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让开,大半夜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稳觉!”拥挤的走廊里,一个体态臃肿、面色惨白的老妇人在中年男子的搀扶下蹒跚而来,老妇人见不得拥挤的人群,心怀不满,颇有微词。
老妇人气喘吁吁,声音自然不大,收效甚微,附近的人让开了一条小道,堪堪容二人通过。老妇人撇嘴,又发起了牢骚:“现在人怎么没有尊老之心啊,这么多人挤这里做什么,还哭那么大声,吵得要死,哭丧啊?该死的人拦也拦不住,早死早托生!”话音刚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即便是星星之火,落在油桶中,也是灾难。这重症室门口,大多数人都是焦急悲切,低沉的诅咒便如炸雷响在众人耳边,众人皆怒目而视,路反而堵死了。中年男子一脸尴尬,满脸赔笑,说:“对不住,各位,我妈老糊涂了,她精神不太好,大家见谅,见谅!”
老妇人面色不悦,但众怒难惹,也没反驳。中年男人诚心道歉,老妇人又行将就木,众人也不好与老妇人一般见识,与其再起争执,就此散开了一条较为宽阔的道路。此时,贾富贵本是郁闷至极,无可发泄,那老妇人的话真如点燃了汽油桶,无明火顿上眉梢。瞬间,便到了老妇人的面前,双拳紧握,面目扭曲而狰狞,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此时的形象是多么的恐怖,确是凶神恶煞般。众人眼中,老妇人的面色突然变得惨白,面目急速扭曲,双眼上翻,口中溢血,手指前方,含糊不清地说:“鬼,鬼啊……”话音未闭,脑袋一歪,竟抽搐着躺了下去。
这大半夜的,老妇人突兀的几个字,谁人背后不发寒?顷刻间,楼道里落针可闻。片刻后,喧嚣又起,一阵嘈杂的呼喊声过后,老妇人也进入了抢救室。众人也纷纷告辞,散去大半。原地之处,空留一个虚影,微微泛着蓝白色的光晕,依稀可见是个赤条条的老妇人,确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老妇人瘫坐在地上,嚎头大哭:“儿啊,我在这啊,我还不想死啊……”
虽然是老太太早已无往日的风采,但毕竟男女有别,贾富贵还是一阵羞赧。转念间又叹息道:“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地要了老太太的命。”人生虽短,可也算本分了一辈子,死后若是因此摊了官司,这可如何是好?他似泄了气的皮球,浑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
“老太太看到我了?我不是鬼吗?这个要死的人,临死撞了鬼,哎,晦气,晦气,人碰鬼的瓷,太他妈晦气了!”贾富贵摇头。
人世间法网恢恢,可叹他哪里清楚死后的世界,哪家的王法说的算!逃跑这个概念在贾富贵脑海里瞬间闪现,他转身就要逃离此地。他猛地转身就要脚底抹油,突然被撞了一个趔趄,嘴里咕哝:“死了,还碰了壁,真是活见鬼!”
贾富贵抬头望去,一个壮汉如铁塔般矗立在他的面前,壮汉的头部几乎要顶到了走廊的廊灯,黑衣、黑裤、黑帽、黑鞋,配上黝黑的脸庞,真如黑旋风。贾富贵不免腹诽:这人不会是烧炭的吧?
壮汉把贾富贵撞得七荤八素,又瞟了贾富贵一眼,说:“活死人,生不如死!”
贾富贵被捅到痛处,心中悲切。壮汉不予理会,自顾前行,两步间,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贾富贵,壮汉眉头紧皱,上下扫视,要将贾富贵看了透彻。贾富贵惴惴不安,不知道壮汉要做什么。壮汉这架势,这体格,若有歹意,自己无疑是咩咩羊遇到了大老虎,毫无胜算。
壮汉摇了摇头,转过头去,而后踏步直奔老妇人而去,贾富贵这才松了一口气。
壮汉步履沉稳到了老妇人面前,浑然不顾老妇人的悲伤,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发黄的册子,从后往前捻了几页,又上下打量了了老妇人一般,之后问:“章美惠,年龄87,是你?”。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机械地回答:“是,我是章美惠。”
壮汉点了点头,将发黄的本子揣回怀中,说:“你寿元已尽,我带你去该去的地方,跟我走!”
贾富贵躲在远处,不免心中打鼓:这壮汉一身劲装,能看我俩鬼,什么情况?手持生死簿?都什么年代了,还用发黄的本子,地府一点进步也没有!都什么时候,还考虑这个?这是传说中的鬼差,死神,我去,溜之大吉,逃吧!
贾富贵想到此,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可转念一想:“自己一凡人,如何逃得出鬼差的魔爪?该来的总要来,哎,彻底死了,父母也许会得到一笔赔偿金,比养一个活死人不知要好上多少。”
他终究站住原处等待命运的宣判。
老妇人哭诉:“我还放心不下我儿子呀,我儿子都已经四十多了,还没娶到个媳妇,我还没见到孙子,我不能死啊!”
