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夏兴第二天一早出现在“江机厂”分厂车间的时候,见到杨丽一身休闲打扮,早已在车间守候。
夏兴只是挥手打个招呼,就严谨认真地投入到忙碌的现场质量监控工作中。
即使分厂完全是RB人一手招聘管理起来的企业,但是夏兴很快就发现无数细节但是在他眼里却是非常原则的问题。他找到现场生产管理反映问题,懂技术的生产管理就与他争辩工人们这么做,对质量没什么大影响,他们都有经验,要夏兴不要太死板。
夏兴也有技术,他以一手数据告诉生产管理可能产生的后果,以及产生后果的几率,他没想到生产管理却说,这种几率在允许范围之内。
夏兴不屈不挠,硬是拉着生产管理计算后果将对成本的影响,要求生产管理非改过不可。
生产管理原想不理他,可是杨富贵也来了,杨富贵一看见后果会影响成本,立刻大声呵斥着要求改进。
于是夏兴纠缠了一上午的问题就在杨富贵三言两语中解决了。
夏兴心里好生无力,叹息人们好好地讲理却不从善如流,却乖乖屈服于强权。
可是杨富贵不可能天天盯着,等杨富贵一走,有人又偷偷儿地恢复错误,只为追求几分钟的加速。
现场生产管理怕被杨富贵问责,偶尔也管几下,以示他们的存在,只有夏兴跟扑火队员一样,到处巡视,可是按下这个翘起那个,有些人是故意偷懒;而有些人虽然主观上不想偷懒,可是心里没有“态度一贯”这跟弦,没人盯着就慢慢麻痹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则是不将夏兴这个外来人员放在眼里,夏兴走过去指正,他们冷冷地我行我素,当夏兴的话是耳边风,有些听烦了的人,还跟夏兴吵架。
夏兴几乎筋疲力尽,一天下来,晚饭时候口干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没他盯着更是乱来。他很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将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觉,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的工作没有良好的责任感。
晚上,杨富贵吃了应酬,略带醉意过来巡视。他来了后,那些管理人员自然是前呼后拥地伺候。但是杨富贵精明,即使周围机声嘈杂,他依然听出夏兴喉咙的沙哑,看出夏兴满脸挂满的疲惫。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精力,杨富贵相信这里面一定出了问题。
杨富贵一点儿都不客气地问夏兴今天什么感想,有什么需要改进。
夏兴看看杨富贵身后这些刚刚与他搞过对抗,牛皮糖一样不愿精益求精的人们,他现在总算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担忧。但是他没有犹豫,质量面前他没有同情。
“废品率超过预期,他们不是没有能力做得更好。不过根据合同,我只跟贵公司要成品。但是我很担心,现在的半成品的质量会影响后期工序的加工质量。”
“哦,有些什么问题?你今天一整天就在车间里呆在监管加工?”
“是的,虽然废品率与我无关,可是我希望得到精度和质量更符合要求的产品。问题有……”
夏兴不客气地列出一二三四的问题,眼看着杨富贵周围的管理人员脸上变色。
杨富贵听完,就一声“他妈的”,轰轰烈烈地骂开了。
管理人员们都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是杨富贵骂他们,他们却看向夏兴。
夏兴都感觉自己快给这些人的眼刀子千刀万剐。
夏兴依然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他所追求的自尊,不愿好好做事而宁愿挨骂。他从杨富贵的责骂话里听出,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不算差,那么,这些人为什么。
夏兴百思不得其解。
杨富贵骂完,扔下一句“我两个小时后再来”,拉夏兴出去吃宵夜。
走到外面,杨富贵就道:“小夏,你技术很好,可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跟工人能讲道理吗?这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你看着,等我们两个小时后回去,次品率有没有变化。”
“可是,不是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吗?你这样吗,骂得他们灰头土脸,他们回头还怎么可能跟你同心同德?”
