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晴风自东南方吹来,春来阁上有一贾掷千金聘妓为妻,贾抱妓依栏观星。
“今夜吹这样大的风,哪里来的星星呢……”妓美目流转,纤手绞者丝帕作赧状。
“我的美人哟!要你看星星,自然便有星星!”贾抚妓脸颊,随即偷香窃玉,妓脸红娇喘,贾大笑。
“今夜风盛,且让我的美人瞧瞧这满天星辰!”
说罢,千万盏灯火自暗处亮起,继而升向高空。
“哇,好美!”妓倾向高栏,望着漫天灯火,楼下人头攒动,阁中姐妹或艳羡或嫉妒。妓轻露香肩,笑得媚气横生。
“我们何时成亲……”妓依贾轻问。
“何时都行……不如现下便洞房去!”贾与妓拥吻。
突地,夜空中绽出一朵烟花。有一白衣女子自人群中走来,她头戴罗刹面具,手持血剑,众人避让不及。贾与之对视,大喝:“疯婆娘你来干什么!弑夫?”
“夫君?你不是早把休书送给我爹了吗!”
“既然你已成弃妇,何来纠缠!”
白衣女子摘下罗刹面具,不说貌若天仙,也算得姿色怡人,加之周身气韵,竟好似今夜晴风,过境凛冽,气势逼人。
“我来祝贺你大婚之喜,可惜周身银两被你克扣殆尽,自然无礼可送。”
贾恼怒不已,甚觉丢人,啐一口:“疯婆娘!”,揽妓离去。
白衣女子扔掉破旧的罗刹面具,拎着血剑离去。人群嘲声渐起,贾回身望弃妇离去,与妓谈笑道:“你可见她方才的面具?”
“嗯,好生吓人~”
“是几年前在小贩手里,花八文钱买的,她方才带来见我定是要我念想往日情分!”
“……那……”妓踌躇不言,满眼疑惑。
“我知晓你好奇什么,她并非无颜,甚至才情俱佳,我能有今日亦有她一份功劳。”贾皱着眉头看底下的一名小童将面具拾走。
“为何?……难道她不能为您诞下子嗣……”
“哼!她是石女!”
“啊?!”妓掩唇低笑,想她出身低贱,却没想到方才的金玉人物竟有此等残缺。
白衣女子走到远处停下,望着漫天灯火,仿若星辰可及。她知道那个男人的手段,曾几何时,她也有过漫天烟花,不过都是转瞬即逝。
既然如此,便一道逝去罢……
今夜有晴风自东南方吹来,万盏灯火如同寂静的火种,复仇之焰自阿鼻地狱而来,必将吞噬背叛者丑恶的心。
她持着血剑潜入黑夜,寂静地像晴风一样。
那是某一年的太平年间,百姓安居乐业,商贸发达之际,陈明心遇见了朱小柏……
在陈家祠堂,陈明心望见爹爹在训教一群小乞丐,闻及名姓时,有个焉树苗一样的小孩儿答道:“我叫朱柏……”
“撵出去!”
陈明心不知爹爹为何如此,她也只好奇那个姓朱的小乞丐……
“你们姓朱的都是从小做乞丐吗?”
