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出门,夏兴前往经常路过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夏兴收到热情款待,但是当他一说出起诉的对象是江机厂,接待他的律师立刻尴尬地婉拒代理,理由是他们与江机厂有合作,不便吃了上家吃下家。
夏兴最先信以为然,就请那律师再介绍一家。
等在第二家继续受到婉拒,他终于明白了。
律师不知道忌惮什么,总之是不肯接与江机厂的官司。
夏兴脸上挂满讶异走出律师事务所,心中的怒火却是越来越盛,敢情杨富贵敢这么做,全是因为看死了他夏兴有冤无处诉。
夏兴更不信邪了,他本就自信于自己的聪明,索性冲进书店,买来法律法规汇编。
是的,他卯上了,他在心里发狠,他不信打不赢官司。
但是,他再生气,也明人不做暗事,他必须与杨富贵见面对质,陈诉利弊,给杨富贵当面解释的机会,也给杨富贵收回侵权、改过自新的机会,或者,他得当面通知杨富贵他起诉的决定。
夏兴一整个早上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直奔江机厂去见杨富贵。
夏兴在江机厂早已熟门熟路,以往他的车子开到门口,保安问都不问就直接给他升起挡杆。
但这回保安却没给升,有位保安还走过来对夏兴说,“你回去吧,上头已经吩咐今天起不让你进门,我们听命行事,没办法。对不住,对不住。”
“你们杨总吩咐?我正是来找你们杨总。”夏兴跳出车子,他此时已经不再惊讶,杨富贵而今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决定都不再惊讶。他从保安的阻止中看到,杨富贵已经先他一步将敌对意识付之行动。
“兄弟,帮帮忙,管的就是不让你见杨总。你请回吧,别为难我们小老百姓,我们没办法。”
夏兴一定要与杨富贵面质,见此焦急,张开双臂道:“你们看,我身上什么都没带,我没有威胁。或者你们可以跟我进去,监视着我。我只是跟你们杨总谈话。大家都是文明人。”
夏兴说着,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两个保安见此,忙急着一个顶住他,一个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
“夏先生,帮忙,千万帮忙,我们小老百姓混口饭吃不容易,你给我们个胆子,我们也不敢不听杨总的。求求你,千万别为难我们,挡不住你我们会下岗的。”
面对着眼前两个大好男儿的哀求,又有两个保安从别处跑来,夏兴如深陷泥淖,无法动弹,只有一步一步地后退,离江机厂的大门越来越远。难道让他真的为难保安?他还不是那么野蛮的人。
走回车子,他再度打电话给杨富贵,接通便被掐掉。
夏兴气得恨不得也耍无赖,不挺地打电话让杨富贵掐,就算骚扰。
可是他不愿,他不能以无赖对付无赖,他有他的原则和教养,不能堕落到与杨富贵同流合污。
夏红军很快回家,见到儿子啃读法律书籍,目前啃读的是民事诉讼法,他再三劝阻儿子不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夏红军告诉儿子,杨富贵有的是办法阻止执行,杨富贵千年不还万年无赖,谁也拿这种人没办法。
夏兴就提出他可以申请财产保全,他将民事诉讼法的有关条款指给老爸看。
但是夏红军不相信有这等好事,他记得申请保全并不容易。
他问儿子财产保全有些什么要求。
夏兴嘴里说着保全申请材料没问题,但是往后翻到适用意见,头大了:采取诉前财产保全需要申请人提供担保,而且担保的数额应相当于请求保全的整额。
根据合同约定,杨富贵违约需要赔偿的数字是夏兴起诉的目标。可是如果他将同额的担保金打进法院交付担保,他们自己的红星厂还将怎么运作?他想,一定有其他的办法,只是他不知道而已,要不然,不成了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了吗?