“你在那儿见到过下面的人与老板同心同德。”
杨富贵上了夏兴的车,非要坐到驾驶位上。
夏兴正要回答有,杨富贵却又跟上一句,“别说是你们德意志。”
夏兴顿时哑然。
老爸那边的工人没有,甲方那边的员工雁过拔毛,“江机厂”的员工没有责任心。
杨富贵没有追问,而是自言自语,“这车子还真给你改得很顺手,难怪杨丽把你夸得神人一样。油门踩下去反应很快,有力不少。”
“杨总,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骂一大批,不怕他们一起撂手不干?”
“老外说过,一个华夏人是龙,三个华夏人是虫。我不怕他们,他们组织不起来,我也不怕有几个人跳出来闹,我一个厂多的是人,不缺一个两个。如果只有百来个人,我倒是不敢骂了,人少容易一哄而起。”
“句句真经。”夏兴无法不想到,他的老爸,就是被车间工人挟持着。
杨富贵冷笑,“你以为你会做事,可你做成了多少。小伙子,先学会做人吧。”
夏兴继续无言以对。他想起刚回来时候发现的问题,人们的脸上普遍没有善意,人们对周围的人抱有天然的敌意。为什么会这样?他有无数理由想告诉杨富贵,不能不尊重人,可是事实却是,人们反而尊重发飙的杨富贵。看来不仅仅竞争是原始的,人与人的关系,似乎也是处于蛮荒状态。人们只尊重强权,不尊重自己。
“我明天可能进不去车间了,他们不会抵制你,但可能将我当作告密者处置。”
“你害怕了?”
“不。但是我的现场质监会更添难度。毫无疑问。”
“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应该是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照这样下去,你能按照合同要求保质保量按时交付吗?我只是一个担心江机厂无力执行合同的人。我听说国内企业的大单,必定需要有专人紧盯质量,要不然交付时候什么情况都会发生。今天我已经发现问题,那么请问杨总准备如何解决。”
这下轮到杨富贵语塞。他是个明白人,比夏兴更清楚,今天的一顿骂,可能有一天两天热度,转身热度就会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得出差,没法再来续骂。而除了他,其他人的作用都与这个夏兴差不多。
“你有什么办法?”
“由一个管理经验丰富的人,根据实际工序,重新制定考核办法。”
“不可能,我们这儿换工换得快,经常不到一个月就换产品,考核怎么做得过来?”
“可以的,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量化,但这是一个很科学的工作,需要有个又懂管理又懂技术的人牵头精算。”
杨富贵在聚贤居院子停下,却不急下车,认真思考夏兴的话,他相信这是夏兴从老牌资本主义那儿得来的经验,他一向深爱这种老牌资本主义久经考验的好经验。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头的人手梳理一遍,只有摇头,这样的人才,还需培养。以前有一个就是这么精算了他的商场,他立刻将之培养成自己的太太。而今应付夏兴的这单生意,显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国生二胎去了,而且太太也不懂“江机厂”的生产流程。
杨富贵想半天,走出车门,对在夜色中活动身体的夏兴道:“你继续去车间,质量问题,暂时用我的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看结果。”
“可是根据现状,在不知道缘由的情况下,我无法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说到做到。”
“谢谢。我还有一个操心,等这一批加工结束,江机厂会不会照合同约定,永不做这件产品?”
“合同怎么说,我怎么做。”杨富贵都没将这话当回事,“听说你昨晚跟杨丽争这些事,我跟杨丽一样态度,工人如果流出技术秘密,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可能帮你打死那人。”
“谢谢,我明白杨总的意思了。我也将严格按照合同来办。”
“还有什么操心事?如果没有,你还不加油研制新产品?”
夏兴说了实话,“我没信心。我研发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来无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我继续研发还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还有兴趣夹杂在里面吗?”
“我的兴趣是在更高端的研发,目前这种还算不上。看起来国内还没好的环境。”
“环境靠人自己创造,我最讨厌年纪轻轻的人为自己不干事找理由。你不是做了吗?你既然认准,就一心一意干下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有什么好说的。”
夏兴没想到杨富贵鼓励他坚持,他不知道杨富贵心里究竟想什么,但起码杨富贵这话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