陈明心跑到门外来问他,哪知道这小乞丐却不和她说话,只顾将头埋在臂弯里,像是在哭……
“你哭什么……”
陈明心想拍拍他,像奶娘哄自己时一般,可还不待她伸手过去,小乞丐便抬起头道:“他当时说要收我做他儿子,现下又撵我出来……”
小乞丐哭花了脸,惹得陈明心为自己爹爹感到歉疚,遂去求管家给了他一份活计。
是扫地的活儿,于是陈明心可以站在朱柏扫过的地面上说:“瞧,你做我爹爹的儿子,也只是为了有饭吃,现下你扫我家的地,也能有饭吃了……”
小小的朱柏不说话,自从他知晓同自己一起来的小乞丐们吃得比他好,穿得也金贵,他就不愿意扫地了……
“明心妹妹……”
那群小乞丐中最大的一个,和陈明心同龄,现下唤作陈明德。
“呃……大…哥……”
陈明心拘谨地接受了大哥的摸头关怀,末了,她轻嗔道:“把人家的头发都摸乱了……”
“哪有,你头上的花都好扎手,我只轻轻地摸了摸……”
陈明德说罢,又小心碰了碰陈明心头上的珠花,惊奇道:“好像是金子做的……”
“本来就是金子做的……”
陈明心捂住头跑开了,惹了陈明德在后面追道:“好妹妹,你给我看看……”
徒留小朱柏在原地,望着他们嬉戏远去身影。
这一年,陈明心只丢失了她的小小珠花而已。
再到陈明德娶亲那一年,陈明心亦是待嫁之龄,她躲在偌大的杏花树后听大哥说着话。
“明心……爹爹他一直不放心我,而你是知晓我的,我对陈家,对你……都是一心一意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娶别人……
几乎是真的心有灵犀,陈明德连忙道:“我这桩婚事,全是为了陈家……也是为了你……”
“你就不想为了自己……”
陈明心说出这话时,忍不住仰头看顶上枝头开得倦怠的杏花,莫名想起以前尝过这树结的杏子,那滋味便如同当下……
“明心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知晓我是拜进陈家祠堂的,就连族谱上也添了我的名字!”
默然之间,陈明心悄悄逃离了这棵不该开花的杏树,她下定决心要请人来伐去这棵树。既然结的果子酸涩无比,缘何还要开出这么多花来,凭白惹人心厌。
而自陈明德成婚后,陈家爹爹便急着为陈明心择婿。说是不要学富五车掉书袋的,也不要家财万贵姬妾成群的,只要能一心一意待陈明心好的。
然而这样的话,叫陈明心听见都只觉爹爹病糊涂了,但天下父母心,陈明心也渐渐年长,她亲手命人伐去那棵杏花树,又一直为爹爹侍疾,已算得是女儿初长成。但她多守于内宅,固使得陈明德作主了整个陈家,连她的婚事也搁置下来了。
某一日,陈明心在窗前习字,有侍从进来传话道:“大少爷请小姐过去挑绸缎,说是好裁剪衣裳。”
心如止水地写好一个字收尾,道:“让嫂嫂帮我挑便是……”
“可……”
侍从还想再说点什么,陈明心已搁下纸笔,遣人出去。
但侍从只立在那儿,都不惧和陈明心对视。
“她让你出去就出去!”
陈明德不知何时立在窗前,见此场面便喝走了侍从,待他进屋来才尴尬道:“咳咳,这下人不听话你也不□□□□……”
陈明心默然立在一旁,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斑竹上,正是盛夏时节,偶有清风,便带来阵阵竹香……
“明心……”
陈明德挨近陈明心,仿佛要轻嗅她的脖颈……
陈明心退开一步,直惹怒陈明德抓过她按在自己怀里,恼道:“我先前送你的玛瑙串子是稀世珍品,你见了如避邪物,让我以为你喜爱笔墨纸砚多些,苦苦寻了好物件儿给你,你竟是一眼也不瞧,如今不过是叫你挑些寻常的绸缎,都拿话搪着不见我!”
竹叶沙沙作响,陈明心乖巧地待在他怀中,轻声道:“若你真待我好……就让我嫁出去……爹爹给我备的嫁妆你都拿去,我不要……”
“陈明心!!!”
陈明德陡然发怒了,却又自顾留下泪道:“你以为我贪图你的嫁妆,贪图整个陈家么!”
“爹爹当初交给我的是个千疮百孔的陈家,他把所有钱财都给了你,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你看看今下的陈家是何等富贵风光,早已尤甚从前!”