壮汉说:“你那孝顺的儿子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这些年对你尽心尽力,你也享尽了福分,前世阴德终有耗尽时,今生福泽已尽,你也应该知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继续留在人间只会害人害己,随我去吧!”
壮汉的话如醍醐灌顶,老妇人止住了哭泣。但老妇人终究心有不甘,麻利地爬了起来,动作轻盈,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指着贾富贵,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就是他把我吓死的,小兔崽子,他是鬼,别让他跑了,快抓住他,杀了他!”
贾富贵暗骂:老家伙,下地狱还不忘拉我做个垫背!
贾富贵暗叫不好,腿脚不听使唤踉跄后退。
壮汉一脸的不爽,这老妇人莫非气糊涂了,一语双关,听起来怎么都像在骂他!
壮汉怒道:“你时辰已到,执念太深,你那腐朽的躯体早已不堪重负,灵魂离体前,瞥见到了那小子而已,时也,运也,命也!他与你不同,那小子三魂七魄虽已离体,但仍有一缕残念在人间,是善果,是时辰未到也。你命里如此,再要多言,罚你拔舌地狱走上一遭!”
壮汉本就魁梧,如今怒发冲冠,声势骇人之极,那言即是法,不容反驳。老妇人吓得站立不稳,又瘫坐了下去。壮汉薅住老妇人为数不多的银发,任凭老妇人双手摇摆,拖着老妇人几步间便消失不见了。
“三魂七魄已离体,仍有一缕残念在人间!”壮汉的话久久盘旋在贾富贵的耳边。那老太太如何死的,壮汉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发黄的册子就是追命的“生死簿”。命由天定,如果命运作祟,那人生还须迷茫什么,奋斗、挣扎还有什么意义?三魂七魄已离体,那不就是死了吗?时辰未到,确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这“万幸”太朦胧!等待未知的又被规划好的结局,何去何从?
重症室里,丢了将近半截身躯的贾富贵被一层层白色的纱布包裹着,滴滴答答的药液和不间断输出地氧气维持着贾富贵的生命体征,如果不是还露着青肿的鼻子,那真如木乃伊一般!
深夜,父亲和女友留守病房。疲惫的二人伏在病床上睡着了,外套从父亲背上滑落,贾富贵伸手去捡,却如竹篮打水;女友脸上还带着泪痕,贾富贵再也无法帮其拭去。贾富贵试着躺回到躯体内,这破烂的身躯却接受不到任何信号,几番尝试,那残躯依旧横陈……
清晨,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母亲提着早点,蹒跚而来。正要询问状况,咣当一声,门又开了,一位年约五十,体型微胖的妇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入,妇人穿着简约时尚,眉宇间透漏着精明。这位妇人贾富贵是见过的,如果没有这次意外,这妇人也许会成为他未来的丈母娘。
老夫妇(贾富贵的父母)并未见过闯进来的妇人,不明来意,随即便是一愣。
老贾护在病床前问:“您找谁?”妇人目光从老夫妇身上扫过,并未作答,又看向病床上的贾富贵,眉头紧锁。
睡眼朦胧的女友,揉了揉双眼,轻声喊了声“妈”,妇人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妇人与老夫妇虽然从未谋面,但精明的妇人一眼便猜到老夫妇的身份。妇人长长叹了口气,目露惋惜之色,对老夫妇说:“哎,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小贾这么好的孩子,命咋就这么苦啊!”
父亲也已经明了妇人的身份,自是感激,满眼老泪,哽咽着点头。女友本是眼中含泪,听到母亲这么一说,心中更是酸楚,随即泪水如珍珠般扑簌簌坠落。
妇人顿了顿,话锋急转:“小贾是个好孩子,好人有好报,我相信他一定会醒的!不过,你看当下小贾这样子,他(她)们的事就等等再说吧!”
女儿刚刚还梨花带雨,听她母亲这么一说,埋怨母亲不懂人情世故:“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与富贵真心相爱,富贵现在如此,我岂能弃他而去!”
听到女儿的话,妇人气得脸色发青,对女儿咆哮着:“你给我闭嘴!”
女儿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如此愤怒,低下头不敢继续说话。
老贾见到如此情形,深深吸了口气,对妇人说:“我儿既已如此,一切皆是情理之中,你闺女是个好孩子,希望她将来有个好归宿!”。
妇人笑着说:“老贾大哥真是通情达理,小贾这孩子特别随你!”
老贾沉默以对,妇人又心不在焉地与贾富贵的父亲寒暄了几句,流水已无情,何须笑脸迎?老贾再也没有搭茬,妇人也觉得无趣,拉着女儿就走,女儿深情地忘了病床上的贾富贵一眼,无奈地随妇人而去。
老贾哀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何况,哎!”
