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栾顾氏建国不过三十余载,却已历经二帝。今帝辟行新政,勤勉有余,百姓得以乐业,国泰民安。
——记《栾朝通史》
宣庆廿五年,盛安楼。
临街靠窗,雅座包间。
徐徐微风缓缓吹动竹木窗边挂着的红色流苏穗子,精美雅致的房间内,临窗的软木小榻上躺着个跷二郎腿的华服少年,竹绘屏风半遮半掩地挡着洒落室内的日光,明眸皓齿的粉衣少女立于旁侧,正敛眉垂首悠悠地为其扇风。
少年伸手拿起桌边盘里的金黄枇杷,狠狠一啃,含糊抱怨道:“杜易那个王八蛋,说好申时见面,竟然敢放爷鸽子!”
粉衣女孩捂嘴笑:“小王爷,枇杷籽粘脸上了呀。”
“啊?”少年伸手揩了揩脸,除去几颗反复冒出折磨他的红痘,再无它物,他磨了磨牙,沉下口气佯怒道:“可儿!”
那个名为可儿的粉衣女孩笑得眉眼柔软,握扇的手微微不稳,朝少年示意着他身后的方向。
少年疑惑:“你眼神有毛病啊?看什么呢?”
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熟悉得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看杜易那个王八蛋啊……”
“我擦!”
少年猛然跳起,猝不及防的动作一把撞翻了身侧桌上的果盘,各类鲜美漂亮的水果哗啦啦掉了一地,狼狈至极。
“哈哈哈哈哈,昭儿,丢死人了哈哈!”
顾昭怒道:“杜易!”
来人身手矫健地从窗口跳了进来,看起来不过十多岁的模样,身形简直称得上纤细瘦弱,但却格外灵敏,微黄的长发以一根红色丝带随意绑了,五官柔软小巧,算不上精致,但眉长眼笑,一股与柔弱外貌极为不符的洒脱放肆之意扑面而来,虽一身灰扑扑的简单男装,却原来竟是个女孩。
顾昭愤然拍桌,咆哮:“笑够了吗?”
杜易落地,自顾自地抢走粉衣女孩手里的扇子,施施然扇着,眼底含笑,挑眉回应。
“娘的!”顾昭愤怒地一踹桌角。
……
杜易的笑声顿收,沉默半晌,忽的问道:“脚疼吗?”
顾昭脸瞬间扭曲,黑着脸抱着脚一屁股坐回了塌上。
杜易疯狂大笑。
可儿伸手去扶他,他却心力憔悴地推开可儿,朝门口摆摆手,可儿了然,微微颔首退了出去。
杜易“诶”了一声,问道:“怎么让可儿走了啊?”
“没走,门口呢。”顾昭抖抖脚,感觉痛意缓缓消失了,这才顾得上擦擦头上热汗,他四下看了看,发现杜易拿着抢来的扇子扇得欢快,当即冷哼一声,胳膊一伸,就去抢那扇子。
杜易勾勾食指,长眉一挑,示意来拿,可当顾昭的手真的伸过来时却猝然一巴掌扇了过去,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顾昭仿佛炸毛的猫,骤然一激灵。
杜易瞅了瞅他额头上顺着脸颊滑下的热汗,又淡定自若地移开视线,只当没看见,道:“我们之前说的事,就是褚美人儿说去赌坊的事,你去不去?”
“傅佑平去不去?”
杜易点头:“去。”
“陆狐狸呢?”
“他不去。”杜易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意有所指道:“他牙疼。”
杜易意有所指的示意很有成效,瞬间让顾昭想起了陆离那因为啃排骨磕掉的大门牙,生动形象到仿佛亲眼目睹,当即笑成了傻子。
半晌笑够了立即拍板道:“我也去!”
“爽快!”杜易哗啦一声收起折扇,起身扭头动作利索,道:“我走了。”
“等等!”顾昭不可思议地看她:“你跑一趟就为了问我这个?”
杜易理所当然地一点头,道:“不然呢?”