“你为何不能……留在我身边……明心……”
陈明德着魔地去吻她,欲将她压在书案上,双手也渐渐探进衣内。
“……你说谎……”
陈明心望着他,眼底一片清明,声若和风。
蓦然间,陈明德想起那年杏花烂漫时,花影浮动,天真少女的笑靥胜过漫天飞花……
“明心,明心……”
当时他拿了两枝金灿灿的珠花去寻她,与她说:“这是我买给你的,你看看这上头还有蝴蝶呢……”
她笑着收下了,却缠着自己陪她荡秋千,应是那时,他就爱极了她肆意的欢笑。
“你说谎……”
“若陈家真的比以往还要富贵风光,缘何嫂嫂要遣散多年家仆,精简人手,缘何爹爹的病也一直不见好……”
陈明心拢好衣裳,淡淡开口,末了,忍不住讥讽道:“你若真在意我……又怎会走到今日这步……”
“当年我不知晓你从杏花树后走了,若你听了后面的话……又怎会走到今日这步……”
陈明德一片痴情状,引得陈明心背过身去硬声道:“你当年分明说过你拜进陈家祠堂,族谱上也添了你的名字……”
“你从来都没有为我做错什么……”
“……也请大哥一直如此……”
陈明德笑地痴狂,自顾自地走向门外,仿佛不堪重负地抚住门框,道:“纯金做的珠花那么俗气,你既不喜欢,为何还要收下……”
似问非问,陈明心答道:“因为当年你弄丢了我的珠花……”
“呵呵呵,那么久远的事你都还记得啊……”
陈明德笑着渐渐远去了,他仿佛沉湎在某个春日,以至于他路过花园时,他唤来下人说:“将原先那棵杏花种回来……”
下人只知晓要种杏花罢了,便也不过问原先那棵杏花的事宜。
隔日,侍从换了个人,怯怯诺诺地送来两匹新色的绸缎,说:“……夫人说这绸缎上乘,要…要专门请师傅来裁剪……”
“嗯”
他果然还是一直如此……
陈明心都以为自己再不会出嫁,可事在人违,许是嫂嫂偶然窥见了这份伤及人伦之情,也或许是多年不见的朱小柏长成了真正的松柏之姿……
在某一年的上元节夜,陈氏有意无意地支开所有侍从,打开所有院门,使得陈明心如同以往一般轻轻跨过每道门槛……
在跨出大门前,她想起病床上的爹爹……
“咻,嘭!”
天上绽起朵朵烟花,即便短暂,却也绚丽非常。
霎时间,陈明心不再犹豫,提起裙袍便跨出大门,奔向烟花繁盛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陈明心被人潮裹挟带走,但她并不慌张,她甚至也沾染了周遭的欢声笑语……
“为何你不戴面具?”
不知是她撞到了人,还是这人故意给她撞到。
一个戴着假面的男人对她说话,听音辨人,陈明心半仰起头颅,试图透过面具与他对视,可这人定是个游浪子,直言道;“小姐生得这般美貌,不如先用在下的……”
说罢,他便轻轻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徐徐绽放的笑容令之一动。
他递过面具时,陈明心垂下眼眸并不动作,略微思量片刻,她侧身走向不远处,寻着一个卖假面的小贩郎。
“这位姑娘可是要面具?小的这儿什么样式的都要,您且看看……”
确实花样繁多,陈明心都看不过眼来。
“要这个罗刹的!”
方才那人过来指了一个面具,顺手搁下八文钱,还道:“端是最凶恶的才好驱邪……也好配美人……”
这游浪子欲为陈明心戴上面具,却吓得她后退一步,只听他又道:“陈小姐,我都认出你了,你还未记起在下么?”
