人间幸福的场景。这里，艾米莉暗借伊甸园这片神话乐园，自然地为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性格赋予了一种普遍性和认同感，进而使得“《呼啸山庄》更近似一个寓言，一个关于生命体的寓言。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关系，已超越了男女之爱的范畴而升华为某种超验的东西”。
在《创世纪》第二章（Genesis 2）中，上帝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接着又为他造了个女人做伴侣。从此处，我们看到了地球上人类历史的开端，领略了上帝造人的丰功伟绩。“圣经始于人在天堂，人和自然界的理想状态暗示出了他们是平等关系的统一体。”天堂里的人过着顺其自然、与世无争的快乐生活，这种无与伦比的世外桃源无疑是人类寻求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家园。在《呼啸山庄》中，人类意识中最能激发情感的原型之一——人间乐园的原型始终贯穿着整部小说。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希斯克利夫，这个被好心的山庄老主人恩肖先生在利物浦的大街捡起、抱回家里收养的黑发孩子，没有祖先，没有历史，也许只有上帝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而在《希伯来书》七章（Hebrews 7）中，有句介绍撒冷王的：“他无父、无母、无族谱，无生之始，无命之尽，乃是与神的儿子相似。”（Hebrews 7：3）这便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这位无家的流浪儿希斯克利夫。因此，我们说希斯克利夫是刚站起来的野蛮人，或是在蒙受毒蛇引诱犯戒以前的亚当，的确不过分。恩肖先生一开始就告诫太太不要对孤儿希斯克利夫心存偏见，他对太太说：“你必须把这看成上帝赐给的礼物来接受。”（42）这位堕落前的“亚当”，儿时便与恩肖的女儿凯瑟琳在山庄一起生活、长大。“他们的主要乐趣之一就是一大早跑到荒野里，在那里待上一整天，随后的惩罚成了一件供他们取笑的事。”（55）山庄到处长着倾斜的枞树和瘦削的荆棘，常年呼啸着强劲的北风，风雨、闪电不时在荒原里显示着它们的威力。在这片冷峻、狂乱的原始荒野里，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馈赠给他们的优厚礼物。在他们的眼中，荒原充满着自然活力，是他们原始激情的居所，他们可以放情地在这片自然界中，像疾风一样在荒原上驰骋，摧毁路途上的一切障碍。荒野就是乐园，荒野成为代表着自由的地方。在这里，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自由自在，互为自我，是个体最本真的存在。此时此刻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洁白无瑕，他们以单纯的自我面对着整个世界。女作家艾米莉从小就酷爱荒原，“在她的眼中，最幽暗的石楠丛会开放出比玫瑰还要娇艳的花；在她的心里，铅灰色的山坡上一处黑沉沉的溪谷，会变成人间乐园”。女作家把对大自然的满腔热情忘我地投入到了她的这部唯一杰作中，在她笔下，“看似偏僻荒凉的山庄，却充满着勃勃生机和顽强的生命力，尽管这种生命力是原始的、野性的和具有异教精神的”。呼啸山庄的情景恰是从元初一片混沌中脱颖而出的伊甸园，这里站着天真淳朴的、忠诚且富有爱心的、亚当式的希斯克利夫和无拘无束的、热情且充满野性的、夏娃式的凯瑟琳。他们在这美妙的伊甸园里如鱼得水、适得其所。“他们之间的这种爱是充满激情的原始爱，它能吞噬掉生命的自身。”正是由于这种原始爱，他们彼此间达成了一种契约，一种犹如夏娃来自于亚当之身的契约，使得他们合二为一，使他们之间的感情犹如同一个灵魂的两半，失去了另一半，各自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自我的灵魂。他们盘踞在这里，和睦相处，相爱相助，天真地坚守着这片人间乐园。这里女作家向世人绘制了一幅人类原始纯真的画像，展示了生活在这片乐园的沃土里，人类原始的天真无邪；这里女作家赋予了这片乐园的新含义——只有彼此自由，不为外物所虏获、心灵相通时才能到达乐园。
二
上帝用泥土造出亚当，又取出亚当的肋骨造出夏娃，然后把他们安置在东方的伊甸园中。在世界文化中，泥土和骨头与死亡都有密切的联系，甚至暗指死亡。因此，伊甸园既是生命的源泉，又是死亡的场所。呼啸山庄这片乐园见证了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感情的萌发，是他们伟大爱情的象征。但这里矮小的枞树、憔悴的荆棘被赋予了新的象征意义，它们的寓意让我们在《圣经》故事中找到了契合点。在圣经故事中，如果一个地方长满荆棘和蒺藜，有播出的种子“落在荆棘里的，荆棘长起来，把它挤住了”（Matthew 13：7），这个地方将“要作野狗的住处、鸵鸟的居所”（Isaiah 34：13），这里的人“必知道惩罚的日子临近”（Hosea 9：7），这个地方“必被毁灭”（Hosea 10：8），这个地方“必被废弃”（Hebrews ：6：8），这里必将上演对罪恶的神圣审判。并且这里的荒原沼泽遍布，这是大自然对人类威胁的最好象征。这里的人们随时会被淹没于此，“连熟悉这荒野的人还常常迷路呢”（12）。女作家在这里向世人暗示：生活在呼啸山庄这样朴拙混沌的、无忧无虑的乐园里，死亡气息也在一步步地向主人公们逼近。