顾昭表情变得十分怪异,杜易却仿若未见,只摆摆手,伸手就要去开门。
“你急什么啊!”顾昭三两步追了过去,把人拽过来压着肩膀硬生生给拍在了凳子上,莫名殷勤地亲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杜易。
杜易挑眉:“我要梨花酿。”
顾昭对这货的蹬鼻子上脸十分不满,冷哼一声道:“酿个屁,那玩意儿一百两一坛呢,凑合着喝喝得了。”
她认真地观察了一番澄澈茶水,也不知放了多久,连热气都没有了,她十分不真诚地抱着小人之心提出质疑:“不会下毒了吧?”
“放屁!”顾昭拍桌,怒道:“小爷是那种卑鄙的人吗?”
是。
但是嘴里,杜易却十分虚伪地奉承着:“好好好,你不是。”
杜易看着因为木桌摇晃而泼到衣服上的茶水,无奈开口道:“那小王爷叫住我干什么呢?”
顾昭迟疑:“呃……”
杜易抬袖闻,鼻间尽是茶水的苦涩味,她微微苦了脸,最后一身男装啊,“上头”查的严,男装买之不易,明日去赌坊踢馆子难道要穿裙子了吗?
眼睁睁看着杜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顾昭却忽然变得扭捏起来,踌躇半晌才磕磕巴巴道:“你,你知道的,我父王生辰快到了。”
杜易拧着湿袖,随口敷衍道:“替我祝纪王爷生辰快乐啊。”
“没跟你说这个!你别岔开话题,再说我父王生辰程大人定然来赴宴,你不陪着程大人一起吗?”
杜易警惕看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顾昭舔舔嘴唇,刻意咳了两声以缓解情绪,这才道:“听说前两天你得了陆狐狸的玲珑棋?”
杜易眯眼,忽地一挑眉,语重心长地喊了一声:“昭儿啊!”
顾昭立刻精神抖擞地看她。
杜易伸手指着门,认真道:“出门左转三里路,红绸花楼旁,去吧。”
顾昭疑惑:“那儿不是快然湖吗?”
“对啊,跳进去好清醒清醒。”杜易看傻子一样的目光,遗憾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净做白日梦呢!”
“杜易!”
“哎呦我去。”木桌摇晃间,杜易手忙脚乱地去接倒下的茶壶,却一时手滑,“哗啦”一声,凉透的茶水倒了满身。
……
杜易嘴角抽搐地看着自己的衣服。
得,这下不用纠结了,明天穿襦裙吧。
顾昭愕然地看着杜易滴水的衣服,片刻忽然提声喊道:“可儿!”
房门被一把推开,粉衣女孩出现在门口,恭敬道:“可儿在。”
“去买一身男……女装!杜易穿的,现在就去!”
“不用。”杜易掏了掏腰间,掏出一个半湿的且造型奇葩的荷包来,她隔空扔给可儿,道:“别搭理他,外面太阳大得很,小脸晒黑了怎么办,乖!去买点吃的回去吧。”
粉衣女孩熟稔地伸手接住,下意识掂了掂,顿时喜笑颜开,道:“多谢姑娘。”
说完,竟真的没有搭理她家小王爷,转身走了。
顾昭看着眼前这一幕,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门口消失的身影,磕磕巴巴道:“她,她真的是我纪王府的下人吗?”
简直是胆大包天!
杜易拧衣服,闻言抬眸瞥了他一眼,悠悠开口:“玲珑棋。”
顾昭瞬间怂,腆着脸凑上去,讨好道:“阿易,阿易,你帮帮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该送我父王什么了,反正你拿着也没什么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救人一命,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杜易无视身侧无意义的干嚎,忽然开口道:“谁说玲珑棋我要拿着了,我是要送人的。”
“送给谁!你告诉我你要送给谁?!”顾昭嚎,表情愤慨,大有知晓以后抢回来的流氓气势,而后在杜易凉凉的眼神下越来越弱。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咽了咽口水,弱弱问道:“程叔?”