母亲无力地坐在病榻一旁,眼中布满了血丝,面容又憔悴了几分,皱纹也添了几重,眼泪忍不住地夺眶而出。一个贾富贵无知无觉地躺在病榻上,一个贾富贵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静静地站在母亲身旁。
许久后,内心崩溃的贾富贵奔出了病房,捂着自己的脑袋蜷缩在走廊的角落里。
走廊里,烟雾缭绕,呛鼻的烟味弥漫整个走廊。“禁止吸烟”的警示标识醒目的贴在医院走廊的墙壁上,显然有人公然藐视这公共制度。忙碌的白大褂,焦急的病患家属交错不断,无人在意、理会这小小的瑕疵,也许是家人司空见怪了吧!
贾富贵忽然觉得手臂上一阵疼痛,同时让他心中一喜,难道回到残躯了吗?打眼瞧去,这哪里有残躯,自己仍然蜷缩在角落里!他的胳膊上郝然躺着一个燃烧的烟头,烟头紧贴着皮肤,冒起白烟,贾富贵吃不住痛,嗷唠一嗓子,蹦了起来,甩了甩胳膊,将烟头甩飞。贾富贵狐疑:“我没有复活,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贾富贵已经被浓浓的烟气包围,一个青年正在依靠在墙壁上,叼着香烟,吞云如雾,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青年身材矮小,身形佝偻,前胸贴着后背,单薄得好似一阵大风就会将其刮到天上去,五颜六色的头发,蓬松散乱,一副老学究式的黑色大眼镜挂在招风耳上,突出的眼球镶嵌深陷在眼窝里,黑色的眼圈相比黑色的眼镜框更为突出,花里胡哨的外套,满是大窟窿的紧身裤,白色的运动鞋外侧打着大大的对号,一身非主流的装束,典型的杀马特。这形象,让贾富贵不禁回忆起火爆的网吧,很多少年没日没夜地混在网吧里,方便面、面包、火腿肠、香烟是他们的物资财富,游戏是他们的精神食粮,他们是长期在昏天暗地的网吧里,是为了精神食粮而艰苦奋斗的斗士。这些人往往会因为长期食用垃圾食品而营养不良,因缺乏休息而瘦骨嶙峋,目光或呆滞或猥琐,贾富贵曾戏称他们为网吧特产——游侠。
“医院里吸烟,还他妈的乱扔烟头,素质都让狗吃了吗?不对呀,他能看见我,我身上的烟头是不是他仍的,怎么会烫到我,怎么回事?这个青年难道不是人,我去,他不会是鬼差,死神吧?哪有这么快,昨天还说我时辰未到,今天便翻脸抓人,不过这死神的模样够衰的!”贾富贵紧盯着那青年心思电转。
“你是谁?”正所谓阎王不好惹,小鬼更难缠,贾富贵警惕地问。
青年不答,反而不慌不忙地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灰口袋,那口袋如福袋一般,只有寸许大小。
贾富贵紧盯着那青年的一举一动。只见那青年轻描淡写地随手一抛,那灰口袋划出了个抛物线就到了贾富贵的头顶。贾富贵下意识地伸手抓向灰口袋!可眼前的画面却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那灰口袋初时不大,可到了贾富贵头顶的瞬间,变得如同麻袋一般,悬而不落,那敞开的袋口足以装进一个500斤的胖子。
贾富贵大叫:“这不科学啊!”
贾富贵下意识转身逃跑,可身体却不听使唤,急速缩小,不由自主地被吸进袋子里去。
“够了!”青年眼睛微眯,嘴角上扬,右手空中虚抓,口袋急速缩小,直至变回寸许大小,飞回青年的手中。青年吐了个巨大的烟圈,那烟圈化作狰狞的骷髅,又缓缓散去,此时青年悄无声息地原地消失了。
几分钟后,一个铁塔般的黑衣壮汉突然出现在青年消失的地方,正是昨天夜里接引老妇人之人。壮汉愤懑,咬着牙骂道:“奶奶个球,又钻爷爷的空子!年关不好过啊,真是麻烦!”
壮汉目光突然凌厉起来,举拳向空中轰去,拳锋过处,尖鸣响起,那是拳头与空气摩擦造成的音爆,走廊里的玻璃砰然爆碎,一个血肉模糊类似眼球的生物从空中坠落,摔在地上,翻滚挣扎了一阵子,便不动了。
走廊里,突然尖利的音爆,顿时引起一阵骚乱。壮汉根本没有理会这些,脚下用力碾压着类似眼球的生物,那生物又是一阵凄厉的嚎叫,那声音犹如来自九幽的悲鸣,甚是凄惨,脚底下的生物化为飞灰飘散,壮汉大踏步离去。
医院里,没有人看到那铁塔般的壮汉和那血肉模糊的眼球,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化学物品的爆炸残留,也没有发现任何安置声波武器的痕迹,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件很诡异,但这里是医院,先进的医疗设备众多,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