他甚是委屈,却又自顾带好面具,再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帕裹好的物件儿,递过来央她看看。
如果可以重来,陈明心绝不会踏出陈家大门,也绝不会遇见朱柏,更不会再见当年的珠花……
烟火炸裂的声响盖过了陈明心的心跳声,是以为在好奇地打开锦帕那一刻,她只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喜悦……
当年,小小的朱柏望着他们嬉戏远去的背影时,便着魔似地也想摸一摸那两朵纯金做的珠花,可他只是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偷抢哄骗,他没有其他的法子。
从那之后,他离开了陈府,多次变卖珠花,并因此攒了家底,然而他不满足,他听说过陈家最富有,而陈家的财富都在陈家小姐身上……
那一年的上元夜,朱柏花了大价钱去点燃漫天烟火,仅仅是为她。然而他并不知晓,打动陈明心的只有那个八文钱的罗刹面具,在他为陈明心戴上时,他就亲手铸造了一个他不知晓的无价之宝。
而后的事情实在不能免俗,陈明心动情于朱柏,陈明德竭力阻止,但最终由陈氏请得久病的老太爷出面,才定下婚约。
但陈明德央人种的杏树开花了,在一次失意酒醉时,他误以为那棵杏树还是当年那棵。所以他像当年那样,潜进陈明心的房内,做了一场当年做过的美梦。
月上梢头,当陈明德从陈明心身旁醒来时,他终于知晓今朝已不复当年,卿卿再无佳颜。
他爱恋的一直是那个在杏花树下天真笑着的少女,而不是将为人妇的陈明心。
所以他满足了自己年少时的旖旎,而后又恐惧似地唾弃陈明心,指责她是个欲情故纵下贱女人。
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的面目会可怖如此,当陈明心在出嫁前受他轻贱时,她甚至不屑于看他,然而曾经的年少恋人,鄙夷地扳过她的下巴,刻薄道:“若是朱柏发觉你并非处子,还会巴巴地求娶你么!”
她的眼底依旧一片清明,说起话来依旧柔柔不可欺。
“想我当初与你相悦,可见是我眼瞎了……”
“如今你已有娇妻,又强迫我与你苟合……在你我之间,我是不欠你一分的了……”
自她走后,陈明德才发觉那棵杏花树已经让妻子偷偷伐去,换了一棵……桃树?
他随即命人伐去桃树,没有与人言说过缘由,或许他真正明白了那棵树不该开花的含义,又或许是那棵树本可以长在别的地方开花结果,总之,他已经不允许那里再生长任何东西了。
陈明心的洞房花烛夜,她看着朱柏酒意盎然地晃进来,笑吟吟地对她说:“娘子你真好看……”
而后又后知后觉道:“你的盖头呢?”
他着急地寻来盖头为她遮上,又再小心翼翼地挑开,痴迷道:“你今天真美……”
有那么一刻间,陈明心想求得他的谅解,可随即便道:“我是石女……”
本以为他若真心喜爱自己,便可待得来日方长,但他只道出一句:“怪道你如此才貌,却迟迟未嫁!”
陈明心讶然,自此,朱柏便一直宿在书房。
婚后不过三月,他来要她的嫁妆接济生意。
“原来你早有打算……”
陈明心抽出妆奁里的嫁妆单子,莫名低笑道。
末了,陈明心道:“这些你都拿去用,只一点,你此生都不能弃我,算我拿钱与你买的一个名头,你可答应?”
这话没立字据,即便立了,也荒唐地不能成为供词,何况她还是个石女!朱柏如是想道,随即点头答应。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陈明心低低地笑了起来,她清楚地看见自己正下落到另一层地狱。
想来若不是官府有新婚夫妇未满三年不可和离的条例,陈明心是没有机会筹谋的。
所以在三年之期满时,朱柏的一纸休书使她成为下堂弃妇,甚至还送往她尚卧病床的爹爹手上,使之昏迷不醒。
便是今夜之前,她的剑已饮鲜血,而今夜凡他所为那女子点的明灯皆为火种,必将乘东南方晴风之势,烧去他半生大业,一切归零。
今夜有晴风自东南方吹来,她寂静地像晴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