杜易挑眉,一副猜对了的神情。
顾昭哀嚎一声,瞬间心灰意冷。知道自己是别想从那位爷嘴里抢食了,还是杜易亲手上供的贡品,那是虎口夺食啊,难度太大了。
认识杜易的,有谁不知道程殷兰?杜易当年孤身一人来到京陵投奔小叔程殷兰,她行事又自由惯了,肆意随性,唯有身为小叔的监护人程殷兰能拘着一二,程殷兰膝下无子,待杜易如亲生女儿一般,杜易投桃报李,因而也十分回护。
顾昭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垂死挣扎道:“可是阿易啊,程叔不是一向都不怎么喜欢这种只适用于观赏的摆品吗?送礼难道不是要投其所好的吗?”
你怎么能不投其所好呢?!程大人一看就不是喜欢这种小玩意儿的人,这东西,只有他父王这种不负正业的人才会奉若珍宝……咳!幸好父王不晓得他的想法。
可是他父王就顶喜欢这种看着精致漂亮的小玩意儿,那可是粉玉棋子啊,举国上下不过这么一盘,要是送了父王,指不定他一开心,之前的那些小事便全然不计较啦。
杜易闻言,忽而十分感叹地猛拍大腿道:“就是说嘛!”
顾昭巴巴地看她。
杜易莫不遗憾地唏嘘:“我本来是想送程叔文房四宝的,可惜托朋友寻遍城内都找不到合适的,这才只能退而求其次,改那盘中看不中用的棋子了。”
顾昭眼都绿了,骤然激动道:“我有我有啊!”
杜易震惊:“谁的?”
顾昭没能跟的上杜易的恶劣调侃,他摆摆手,道:“什么?你刚不是说文房四宝吗?我有啊!”
杜易更加震惊:“你怎么会有?”
顾昭得意,他一手伸出一指指向天空,下巴轻抬,面部表情丰富而跳跃,洋洋洒洒道:“不是我吹,单那台端砚就值百两,更别说那宣纸还是宣州价值千两的蝉衣宣,再加上湖笔、徽墨,那可都是各地贡品,皇上赏给我父王,我父王前不久才送给我的。绝对配得上咱叔的身份,怎么样杜易,换不换!”
杜易低头思忖。
顾昭简直抓狂,恨不得上前摇醒这人,这么好的交易为什么还要犹豫,究竟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杜易踌躇半晌,叹息道:“要是再有个紫檀木镇纸凑个齐整就好了。”
顾昭微微一愣,骤然明白了什么,瞬间炸毛:“杜易你大爷的,你敢偷听老子墙角?!”
那紫檀木镇纸可是昨夜他父王才送给他的!不是听了墙角怎么可能会知道!
杜易嘿嘿笑,伸手索要:“给不给?”
大有一副不给扭头就走的气势。
“给!”顾昭咬牙道:“我给行了吧!”
不过个紫檀木镇纸,虽说价格不菲,但市面却可轻易买到,当个添头也不是不行。
杜易毫不犹豫拍板:“一言为定!”
等等!
顾昭忽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就仿佛,他自己愉快地跳进了一个坑,然后任人摆布,他皱眉看向杜易,迟疑问道:“你是不是在坑我?”
杜易摊手耸肩:“好吧,我是在坑你,我走了啊。”
“等等,我换!我换还不行吗?”
杜易说要走果然只是装装样子,闻言几步走到塌边一屁股坐了上去,施施然道:“派人去拿东西啊,我在这儿等着。”
顾昭吩咐完随行的侍卫,扭头看向杜易:“那你呢?”
杜易出门向来只一个人,难不成让她亲自跑一趟回去拿?重点是——
万一跑了不回来了怎么办?
杜易嘿嘿笑了两声,从雕花窗棂外檐解下个灰扑扑的布袋,打开一看,墨玉棋盘色黑如漆,布袋里头还有个小布袋,其内粉玉棋子剔透晶莹,单只当做藏品来说,实属上品。
只是,她这个时候拿出玲珑棋,简直再明显不过的一副早有预谋的样子!
顾昭的脸瞬间黑了,怒吼:“你个王八蛋!我就知道你在坑我!!!”
杜易一脸无辜地眨眼。
顾昭吭哧喘粗气,险些把桌给掀了。