夏红军忧心忡忡,劝儿子不要赌气,赌气不争财。
夏兴不肯,花两天时间细读相关法律法规,又花两天时间草拟诉状,罗列证据,第五天才大功告成,打印出小小三本,让老爸盖章签字。夏红军说什么都不肯签,但是夏兴问老爸,“你不尝试,怎么知道我们肯定不会赢?杨富贵瞅准的就是我们的这种退缩心态。”
“经验,遍地都是经验,不一定自己撞了才算经验。”
“爸,那么我们的血性呢?难道我们两个大男人可以如此忍声吞气?爸,你能忍,我不能忍。你如果不敲章,我撤掉一项违反合同法诉讼,只以我个人名义发起专利诉讼。”
夏红军紧握拳头,不敢看向儿子,“你别逼我,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爸,不要优柔寡断。”夏兴知道老爸放公章的所在,抢了老爸抽屉里的钥匙,自己去财务室打开保险箱,将公章盖上。回来,看到老爸哭丧的脸。
“阿兴,你会闯祸的。”
“不会,我理直气壮。”夏兴不管老爸的劝阻,直奔辖区法院,递交诉状。法院那边告诉他七天内立案,要他等待通知。
然而,法院的通知还没来,地税的一个电话倒是非常有效率地打到夏红军案头,要夏红军拿今年的凭证和账本等去地税查账。
夏兴见到老爸的时候,眼前是一张土色的脸。连那次大热天送货中暑的脸都比这会儿的脸色好。最初老爸打电话连声说闯祸了、闯祸了,要他过来商量的时候,他还以为老爸玩什么花样。眼见为实,他这会儿急了,连问要不要送去医院。
“要死了,地税稽查科说有人举报我们好几条偷漏税,要我拿三年内所有凭证账簿下周一去稽查科。你说,我每年跟他们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么会一点面子不给,招呼都没有,直接就通知查账?”
“查账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只要帐做得好,你的避税不被查出来,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可问题是这么简单的吗?首先,为什么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门来?”
“因为我起诉杨富贵?”夏兴的眼睛惊得如灯泡一般。“杨富贵恶人先告状举报我们?”
“凭杨富贵的关系,他还需要举报吗?我告诉你,查账是我的七寸。国内的帐没几个是完全老老实实做的,经不起查。你前几天看税法不是说我们有几处做账不对吗?你都看得出来,税务更是清楚每家企业会在哪儿做手脚。税务平时看我孝敬份上对我高抬贵手,但真查起来……你起诉杨富贵就算让你全赢,又顺利执行,赔来的钱都不够杨富贵发狠让税务罚我的款。你这下相信了吧?赶紧去撤诉。”
夏兴呆住了,他逻辑分明的脑袋运转了半天才将此中的关系搞明白。他相信杨富贵此时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不屑地俯视着他,看着他走投无路,将前几天异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里弥漫开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诉后我还是得去应付查账,既然给查账了,不让查出点儿东西来,他们没面子,应付不过去。作孽了。”
这又是什么逻辑?夏兴呆呆地看着老爸说这些,想不通查账与面子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
夏红军叹了声气,虽然满肚子都是紧张,此时还得安慰儿子。“阿兴,别把撤诉当败诉,我们没输,我们只是实力不如杨富贵。”
“实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强食吗?”
夏红军无奈地看着日子,感喟:“你妈一定要用书本上的理论教育你,从来不许我在家讲社会上的龌龊事情,怕教坏你……”
“爸,你是不是想说我在接近理论环境里长大,反而不识时务?”
夏红军犹豫了会儿,点头。
“爸,对不起,税务局那儿的事肯定只有你自己去解决了。我这就去法院。”
夏红军看着儿子挺直腰板出门,心里很痛。但他别无选择,他考虑了会儿,揉揉自己的脸,扮出笑脸,给杨富贵打去电话。
杨富贵倒是赏脸接了他的电话,听了他的好话,虽然没答应饭局,不过总算答应“此事到此为止”。
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儿子。
夏红军抱头在沙发上枯坐一个小时,估计杨富贵在远处电话来电话去地重新摆布他的红星厂之后,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税陪笑脸。
夏兴被迫撤诉,心情接近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