《创世纪》三章（Genesis 3）讲述了人类堕落的故事，这是圣经乃至整个西方文学的一个原型悲剧（prototypical tragedy）。夏娃在面对是服从上帝的命令，还是听从毒蛇的建议时曾一度进退两难，但她还是违背了上帝的命令，做出了悲剧性的选择，偷吃了伊甸园中的果子，最终被逐出了伊甸园。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特别是进入阶级社会之后，许多社会性很强的意识形态已经逐渐渗入到原来还比较朴素的神话中，如上帝创造人类，并对人类的命运有决定一切的绝对权威；又如人类一开始即被判定劳苦一生，特别是妇女则要承担更多的压迫和束缚。在小说《呼啸山庄》中，正像夏娃没能抵挡住毒蛇的诱惑一样，凯瑟琳也未能抵御住画眉田庄主人埃德加的世俗诱惑——潇洒、富有、有权势。本应该在呼啸山庄的乐园里继续和希斯克利夫长相厮守，但此时的凯瑟琳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和对纯真爱情的契约，完全屈从于物质诱惑和世俗等级观念，犹如夏娃当初一样，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向现实、向正常的生活做出了妥协，她嫁给了埃德加。如她所言：“可以帮助希斯克利夫站起来，高升上去”（104），而“嫁给希斯克利夫会降低我的身份”（102）。“心中毒蛇”的诱惑，使她在获得物质满足的同时也种下了不幸的苦果。视凯瑟琳为生命和灵魂的希斯克利夫绝望了，在风雨交加的晚上，带着仇恨和野心，离开了这片人间的乐园。凯瑟琳对物质文明的妥协，既断送了希斯克利夫的幸福，又使自己尝尽了画眉田庄文明牢狱的苦头，她这时就像一棵橡树栽在没有营养的花盆里，失去了绿叶，唯有枯萎而死。《呼啸山庄》的这种情节模式，很好地印证了《圣经》故事中人类因背离自然而遭受惩罚的原始寓意。毒蛇诱惑夏娃靠的是让她偷吃至高无上的知识树上的禁果，埃德加引诱凯瑟琳靠的是丰厚的财产和一定的社会地位；夏娃劝说亚当偷吃禁果是为了让亚当能像万能的上帝一样，善辨是非，同样，凯瑟琳违心嫁给埃德加是为了帮助希斯克利夫摆脱哥哥辛德雷的控制，将来获得更大的自由；伊甸园的诱惑带给了夏娃灾难，同样，离开了山庄的乐园，嫁给埃德加的凯瑟琳，也厄运难逃；夏娃犯了原罪后遭受出产之痛，同样，凯瑟琳不仅遭受了产褥之痛，而且不久就离开了人世；离开伊甸园的亚当受到的惩罚是劳作之苦，同样，失去山庄乐园的希斯克利夫遭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人类始祖触犯天条所带来的罪恶和死亡，从基督教的视点来看并非是件坏事，基督徒们认为，单纯或纯洁的人，没有犯过罪的人，就不懂得谦卑，不会怀有基督教宣传提倡的包容忍让、同情怜悯、理解和慈善这些美德。换言之，如果没有亚当和夏娃的犯罪，就不会有基督耶稣的降临，那么人类的苦难也将无法根除，人类的精神寄托也将付诸东流。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的堕落成为了成长的先决条件，这对芸芸众生而言的确算是件幸运之事。这样的神启，极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写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1667）。同样，虽然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失去了他们自己的精神家园，但“作为社会人，凯瑟琳的选择带有进步性，虽然她背弃了爱情，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但她却成为了文明世界的一分子，摆脱了陈旧落后的生活环境。而她和希斯克利夫当然不可能认识到这一步，因此他们就成了文明的牺牲品”。《呼啸山庄》在黑暗的背后蕴含着一种向善向美、惩恶扬善的思想精神，这无疑是黑暗惨淡中的一缕亮色。他们幸运的堕落犹如黑夜中的繁星，黑夜越是昏暗，繁星越是明亮，苦难越是深重，上帝越是亲近。
三
《圣经》故事中，亚当和夏娃因犯原罪被逐出伊甸园，他们要消除罪孽，要重返乐园，唯一的途径就是按照上帝的吩咐——历经磨难，借助基督，自我救赎。最终他们遵循了上帝的旨意，获得了重生，回归到了上帝的怀抱。上帝最初为他们建造的乐园，“就是人类毕生努力要争取死后返回的世界”。女作家艾米莉“崇拜荒原的永恒精神，寻求与自然合一，她把灵魂的归属置于原始的大自然中”，抛开了所有矛盾中受到普遍承认的一对——生与死的对立，她相信灵魂在世间的永生。她笔下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宛如人类祖先那样，作为上帝的子民，他们的回归也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从而又有了历史新起点的意味。《呼啸山庄》中男女主人公们的坎坷命运，再次昭示了《圣经》文学中这一不朽的“回归”主题。残酷的现实社会赋予了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智慧，痛苦的磨炼让他们茁壮成长。尽管在命运的捉弄下，他们有时犹如亚当在元初时节立在撒旦面前任其摆布一般，但最终他们总能在绝望或死亡中获得真知，永远固守这片爱恨交织的精神乐园，完成道德的皈依。这里女作家赋予了救赎新的内涵——是否得救和获得解脱取决于人自身的意志和行动，而非向上帝呼告求救、忏悔。女作家在创作中通过使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经历失乐园的痛苦，最后恢复自然人性，把他们引到了荣耀的天堂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